【風戀】執(zhí)一抹思念,感恩大山曾經的磨礪(散文)
山中歲月,如一壺老酒,喝出陳香的味道,亦如一首老歌,唱著漸行漸遠的旋律。走過很多地方,看過很多風景。盡管離開多年,但大山的記憶仍在留存我的腦海中,一幕幕,一幀幀。那里有熟悉的腳步,自由的山風和不羈的童年。
桂西層巒疊嶂的大山和彎彎曲曲的山路,似乎總在述說著貧瘠。是啊,大山總是橫亙著,讓山里的腳步帶著太多沉重,每一個步履都邁動著艱辛;彎彎曲曲的山路無限地延伸著,似乎永遠沒有盡頭。我無數次責怪大山的無助,她為什么那么高,那么陡,以至于山中的歲月,總是繞不過攀爬。山路像一條條繩索,緊緊地圈繞著大山,縱橫間,我看到山中日子與大山永遠無法厘清的博弈。
我覺得,村莊應該感謝每一條路,路讓村莊一遍遍地征服大山,盡管山里的路是那么彎曲和漫長。如果沒有路,村莊在大山面前將束手無策。這是山中日子的注定,也是大山生存的法則。于是,大山無論如何高聳,總會被山路所牽引,村莊和大山的距離在忽遠忽近中演繹著古老。山里人的腳步,已經熟悉了每一次邁動。比如,在那個轉彎處需要一個大跨步,在那條極度崎嶇的石頭路上需要手腳并用。
走向山下水田那條路,一定承載著一代代山里人最深記憶,這種記憶在于腳步的沉重,在于肩膀的辣痛,更在于心情的憂郁。山里人的生存方式,自然離不開土地,一片水田,在山里人的心中占據著重要的位置。所以,走在土地的山路顯得迫切。
春寒料峭中帶著冬天的連綿細雨,九洞坡的那條路還在沉睡,但山里的人們已經等不及了,山下那片水田是一年之中最重的耕作。沒有山下的水田,山里人的日子會更加卑微。桂西喀斯特地貌和丘陵地帶交替呈現,一片水田,讓生存在大石山區(qū)的人們感受到異常珍貴和一分自信。水田從一定程度上把山里人分為兩種,一種是“崖山人”,一種是“明山人”,生存在喀斯特大石山區(qū)的人們叫做“崖山人”,生存在丘陵地帶有土的人家叫做“明山人”。我屬于什么呢?按照大山的劃分,我的村莊應該屬于“半明半山”。很簡單,我的村莊一半是喀斯特地貌,一半是丘陵土山。最重要的是,我的村莊有水田。
只是,水田在山下有河的地方,高山上是不會流淌著一條河流的。所以,每次耕種山下那片水田,必須在九洞坡的路上爬上爬下。我不知道走向山下水田的那個長坡為什么叫九洞坡,因為我從來沒有數到九個山洞。而且九洞坡屬于丘陵土山,不會存在喀斯特地貌那些怪異的山洞?;蛟S,是村莊在埋怨九洞坡的高聳和泥濘,故意說它有九個洞,以表達人們對九洞坡的自我嘲弄。
人走多了自然成了路。我認為,九洞坡原來是沒有路的,因為它太不適合路的存在,高聳和筆直是九洞坡的惟一印象。作為土山的路,行走過程中可以不用手腳并用,但雨天會一步三滑,這種痛苦不堪的經歷讓村莊有著深痛的記憶。
一年之計在于春。山里人必須趕在第一場春雨到來之前把山下的水田堆滿該有的農家肥,這是大山古老的耕作方式,似乎沒有太多辦法去改變。此時,九洞坡的腳步會變得頻發(fā)和沉重。男人們用一根扁擔挑著兩只竹簍,一閃一閃地邁動著步伐,女人們背著背簍,農家肥裝得像座小山。我在想,為什么山里人總是會把竹簍裝得那么實,把背簍裝得那么高,然后汗流浹背地邁動著最沉重的步伐。我的想法是,肩上的擔子如果不那么沉重,腳下的步伐興許可以輕松些。“誰愿意走兩趟啊。”我知道我的思維過于狹隘了,山里人真的不希望多走一次九洞坡的路,他們情愿把竹簍裝得更實更重。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山里人會盡最大的力量擔起那擔沉重的農家肥,希望水田里的莊稼長得更好。
六月是收獲早稻的季節(jié),這個忙綠的過程讓山里人必須充滿力量。勞作轉化為成果應該是喜悅的??蔀槭裁慈藗兡樕峡吹降?,更多是憂愁?我想,還是因為九洞坡的路。此時,擔著沉重的生稻谷爬山,我看到的是一種極度的疲憊和無助。男人們肩膀磨破了,女人們也要背著一袋沉重的生稻谷使盡全身力氣攀登。我覺得,這種生存方式發(fā)生在人類身上,是一種無情,再堅強的毅力,也會被折磨得疲憊不堪。豆大的汗水已流成一條條小溪,男人們光著膀子,沉重的扁擔把肩膀磨出一層血泡。此外,一陣雨會讓汗水和雨水交織在一起,冷一陣、熱一陣,冷的是雨水,熱的是汗水,腳上的路變得松滑,腳步必須十分謹慎地邁動,即便是一步三滑,但肩上的擔子不能丟。山里人必須有著征服大山的能力,他們對勞動成果是尊重的,不管是風雨如何突來,山里人不可能也不會低頭。
我無法揣測山里人的思維。但我認為,路沒有錯,只怪山太高,雨太多。如果沒有九洞坡的路,山里的人們將無法到達山下的水田,無法收獲糧食,無法養(yǎng)兒育女。路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但她實在無法改變大山的高度和縮短大山的距離,無法使行走變得平坦。
