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地，遠遠地我就看見進村的那座橋頭上站著一個人，一個穿著大紅棉襖的女人。
　　 不用問，我知道那是春妮。這是我每次春節(jié)回來探親進村時必然會看到的一個鏡頭。
　　 多少年了，山村的那條小河早已干涸，散落在山腳下的那一片片低矮的草房早已變成了一棟棟紅磚小樓，從樓房里跑出來的后生也大都是陌生的面孔……
　　 變了，這里的一切都已變的不再熟悉，但春妮沒變，她依然會在這個時候，穿上那件大紅棉襖來到橋頭，等候一個人歸來。
　　 村民們都知道那個人早就“回來了”，也曾無數(shù)次勸她不用再等了，甚至多少次強行把她拉回家，但她又多少次掙脫跑回來繼續(xù)站在橋頭。她堅信，他一定會在過春節(jié)時回來，她要踐行給他送行時對他說的話，在這橋頭等候他回來！
　　 我緩緩地將車滑到春妮面前停了下來。春妮一眼就認出了我，興奮地跑到車門窗前，切切地問：“東哥呢？怎么還不見他回來？”邊說邊將頭伸進車內四下掃尋，見東哥確實沒在車上，才略有些失望地說，“你先回吧，我再等等！”
　　 我知道勸不回她，也無法清楚地告訴她東哥為什么不能回來，只能無語地望著她那倔強的背影，慢慢打開那無法磨滅的記憶。
　　 七十年代末，我和東哥如愿穿上軍裝，來到了西南邊陲的一座軍營。三個月新訓對我們這些“下河能摸魚，上樹可捉鳥”的山娃子來說，純粹就是“張飛吃豆腐——小菜一碟”；新訓結束后，我倆憑借過硬的軍事素質雙雙被選進了“偵察連”，這既是精英匯聚的龍虎之地，更是全團的眼睛和先鋒。在這里，經過近一年的錘煉，我們不僅熟練掌握了各種槍械使用（駕駛）、擒拿格斗、偽裝潛伏等基本技能，還學會了全天候方位判定、地圖測繪、情報傳輸?shù)忍胤N技能，從一個新兵蛋子成長為一名真正的偵察尖兵。
　　 第二年初春，一場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在“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怒吼中打響。我們“偵察連”在炮聲響起的那一刻，就先于主攻部隊出發(fā)了。
　　 我們不喜歡打仗，卻從不怕打仗，特別是對那些找上門來的不速之客，那就一定要把他打痛打怕。
　　 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一個月后，我和東哥隨著部隊凱旋，奉令撤回原營地休整。此后，大規(guī)模地進攻性戰(zhàn)役已幾乎沒有了，雙方都將戰(zhàn)斗的重心轉移到了實際接觸線邊界防守爭奪上。
　　 在一年多的攻防戰(zhàn)斗中，我們偵察連時常會以班組為戰(zhàn)斗單元，深入敵后偵察敵情，東哥成功抓了“舌頭”回來，身體多處負傷，榮立戰(zhàn)功并被團里安排到那個四季如春的城市調養(yǎng)；傷情恢復后，又作為我們這批兵中首批“享受”探親假的功臣代表，激動地登上了回家的列車。
　　 立功喜報送到山村的時候，正是東哥回家探親次日，周圍的村民們趕十多里山路過來祝賀，都為山溝里出了這樣一位“英雄”而高興，都想親眼目睹“英雄”的模樣，聽“英雄”講一講他戰(zhàn)斗的英勇故事。東哥父母特地把家里準備過年的豬提前殺了，擺了十多桌來答謝鄉(xiāng)親們。
　　 春妮也來了，她把歡喜藏在心里，為趕過來的鄉(xiāng)親們端茶添水，在廚房里涮碗洗菜，忙里忙外，一刻也閑不下來。
　　 這天，東哥當然沒給鄉(xiāng)親們擺他的英勇故事，只是抹不過鄉(xiāng)親們的盛情，喝了不少酒，坐在凳子上晃晃悠悠地，看著就讓人心驚，生怕他不慎摔下來。
