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舟】一張假幣(小說)
女兒想吃涮鍋了,妻子說客來喜超市新進的羊肉卷不錯,要我到那兒去買。我是一名出租車司機,一大早起來溜達了兩單活,正好跑在客來喜超市附近,于是就停下車子,從錢包里拿出昨天晚上剛剛收下的一張百元現(xiàn)鈔,走了進去。也是跟了時代的潮流,平日里我差不多都是利用微信,或者支付寶進行貨款支付的,可是最近幾年,先是受網(wǎng)約車的強勢推進與不正當競爭,再又受新冠疫情的影響,出租車的生意每況日下,毫不夸張地說,簡直就是從天堂跌在了地獄。在青島,大多數(shù)出租車都是個體經(jīng)營,社會養(yǎng)老保險醫(yī)療保險一直都是個人交付,我的社會養(yǎng)老保險醫(yī)療保險就是在我自己注冊的一人公司里交付的,每個月把需要交付的扣款額度,足額提前存儲在公司的對公賬戶上,然后再通過網(wǎng)銀進行移交。可是最近幾年出租車的生意一直低迷,特別是最近防疫政策的躺平式放開,出行人數(shù)急劇下降,營運額度實在是少之又少,因此為了在網(wǎng)銀里面多積攢一點錢,很多時候我去超市買東西的時候,就會選擇使用現(xiàn)金支付??蛠硐渤惺且患冶忝裥〕?,個體經(jīng)營,門臉不大,距離我家很近,因為經(jīng)常光顧,所以我與超市老板相當?shù)厥旖j。一走進客來喜超市的門,我就向客來喜超市老板問詢羊肉卷的價格,客來喜超市老板告訴我說:“五十塊錢一盒,一盒的重量是一斤?!蔽腋f:“那就來一盒吧?!比缓缶桶涯菑埌僭F(xiàn)鈔遞了過去。然而出乎意料地,客來喜超市老板突然面有難色。
“怎么?假的?”出于本能,我情不自禁地問了一句。
“假的?!笨蛠硐渤欣习鍥_我苦笑笑。
我把那張鈔票從客來喜超市老板手里接過來,然后仔細辨認了一下,還真是呢,那張鈔票不僅做工粗糙,而且鈔票左下方老人頭的水印都模糊不清,只需稍加留意,就能辨認出那是一張假幣來。
“事情怎么會這樣呢?這張假幣是我昨天晚上剛剛從恒星學院公交車站拉的一個去大石頭村的老太太花給我的?!蹦且豢蹋液喼庇行┛扌Σ坏?,嘴里面就像吃進了一只大蒼蠅,且不說花假幣這種行為屬于違法,單單把假幣花給熟人這件事,就足以讓人尷尬。好在大家都是熟人,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互相說了幾句理解的客氣話,事情也就過去。
這張假幣的確是大石頭村的一個六、七十歲的老太太昨天晚上花給我的,一直到現(xiàn)在,我還記憶猶新。因為眼下出租車的行情實在是不好,我昨天出車十幾個小時,一整天一共拉了三單活,前兩單都是網(wǎng)絡指派,都是通過網(wǎng)絡支付的,唯獨老太太這一單,她是招手揚停,并且是用一張一百元的現(xiàn)金支付的。另外再就是,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收到過百元現(xiàn)鈔了,除了昨天晚上老太太給我的這張百元現(xiàn)鈔外,我錢包里面再也找不出第二張百元鈔票來,因此也不存在任何混淆的可能性。
大石頭村的老太太是昨天晚上七點半左右,在恒星學院公交車站坐上我的車子的。恒星學院地處李滄區(qū)和嶗山區(qū)的交匯處,是112路113路381路385路等公交車的必經(jīng)之處,同時也是361路326路公交車的終點站,每天各路公交車都會從市里,或者從山里帶來一些乘客,然后在這里中轉(zhuǎn)。若在平峰期,大多數(shù)的乘客基本上都會選擇換乘公交車,很少有人打車,但在上下班高峰期的時候,有的人著急上班,有的人著急趕路,打車的人就會相對多一些。而在下班高峰期過后,或者再晚一些的時候,通往山里的公交車的班次也就逐漸地少了,特別是在冬天,天氣冷不說,天黑得也早,有的人著急回家,打車的人就會更多一些。也正是掌握了這樣的規(guī)律,每每到了這樣的時段,就會有出租車師傅趕來排隊等客。
