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記憶中的一條河(散文)
地瓜(學名地果)熟了,陽光火辣,白云飄在水中,似要喚出一陣風來。村里的男女老少,像是聽到一聲哨響,不約而同地奔著小河去了。
時值夏季,河水不深不淺,深水區(qū)也不過大人的肩膀。因為綠樹遮擋陽光,人們跳進水里,便能感受到河水特有的清涼。暑熱退了,花草氣息的香撲鼻而來,那更是愜意得很。手腳麻利的,還會從岸上的地瓜蔓里,摘一些地瓜,塞進嘴里,一邊沐浴,一邊享受味覺的歡愉。
家鄉(xiāng)的這條河,沒有名字,伙伴們稱它為忘憂河。童年時,我和小雅常在河里抓魚,打水仗。更多的時候,抓石子兒才是我倆的最愛。
河水從劉家壩穿過鐘家灣,彎彎曲曲地流向周家壩。小雅說順著河水,就能找到她的家,找到小雅。
多年以后,門前的小河被鐵路代替,我找不到小河,也聯(lián)系不上小雅。
一
小雅是我小學時候的女同學,入學時,本沒有名字,班主任老師看她長得漂亮,便給她起名叫小雅。
開學那天,同學們都穿著干凈衣服,背著新書包。只有小雅卷著褲腿,背著背篼,牽著一頭大水牛。同學們笑話她,莫不是走錯地方了吧。
她比我年長三歲,性格倔強,特別喜歡爭強好勝。也許是年齡占優(yōu)勢,也許是性格使然。班上二十幾個女同學,全都被她統(tǒng)治得服服帖帖。我們當中總會有一個女同學,在數(shù)周甚至數(shù)月內(nèi)被她的團伙孤立起來。那是一段特別陰暗的日子,沒有人跟你說話,也沒有人跟你玩。
輪到我被孤立時,為了擺脫那份難以忍受的孤獨,我便拼命地讀書,以優(yōu)異的成績來取悅自己。有一次,我考了雙百分,她對我的敵意特別深。她吩咐一個女同學趁我上廁所時,突然伸出一只腳把我絆倒,我用手護著身子,手掌卻被石地板磨破了皮。幾個星期內(nèi)我都不能握筆寫字,程老師當著全班同學的面狠狠地批評我說:“你不做作業(yè),就是驕傲過頭了,將來長大了也不會有出息?!?br />
好委屈,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我承認自己是一個自尊心特別強的孩子,老師的那句“長大了不會有出息”真的傷害到我了。
悶悶不樂地回到家,母親將肩上的谷草卸下,一邊搽汗,一邊笑呵呵地問:“誰讓你不開心了?我的傻閨女。”我將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詳細告訴了母親,母親說:“這樣大的事情,你怎么不早點告訴我?”
事實證明,有什么苦惱還真該告訴家長。母親出面,程老師在講臺上跟我真誠地道歉,小雅也被程老師和她的母親教訓了一頓。
從此以后,小雅再也沒有拉幫結(jié)派了,對同學也變得十分友好起來。
二
有一天,課間休息時,我們正在操場里踢毽子。一個中年婦女舉著一根長長的竹桿怒發(fā)沖冠地朝著小雅打去。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我推開小雅,讓竹棍落在了我自己身上。見打錯了人,那人住了手。
“媽,你干什么呢?”小雅大聲地嚷到。小雅的母親,從外形看來就是一個性格暴躁的人。小雅的哥哥需要交生活費時,她的母親才發(fā)現(xiàn)藏在枕頭下的錢不翼而飛,問小雅的父親,小雅的父親說看見小雅拿的。
“父親的話,你也相信?一定是他拿去賭牌了,我沒拿,我沒拿你的錢……”小雅泣不成聲,她那暴躁的母親扔下棍子,跺了跺腳,放聲大哭起來。不知道是因為自己多舛的命運,還是因為遇人不淑———找了一個嗜好賭博的丈夫,看起來,她哭得很傷心。只聽到她嘴里不停地說著:“孩子的生活費呀,怎么辦?”她就那樣無助地一直哭。
幾分鐘后,似乎發(fā)現(xiàn)哭的場所不對,小雅的母親趕忙轉(zhuǎn)身,收斂了哭聲,只給我們一個孤獨的背影。她抬著腿,緩緩地離去,壓抑的抽泣聲消逝在操場的盡頭。
我回家把白天的事講給母親聽,母親從她那舊木箱里拿出一塊錢,叫我第二天悄悄地送給小雅。小雅接過我的錢,面帶淚痕,她說:“我那樣對你,你還幫我!”她將雙手搭在我的肩上,給我一個長長的擁抱。
三
春天的一個周末,堂妹約我到鎮(zhèn)上去買畫報。在街邊的一塊水田里,一個扶著犁耙甩著牛鞭的女孩子吸引著我的眼球。女孩子耕田,我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尖叫起來,聽到聲音,她猛然回過頭來瞥了我一眼,動作很快,但我還是我認出來了,她就是小雅,千真萬確。
一個斯斯文文、瘦瘦弱弱的女孩子,小小年紀,卻干著一個成年男人的活。在我家,犁田這活都是我父親干,連我母親都沾不上邊,父親常說男人就應(yīng)該挑起家里的重擔??粗⊙牌D難地邁著泥腿,一股悲涼涌上心頭。我向前緊走幾步,替小雅打抱不平:“你爸媽呢?他們都不做農(nóng)活嗎?”