　　 春妮悄悄到廚房下了一碗醋湯面端上來讓東哥吃。聽老人們說，醋湯面能醒酒，吃了也許會好些。春妮這樣想。
　　 大家都夸春妮心細，有人趁機起哄，讓春妮借東哥這次回來探親，干脆把跟東哥的喜事辦了。
　　 春妮粉紅的瓜子臉，羞得頓時變成了紅辣椒，小嘴一抿，閃身躲進了屋里。
　　 其實村里人都知道，早在東哥當兵前他倆就“談”上了，有好心人想把那層紙捅破，可正準備找雙方父母說和時，東哥卻當兵走了，這事就只好擱了下來。雙方父母嘴上雖沒說，心里卻都默認了此事。
　　 現(xiàn)在，全村上下更覺得，也只有春妮才配得上東哥這樣的“英雄”。
　　 說是說，但大家都清楚，東哥這次回來探親時間太緊，喜酒嘛！還得等下次他回來再喝。
　　 太陽漸漸西沉，鄉(xiāng)親們三三兩兩同東哥一家謝辭后，說說笑笑地踏上了回家的山路。
　　 春妮沒走，她跟父母說了聲，留下來協(xié)助照料東哥。
　　 東哥已經醉了，在院子里嘔吐過后，被父母和春妮架進屋里躺在床上休息。
　　 夜深了，東哥仍時不時地發(fā)出嘔吐聲。媽媽在隔壁房子給春妮鋪了一張床，說了幾句拜托辛苦之類的話，就和東哥爸回屋先休息了。
　　 春妮一會給東哥喂幾口熱開水，一會用熱毛巾給東哥擦拭擦拭身子，困了就倒在東哥身邊瞇一會。
　　 第二天早晨，東哥媽媽起床看見給春妮鋪的那張床連被子都沒打開，才知道春妮為照顧東哥，整夜未眠……
　　 十五天的探親假是短暫的，歸隊時，春妮還是像當年送東哥當兵走時一樣，一直把他送到村口的橋頭。
　　 東哥動情地將春妮擁進懷里，留下一個深深的吻，“寶貝，別送了，回去吧！再過幾個月，過春節(jié)的時候我就退伍了，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娶你當媳婦。”
　　 春妮捂著嘴，什么也沒說，眼里是滿滿的淚。
　　 望著東哥漸漸走遠的背影，春妮突然大聲喊道：“春節(jié)，我還在這橋頭等你回來！”
　　 東哥按時返回了部隊，但心里似乎還裝著探家的幸福。晚上，他專門從服務社買了煙和啤酒，把我約到操場邊，滔滔不絕地述說著此次探家的開心事。
　　 半個多小時，都是東哥在說，我?guī)缀蹙筒宀簧涎?，直到回營房時，還湊到我耳根悄悄地說：“那晚我喝醉了，春妮照料我，我就跟她‘好’了?！?br />　　 “廢話！村上誰不知道，你倆當兵前就‘好’上了?！?br />　　 “不想跟你說了，你不懂！”說完，東哥一溜煙跑回了營房。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心想：“這瘋子，又犯啥神經了！”
　　 前沿接觸線上，雙方仍呈膠著狀態(tài)，有時為了一個山頭、一條小溪，打幾番拉鋸戰(zhàn)也是常事。
　　 這天上午，東哥他們班接到任務，要他們今晚天黑前趕到前沿陣地，配合守衛(wèi)部隊執(zhí)行一項特殊任務。
　　 原來，在接觸線邊界上有一條小河，河對面一個幾百米高的山頭被敵方占著，敵人憑借居高臨下的地形優(yōu)勢，肆無忌憚地向河這邊我守衛(wèi)部隊發(fā)冷炮、打冷槍，弄得我守衛(wèi)部隊非常被動，只能貓在洞里，甚至晚上連燈也不能點。于是上級決定拔掉那個山頭，今晚派偵察班過去先摸摸情況。
　　 午夜時分，東哥他們分三個組趟過小河，分頭采取行動。東哥這個組由副班長帶隊，主要負責掩護和斷后;另兩個組則分別由東哥的班長和守衛(wèi)部隊選派的另一名班長帶隊，主要任務是分區(qū)分片，偵察摸清敵人的兵力部署及火力配置情況。上級明確要求，這次行動不抓“舌頭”，非萬不得已，不得動用武器，以免打草驚蛇。
　　 三個多小時后，東哥他們組收到信號，另兩個組均已順利完成任務準備回撤，通知他們斷后掩護，安全返回。