都說科技讓我們的生活更加美好,然而多年以后的今天,我卻并不以為然。就拿出租車行業(yè)來說吧,先前沒有網(wǎng)絡約車的時候,在青島,一輛出租車足足可以養(yǎng)活兩個家庭,甚至三個家庭,那個時候的出租車差不多都是由兩個司機來開。而從2014年2015年前后,網(wǎng)絡+強勢推行以來,在資本運作,以及政策方面的默許與扶持下,先前相關(guān)管理部門一直打壓的被稱之為黑車的各路私家車,自然蠢蠢欲動,趨之若鶩,如此一來,原本市值幾十萬塊的傳統(tǒng)出租車,瞬間就跌到了幾萬塊,即便是只養(yǎng)活一家人,幾乎都要成問題了。特別是自2020年新冠疫情以來,受疫情的影響,國內(nèi)很多企業(yè)停工停產(chǎn),很多人都失去了工作,為了過渡,更為了生存,很多失去工作的人,便紛紛加入到開網(wǎng)約車的隊伍里來了。而隨著加入進來的人越來越多,各路網(wǎng)絡平臺為了搶占運營市場,自然就搞起了惡意競爭,你便宜,我比你還便宜。而傳統(tǒng)的出租車卻是政府定價的呀,不僅不能像網(wǎng)約車那樣,在惡劣天氣,或者在上下班高峰期,大家急需用車的時候,私自加價,而且在平峰期,也不能像網(wǎng)約車那些私自降價。而作為乘客的一方,自然是哪家平臺的車便宜,哪家平臺的車便捷,自然就會優(yōu)先選擇使用哪家平臺的車子,而絕少有人斟酌、考慮它們的合法與正當性,不自覺地就淪為了不良網(wǎng)絡平臺的幫兇與支持者。因此,不管是在無良網(wǎng)絡平臺面前,還是在一群從來就不講道、義、法,各自為利的人群面前,傳統(tǒng)的出租車行業(yè)自然就躺槍了,那么多的出租車司機,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欲哭無淚,萬念俱灰,一直到今天,我都不能理解先前明明屬于非法營運的私家車,與各路平臺綁架在一起,怎么就搖身一變而成為了那么多人口中的所謂的新生事物?因為開傳統(tǒng)出租車已再不能像先前那樣養(yǎng)家糊口,于是很多的替班出租車司機,不得不辭掉出租車司機的工作,轉(zhuǎn)行到其它行業(yè)去了。而那些出租車替班司機的辭工看似是個別行為,但更加殘酷的是,即便他們不主動辭工,現(xiàn)實的營運環(huán)境也已經(jīng)不允許出租車主繼續(xù)聘用他們了,因為車主們的生活在短短的幾年間,也變得難入不敷出舉步維艱了。如果依舊按照先前的工作時間工作時段來工作,每天的收入已不足以養(yǎng)活一家老小,他們也不得不忍痛割愛了。
如我,辛辛苦苦地打拼了那么多年,就像老舍先生筆下的駱駝祥子,拼盡全力終于買下了一臺營運權(quán)屬于自己的出租車,本以為后半生終于有了依靠和保障,終于可以放慢腳步喘一口氣了,沒想到到頭來竟又遭遇了更大的困境,面對著千瘡百孔滿目瘡痍的出租車行業(yè),我不得不再次硬起頭皮,拖著積勞成疾的身子,再次把工作狀態(tài)調(diào)整到最初創(chuàng)業(yè)時的狀態(tài),沒白沒夜地干,以超負荷的運轉(zhuǎn),來填補因網(wǎng)約車以及新冠疫情帶來的營運虧空。不瞞說,以前營運環(huán)境好的時候,開出租車的工作雖然辛苦,但因為有替班,我的生活還是相當有規(guī)律的,早六晚五,到點上班,到點下班??墒?,自從沒有替班之后,先前的這些工作規(guī)律就通通被打破了,不再有早六晚五一說,也不再有白班與夜班的概念。并且,因為網(wǎng)約車的層層推進,先前所有的工作經(jīng)驗都歸于了烏有,“三分靠運氣,七分靠打拼”的論調(diào)也成為了過去,取而代之的是“九分靠運氣,一分靠打拼”的悲哀現(xiàn)實。