“我爸在打牌,他說賭牌來錢快?!毙⊙乓е齑秸f,“我媽前幾天去幾十公里外的煤礦挑煤,閃了腰,躺在床上起不來了?!?br />
跟小雅比較,我算是一個幸福的孩子了。父母從未讓我們干過重活不說,每天早晨父親很早就起床給我們做早餐。以前我還很嫌棄自己的身份,覺得家里窮,父母連一雙雨鞋都舍不得給我們買,每逢下雨天,我們穿著布鞋上學,總是摔得渾身是泥??墒歉改敢咽潜M可能地疼著我們,從不讓我們干重活、臟活,有什么好吃的,他們舍不得吃,總讓給我們。我以為天下的父母都一個樣,原來并非如此。
如果說以前我對小雅還有芥蒂,因為她的拉幫結(jié)派,對她實在友好不起來。那這次,我是真的不恨她了。那樣的家庭,她一定非常孤獨無助,如果不玩出點事,班上的人恐怕都會遠離她吧,她一定是這樣想的。
生活逼得一個孩子過早成熟,其實她也是一個可憐的孩子。再說人無完人,何必跟她計較這些呢。
想通了這些,我對她也多了一些姐妹般的關(guān)懷。我常常把父母留給我吃的東西,帶給小雅。時間久了,小雅對我也有了感情。
有一次我和小雅在學校附近的河邊散步,突然竄出一只瘋狗,狂吠著向我們襲來。我呆若木雞,小雅把我推在身后,快速彎腰撿起石塊朝狗砸去,狗撕扯著她的褲腿,我急中生智從農(nóng)民伯伯的手里借了鋤頭,與小雅團結(jié)一致,猛力捶打著野狗,用盡力氣,狗被打跑了,小雅的腿卻受傷了。我拉著小雅要去醫(yī)院,她卻極力阻攔,還說自己經(jīng)常被狗咬,不礙事的,回家涂點肥皂就好了。
還有一次,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獲得三好學生獎狀,班里的男同學圍著我起哄,嘴里陰陽怪氣的,小雅以為他們要欺負我,舉起凳子向他們砸去,沒想到凳子落在她的腳上,疼得她齜牙咧嘴。我說:“你這是搬起凳子砸自己的腳?”男同學們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中,他們解釋到:“小雅,你可真是小題大做了,我們只想為芹芹同學慶賀,沒有敵意。”雖然曲解了意思,但那種被保護的感覺真的很幸福。
四
十二歲那年,我突然生了一場重病,像是受了什么驚嚇,一到晚上就害怕起來,不敢睡覺,也不敢關(guān)燈,父母左右陪伴在我身邊,我還是難受得直哭。渾渾噩噩地在床上躺了兩個月,學業(yè)被擱淺了。
有一天下午,我的房門被推開,溫暖的陽光從門外斜射進來,先是小雅,接著是程老師和二十幾個男女同學來看我了。小雅拿著一個手抄本,公整娟秀的字跡映入眼簾。我還來不及細看,就聽小雅附在我的耳朵上說:“我要跟你比賽誰考第一,你不來讀書,我跟誰比去?你相信丑小鴨會變成天鵝,油菜花會變成蝴蝶嗎?你來學校讀書,我就證明給你看。”原來她將一則安徒生的童話故事只抄了一半,吊著我的胃口。
程老師拉著我的手,語重心長地說:“一個農(nóng)村女孩子,放棄讀書,就是最大的錯誤。你這么瘦弱,干不了體力活,將來靠什么來生活?”同學們也異口同聲地說:“班長,你回來吧,全班同學都等著你呢!”
有時候意志還真是一個好東西,一種強烈的求生欲望使我戰(zhàn)勝了病魔。一個星期后,我就回到了學校,也許天生就是讀書的料,期末考試,我居然考了全班第一名??墒潞?,小美才告訴我真相,小雅故意漏了幾道題沒做,她故意讓著我的。
我和小雅誰考第一已不重要了,程老師說我和小雅天生就是吃國家糧的命。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就小學畢業(yè)了,程老師說憑成績,我倆完全可以就讀重點中學了。照完畢業(yè)照,小雅約我去河邊走走。小雅說我們面前的這條河也許會消失,十年后我們就在明月江的碼頭相會吧,希望那時我們都有一個美好的未來。
離別總是有些依依不舍,小雅拿出一個紙做的帆船放在我手里,頭也不回地走了。我打開帆船,船板上有一段話:“我不知道小河的盡頭在哪里,但夢的彼岸一定是海,船駛向哪里,完全靠自己,我希望你能做一個高水平的擺渡人?!?br />
在我的潛意識里一直認為:小雅一定會順利考上中專或者大專,有一份體面的工作的??墒桥c她同村的小美卻給我?guī)硪粋€不好的消息:小雅初二時,他哥考上了大學,家里只能供一個孩子念書,她只能輟學成全他哥。
我很想回去找小雅,問問她當年憑什么預(yù)言小河會消失,我要和她一起尋找記憶里的小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