　　 夜，靜得讓人窒息。前面兩個組交替著已先后安全返回到小河對面，東哥他們這一組也已到達距小河僅幾十米的山腳下。走在左側的東哥突然感到腳下踩到了一個東西，不用問，是地雷。如果東哥騰身躍出這枚地雷的殺傷半徑，也許還有生機，但他知道，踩到的是一枚松發(fā)式子母雷，自己躍出去就會把周圍成片的地雷引爆而危及戰(zhàn)友。
　　 東哥用手勢向副班長報告情況后，示意他和另一名戰(zhàn)友先撤，待他們都安全撤到小河邊時，才使盡全身力氣向山腳下縱身一躍。
　　 隨著東哥躍起的身影，一連串爆炸聲相繼響起；迅即，山頭上的燈光齊刷刷地照了過來，密集的子彈同時飛向那團爆炸的火光，東哥的身影在火光中化為塵煙……
　　 副班長使勁用拳頭砸擊地面，回應他的只有槍聲響過之后的寂靜。敵人瘋狂掃射一陣后，見沒什么動靜，只認為是山上的動物出來尋食碰響了地雷。
　　 副班長返身爬回去，四下搜尋半天，找到的只有那頂殘缺的軍帽……
　　 次日午夜，密集的炮火精準的飛向對面，在“為東哥報仇”的喊殺聲中，戰(zhàn)友們不到一個小時，就一鼓作氣拿下了幾十天來壓得他們喘不氣的那座山頭。
　　 一個月后，我陪團里一名干部回到入伍時的那個山村，把寫有東哥姓名、貼有東哥照片的立功證書和革命烈士證書及那頂“殘缺的軍帽”送交給東哥父母。
　　 兩位老人都不識字，互換著翻看那兩本證書，久久凝視著那頂“殘缺的軍帽”。沒說一句話，沒滴一滴淚。
　　 春妮來了，她不相信兩個月前還生龍活虎生的東哥竟變成了一頂“殘缺的軍帽”；她不相信一米八幾的東哥竟熔化成了一枚寸許大小的軍功章；她不相信兩本燙紅的證書竟寫完了東哥二十幾年的青春人生……
　　 她哭了，哭得撕心裂肺，天崩地裂。她不知道該怎樣對東哥說，她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她不知道世人將會以怎樣的眼光看她。
　　 這次回山村前，我就已經向連隊遞交了繼續(xù)留在部隊的申請。我想留在東哥化為塵煙的地方陪著他，讓他永不孤單；我想用余生護衛(wèi)東哥化為塵煙的那片河山，使他人永不敢再來踐踏；我想讓東哥化為塵煙的山坡開滿鮮花，使來者更加珍惜。兩天后，我到東哥家房后的山坡上包了一包土，戀戀不舍地與父母、與趕來送行的鄉(xiāng)親們、與養(yǎng)育我的山村跪別后，毅然返回了部隊。
　　 東哥沒了，春妮像丟了魂一樣，時不時還自言自語地說“糊話”。鄉(xiāng)親們心疼春妮，都認為是東哥“沒”的太突然，刺激了她的神經。如今東哥已不在了，那還不如幫她早點張羅個好人家，也許會讓她漸漸淡去對東哥的思念，少一些痛苦?？扇螒{父母和親友們怎么勸說，春妮就是非東哥不嫁，有幾次還拿起掃把，把上門來幫她張羅的人攆了出去，此后就再也沒人敢上她們家提這事了。
　　 春妮父母只能一把鼻涕一把淚，暗自傷心。
　　 只有春妮自己知道，她已是東哥的人了。那晚東哥喝醉了，她留下來照料東哥，給東哥喂開水、擦拭身子，后來實在太困了，就伏在東哥身邊睡著了；東哥喝得迷迷糊糊，順勢把她攬進懷里，她一下子被驚醒了，但又掙脫不開，想想遲早都是東哥的人，也就隨了他。
　　 已經三個多月了，春妮清楚的知道自己給東哥留下了種子；東哥沒了，我無論如何都該給東哥留下這粒種子。
　　 春妮把自己的想法跟父母說了，父母驚得目瞪口呆。媽媽心痛地說：“傻女兒，你對東娃子好，我們知道，也理解！可現(xiàn)在，東娃子已經不在了，你卻說懷上了他的‘種’；一個大姑娘，這，你也敢說？誰又能信？還是趁大家都不知道，媽媽帶你悄悄去處理了，找個人家安生過日子哈！”
　　 “不，我已經是東哥的人了！”
　　 “傻女兒吔，你婚沒結、人沒嫁，算哪門子‘東哥的人’嘛？如果再生個娃，這輩子，你可怎么‘活’喲！”
　　 “我不管，我不能讓東哥沒后!”