就拿昨天來說吧,本來是禮拜一,上班早高峰的活應該是多一些的,但是我昨天的運氣實在是不好,我早晨七點出車,一直溜達到中午十點,早高峰都過了,愣是一個活沒有拉著。如果真要沒人打車也就罷了,可是滿馬路都是拿著手機等車的人,只是人家叫的是網(wǎng)約車,與我們出租車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雖然傳統(tǒng)的出租車也接入了網(wǎng)約平臺,可是價格終究是貴了些,大多數(shù)的乘客在選擇打什么車的時候,基本上就把傳統(tǒng)出租車排除在外了。如此,一直到下午一點半多接近兩點的時候,我才跑了兩單活,一單跑了十四塊,另一單跑了三十五塊,因為是平臺指派,平臺又扣去了四塊多的服務費,這樣一來,實際到手連四十五塊都不到了。另外再就是,自從我一個人來開之后,為了利潤最大化,我的工作時間也不得不進行了調(diào)整。為了跑上班早高峰,我雖然不再像先前那樣一大早六點鐘就出車了,但在七點鐘之前還是要把車子開出來的,如此一口氣跑到上班高峰期結(jié)束,九點半以后就去附近的醫(yī)院、商場,或者辦公區(qū)排隊等客。平峰期過后,中午十一點半到下午一點半的午餐應酬小高峰,也是不容錯過的。這樣一來,我吃中飯的時間,一般都要推遲到下午一點半以后再吃,如果趕在家的附近,就回家吃,如果趕在別處,就在外面湊合一頓。午飯過后,就在家里,或者車里,打一個盹兒。四點鐘以后,再去跑下半場的下班高峰期。如果運氣好,我會一直堅持跑到晚上十點鐘以后;如果運氣不好,在晚上七、八點鐘,我就收車回家了。
我家距離恒星學院不遠,就住在恒星學院附近的一個村子里,昨天中午接了兩單活,然后就回家吃飯,休息,到下午四點鐘左右的時候,又照例把車子從家里開了出來。出村口溜達了一圈,見所有有可能出活的街口早已經(jīng)停上了等活的車子,我就開著車子向更遠的地方跑去。說是更遠的地方,其實也不敢跑的太遠。我家周圍沒有大型商場,距離最近的萬達廣場、麗達購物中心都要十多公里的路程。以前活好干的時候,出租車師傅們盡可以自由馳聘,根本不把多跑的那點油錢放在眼里,可是眼下卻必須斤斤計較了,因為生意難做,在往商場跑的過程中,拉上活的概率幾乎為零,且不說等你跑到商場,商場門口早已經(jīng)排滿了等客的出租車,只單純地空跑的這十多公里的油錢,就足夠讓出租車師傅們好好地掂量掂量了。下班高峰期雖然馬上就要到了,我沒有去更遠的商場等活,但也沒有去距離我家比較近的國際創(chuàng)新園和海信研發(fā)中心去等活,因為自從有了網(wǎng)絡約車之后,很多的大型企業(yè)基本上都被網(wǎng)約車平臺公關(guān)了。據(jù)說,被公關(guān)的企業(yè)都有一個統(tǒng)一的扣款戶頭,單位員工只需通過網(wǎng)絡叫車,到達目的地之后,直接下車走人就行了,網(wǎng)約車公司直接就在打車人的公司的統(tǒng)一賬戶上統(tǒng)一扣款了,這對于打車人來說,不僅方便了許多,而且還省去了報銷車費的諸多麻煩,因此傳統(tǒng)出租車的客源也就被搶劫得所剩無幾了。而且我昨天的運氣也實在是不好,下午依舊延續(xù)了上午的壞運氣。我沒有去更遠的商場,也沒有去附近的大型企業(yè),而是把車子開去了經(jīng)常等活的一個小區(qū)門口。我把車子開在那個小區(qū)門口的時候,小區(qū)門口已經(jīng)停著了一輛車,依照我的經(jīng)驗,我前面的那輛車子在半個小時之內(nèi)肯定就發(fā)出去了,可是我在它的后面足足等了接近兩個小時,前車愣是一動沒動,我知道我不能再在它的后面等下去了,忽又覺得恒星學院公交車站也該出人了,于是就啟動起車子,朝恒星學院公交車站的方向緩緩地駛?cè)ァ?br />