不知道是路對腳步的記憶,還是腳步對路的記憶。一條路走多了,自然地熟悉每一次邁動,這種邁動無需刻意記憶,似乎變成了一種習慣,變得知然,變得親切,變得一體。最終,路和腳步的相互攙扶、形影不離,年復一年演繹大山那悠遠而漫長的日子。我會感恩山中的每一條路,盡管她們有著不同的形態(tài),或彎曲,或陡峭,或漫長,她們的存在讓村莊有著生存的邏輯和延續(xù)的能力。
風會吹在九洞坡的路上,引著一挑挑重擔趕回村莊。一陣山風,會讓擔著重擔的人們感到一陣清涼。九洞坡的攀爬過程,其實就是一個氣喘吁吁、汗流浹背的過程,身體在重物的壓榨下會連續(xù)發(fā)熱,汗水總會一趟接著一趟。此時,突然吹起一陣山風,體內的高溫在下降,氣力在不斷提拉。所以,攀爬的人們總希望吹起一陣山風,驅趕滿身蒸騰的熱氣。
村莊是感謝風的,她讓悶熱難耐的房屋得以消暑。村莊不可能存在電氣化的消暑方式,這不是大山該有的性質。于是,風是村莊的清涼過客。我喜歡風的理由,除了消暑,還在于風會自由地從這山吹到那山,她拂過村莊,吹向山崗,吹向遠方。如果說我能像風一樣自由地來去,我就不會囿于大山的高度和山路的崎嶇,我會快速地從這山到那山,我的腳步不會疲乏。這是成為我羨慕風的一個理由。
如果村莊沒有風的存在,一定缺少靈動。村莊的古老往往帶著一份沉寂,風總會有意無意間攪動這份沉寂,讓大山不再那么沉悶。我渴望風的到來,滿山的綠葉在風的吹動下翻飛著,我會覺得村莊充滿著活力和生的氣息;風會趕走大山的悶氣,讓村莊變得清醒。很多時候,我在等風來,風拂過的村莊,像是從頭到腳的一次大清洗或大清理,我總在期待著風能改變村莊,吹走巨石,讓村莊變得更寬闊。
風總是來去自由,這令我無比羨慕。用腳步去丈量一座山的高度代表著貧窮。我想,山里的人們一定也渴望著像風一樣來去自由,這樣,到山下的水田就不用翻越一座叫九洞坡的山,就不會一遍遍地用腳步去丈量那些彎彎曲曲的山路,大山的交往就會變成瞬間。
我覺得大山之所以貧窮,主要是人們的力量大都用在征服山的高度上,這種征服似乎沒有多大作用,占用勞作時間。就像要花一個上午時間走到“崖坎上”那片石窩地,還要花一個下午的時間從“崖坎上”趕回村莊,只能在中午有限的時間頂著烈日在一片石窩地里快速地刨土、除草和施肥。于是,我會把母親那披星戴月的歸家習慣怪責于大山的行走,盡管走向“崖坎上”的那條路是經過幾代人的一次次行走后確定為村莊的最近路線。
所以,當大叔問我搬到山下是不是一個正確的決定時,我的回答是肯定的。當然,我明白大叔的猶豫,大山生存了一代又一代的人們,搬遷一定是個慎重的選擇,因為這涉及到生存方式的改變,幾百年的生存方式一朝改變,除了勇氣,還需要決心。只是,我在回答大叔的疑慮時,我也是疑慮的,我擔心一旦搬遷,山里人是否能適應新的生存方式,是否能尋找到新的生活。如果搬遷最后失敗,我一定是村莊的罪人。
山中有著一代又一代人們的記憶。我的記憶,應該是那些自由奔跑的山頭。無論我如何埋怨大山,但大山始終與村莊不離不棄,與山里人朝夕相伴。大山是厚重的,是親切的,大山不會拒絕我的任何一個足跡。每次回到村莊,我依然記得每一座山,每一條路,縱使離開多年,童年的記憶依然是那么的清晰可見。當我腳步再次踏上童年的山路,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親切。總想不通,我的腳步遍及大江南北,到過無數個地方城市,但我的回憶總是那么生疏,甚至無從記起?;蛟S,真正歡迎我的,包容我的,還是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每次回到大山,我可以放聲高歌,大聲呼喊,我可以放心地邁步在山路上,從村頭走到村尾,再從村尾走到村頭,每一步,都顯得特別踏實。
隨著國家易地扶貧搬遷政策的實施,山里的人們不斷地搬遷到山下的水田邊,九洞坡再也沒有那些爬上爬下的艱辛。搬遷的人們有著最穩(wěn)健的步伐、最強硬的肩膀和像大山一樣的力量,他們走進工地、走在工廠,他們用勤勞、質樸、沉著收獲著新的生活,告別翻山越嶺的生存方式。村莊人去樓空,再也看不見滿山奔跑的孩子,再也聽不到牛馬的鈴鐺聲由遠至近??湛帐幨幍拇笊?,只有風在吟唱。
駐足,遠去的村莊,我在思念,我在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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