　　 父母哭的已沒了聲息，春妮卻鐵定了心。
　　 幾天后，春妮來到東哥家，對東哥父母說她想搬過來住，給他們當兒媳。
　　 老兩口喜歡春妮，巴不得早點把她娶進門，給他們當兒媳，可如今，兒子都沒了，這兒媳，怎么娶得進門？
　　 春妮把她已經懷上東哥孩子的事細細跟他們說了，表示不管別人怎么看、怎么說，她堅決要給東哥把這“后”留下。
　　 東哥父母哭了。“好女兒，感謝你對我們家東娃子的這份情，但我們不能為了自己，毀你一輩子名聲！”
　　 “我搬過來就是你們兒媳了，就不走了。給東哥生個娃，給你們養(yǎng)個‘孫’，這天經地義就是兒媳的事，不存在什么‘毀不毀’名聲的事！”
　　 東哥父母老淚縱橫，說不出一句話。
　　 春妮就這樣大大方方地搬進了東哥的家，理直氣壯地給東哥父母當起了兒媳。
　　 村民們漸漸都知道了春妮搬過來的真正原因，也注意到了她身子的變化。
　　 第二年盛夏，春妮生了，生了個男孩，她給孩子起名叫“冬子”。村民們以大山般的仁厚接納了春妮和冬子，紛紛帶著雞、提著蛋跑過來看望。
　　 春妮又哭了！她感恩父母最終默認、尊重了她的抉擇，她感恩上天賜給了東哥一個兒子，她感恩村民們給了她充分的理解和寬容。
　　 冬子一天天長大，當春妮領著他到村委辦理入戶證明手續(xù)時，村干部卻犯愁了。東哥沒結婚，且已是烈士，怎么會有媳婦，還生了個兒子呢？而春妮，還是個未婚姑娘，這入戶證明，怎么開？
　　 村干部知道實情，但在那個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的年代，誰敢把冬子上戶口的事給辦了。
　　 冬子成了黑戶，春妮也是“黑戶”，她的戶口在她娘家父母的戶口本上。
　　 黑戶？也就意味著分不到責任田，尤其是冬子，今后上學讀書、出行就業(yè)、成家立戶等等，都將會面臨各種困難和問題。
　　 但春妮想不到那么多、那么遠，她能想到的是如何耕種好東哥父母名下的那一畝多責任田，養(yǎng)活這四口之家。
　　 她與東哥父母商量后，決定把一畝多責任田全部種上主糧，再在房前屋后，見縫插針地開挖出十幾塊桌面大小的荒坡地，栽種上紅苕、玉米及其它瓜果蔬菜，與主糧搭配著吃，這才勉強糊飽一家人的肚子。
　　 春妮娘家父母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女兒沒婚嫁，年紀輕輕卻守著“寡”；眼睜睜地看著女兒起早貪黑打整那一畝多土地，到頭來卻不能敞敞亮亮吃一頓精米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