我將車子開到恒星學院公交車站的時候,偌大的恒星學院公交車站,竟然沒有一輛等活的車子,大概率是經(jīng)常來這里等活的師傅們,排了老半天的隊,沒有活兒,靠不住,早早地打了退堂鼓了。事情似乎正如我所料,我在恒星學院公交車站等了老半天,一輛又一輛的公交車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可并沒有帶來幾位乘客,一直到晚上七點多,我也沒能拉上客人。因為是在冬天,外面天氣冷的厲害,坐在車內(nèi),我雖然有車體可以御寒,可是熄火后不用幾分鐘,車子里面就寒若冰窖了。百無聊賴中,我給自己設了一個極限,再等二十分鐘,至多半個小時,如果再沒有人打車,我就直接開車回家。就在我為遲遲拉不上活兒而憂心忡忡的時候,奇跡出現(xiàn)了,一輛326路公交車緩緩地從遠處開了過來,隨著一聲剎車聲,車子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我車子前方的公交車的停車區(qū)內(nèi),再跟著咔呲嘎吱一聲氣動車門的開門聲,從車門處挪步走下來一位老太太。老太太個頭兒不高,六七十歲的樣子,脖頸上系著一條圍巾,戴口罩,戴一頂老年絨線帽,身材臃腫,穿一件大紅的棉上衣,她剛剛走下公交車的車門,還沒有站穩(wěn)腳跟,就急不可耐地向我揚起了一只手,并企鵝般笨拙地向我的車子挪移過來。我急忙啟動車子,開了過去。
“師傅,去大石頭村。知道吧?”老太太有哮喘病,她剛剛坐上我的車子,車門還沒有關(guān)嚴,就上氣不接下氣地拉風箱似地問我說道。
“知道,知道。熟得不能再熟了?!彪m然我是外鄉(xiāng)人,可是來青島已經(jīng)二十八個年頭了。聽老太太如此講,我急忙回了她一句。
老太太是那種極善言辭的人,雖然說話的聲音就像拉風箱,又氣血不足似地腫著一對眼泡兒,但是一上車就和我不停地扯著閑篇兒。她大概聽出我是一個外鄉(xiāng)人,先問我是哪里人,又問我來了多少年了。我也是一個極善言辭的人,對于老太太的提問,自然一一作答。
大石頭村是嶗山山里的一個小村子,距離恒星學院公交車站大約七、八公里左右的車程,從恒星學院公交車站開車沿李沙路一路向東,到漢河社區(qū)左轉(zhuǎn)進山,經(jīng)西九水、南九水、清涼澗、東九水,再往里走不遠就到了。老太太家住在大石頭村距離村口稍往里一點的位置,進村口沿一條蜿蜒曲折的村道開進去,大約幾百米的樣子。事情實在不湊巧,到老太太下車的時候,她剛剛遞過來一張百元現(xiàn)鈔,就在我車子的后面開過來一輛私家車,因為村道狹窄,根本錯不開車,為了節(jié)省時間盡快給別人讓道,我也沒有辨別真?zhèn)?,直接就把錢收了,并且趕緊找零。從恒星學院公交車站到老太太下車的位置,我計價器上顯示的金額是十九塊,我本應該找給她八十一塊的,可是老太太硬是把我已經(jīng)找給她的那枚硬幣又塞了回來,并嘴里不停地說著:“不要了,不要了,天這么晚了,你們開出租車的也挺不容易的。”雖然我一再堅持著不要,但是老太太還是極固執(zhí)地塞在了我的手掌心,一塊錢雖然不多,但是在那一刻,我的心里還是產(chǎn)生了一股莫名的溫暖與感動。只是又有誰能夠想象的到呢?第二天一大早,就發(fā)生了我去客來喜超市買羊肉卷那尷尬的一幕。事情怎么會是這個樣子的呢?如果老太太不知道這是一張假幣,尚且有情可原;倘若老太太明知道這是一張假幣,而她還依然要花給我,這就有點說不過去了。我是一個嫉惡如仇的人,又想到昨天辛辛苦苦一整天,一共拉了三單活,就跑了那么幾十塊錢,錢沒有掙到手不說,臨了又倒貼進去了好幾十塊,我真的是越想越來氣,于是當即就做了一個決定:不管能不能找到老太太,我都要去找一找;就算是找到她之后不認賬,我也要去找一找。我想山里面住著的就那么幾戶人家,我只需把老太太的體貌特征說給路人聽,要想找到她,應該還是易如反掌、不費吹灰之力的,于是帶著這樣的一個想法,我把買好的羊肉卷急匆匆地送回家,隨后就開車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