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百家飯的味道(散文)
冥冥之中,感覺自己就是一個吃“百家飯”的人。在我的故鄉(xiāng)靜寧流傳著吃百家飯的人,大都是有手藝的人,桌兒上,桌兒下,被人伺候是一種尊重。
木工和石匠走村串戶,一家挨著一家有干不完的活計,說明手藝超強,被人認可。赤腳醫(yī)生和接生婆,是被人最為重視的,給人治病和迎接小生命,該是天大的事情,東家都會拿出上等的食物來招待一番。至于騸匠和獸醫(yī)的禮遇就要低一些,給畜牲結(jié)扎和治病,視為可有可無。在一般人的思維中,家有千萬,長毛的不算,對畜牲的重視程度因人而異罷了。而東家出來,西家進去的媒婆,就另當別論了。她們依靠自己的兩張薄嘴唇和一只巧舌頭,走進男方家門夸女方,走進女方家門夸男方,直夸得天花地轉(zhuǎn),似乎只有這兩戶人家和這兩戶人家的兒女,才是天底下最般配的一對。如若撮合成一對姻緣,媒婆吃香的喝辣的不說,還有一份不薄的謝金外加一雙跑路的鞋子,大都是男方作為謝媒之物。如若遇見男女雙方共同謝媒,這個媒婆真是燒高香了。自從自由戀愛開始,媒婆的營生受到?jīng)_擊,對于比較傳統(tǒng)的家庭來說,依然用媒婆搭橋牽線。城里興起的婚介所跟媒婆的作用是一樣樣的,只是他們以收取會員費為謀生的,這和吃百家飯如出一轍。我最羨慕那些靠眼力吃飯的人了,西家的牛被他們牽到東家去,走上不足一兩公里的路程,就能賺到一兩百元錢。更勝者,他們在集市上牽到一兩只羊移動一下位置,有的甚至原地不動被賣家牽走,反手便有幾十元的錢到手了。他們也有看走眼的時候,這次賠了,下次狠狠地再撈上一把,是不在話下的。
而我,既沒有手藝,也沒有超強的眼力,卻歪打正著地走上吃百家飯的道路。三歲隨父母逃荒,兩百多公里的荒路上,一邊乞討一邊行走。到如今父母乞討的情景仍然歷歷在目。父親一手提著打狗棍,一手端著半個碗,背上斜挎布口袋,一頂舊草帽遮擋著半個臉,還要招呼我緊隨其后。父親每敲開一戶人家的門,見主人是男是女,即使與自己年齡相仿也要稱呼人家:“叔叔,嬸嬸。”接著伸出半個碗說:“給上些。”
給上些的內(nèi)容很是豐富,只要是吃的,剩飯、半個饃、或五谷雜糧,或幾顆洋芋……被主人以同情的目光送進父親的布口袋里。父親連聲說著:“謝謝!”頭也不抬地趕緊離去。如若遇見正在吃飯的人家,他們也會端出一碗來,父親總會讓我先吃,等我吃著剩下的,他便喝點湯湯水水的抹著嘴說:“今兒個過癮了!”也有給半個饃饃的,不管多少,都被父親收集起來,趕到另一個村頭和母親,哥哥姐姐們碰頭。將討到的食物簡單歸類,攢足三日的食物,我們便繼續(xù)上路。覺得食物接不上的時候,繼續(xù)乞討。這一路走來,我粗略地估算過,有上百個人家接濟過我們。從六盤山腳下的和尚鋪算起,我吃過寧夏固原的、甘肅平?jīng)龅?、涇川的、靈臺的,百家人的飯。這些飯,有來自于窮人的,也有稍微富有的人家的。吃著這些鋼磨、石磨、水磨磨成的面粉,做成的“百家飯”有著共同的味道——憐憫。這憐憫之味正是父母用尊嚴給我們換來的。自從吃過憐憫味道的百家飯,便給我養(yǎng)成一種吃飯看臉色的習慣。同時,讓我依然不能忘懷的是那些具有善心的人家,給我的一碗水或者半個饃。
每每路過,我總要從車窗探出頭去,望著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個個村莊,幻想著曾給我吃食的老人是不是健在?給我一個白面饃的年輕大嫂是不是變成了白發(fā)蒼蒼的婆婆……是呀,是這些素不相識的人們,當時的他們并不富裕,是從他們自己的嘴里摳出的食物接濟了我們。他們用一顆顆善心包裹了我們一家,確切地說,是讓我們一家人活在了人世間。而我欠著的,至今依然欠著的就是人世間的這份溫暖和大愛,時刻提醒著我該用什么樣的心態(tài)去面對社會,面對這個溫暖的人世間了。
能吃上有尊嚴的“百家飯”是一種洪福。走進軍營,吃的是國家的糧食,歸根結(jié)底吃的是百姓的糧食。古人把當兵叫吃糧,現(xiàn)代人文明地稱其服兵役。無論怎么稱呼,實質(zhì)都是一樣的,吃糧,盡義務(wù),保家衛(wèi)國,是無限光榮的。在軍營的兩年零九個月里,讓我遇見了我人生中的許多個第一次。譬如,第一次穿上褲頭,第一次走進澡堂,第一次路過首府蘭州城看得我眼花繚亂;第一次坐在火車上,好奇地盯著擱在茶幾上的一杯水看個不夠;第一次看到黃河母親,不由得我大聲吶喊。第一次吃到四菜一湯;第一次聽見軍號;第一次觸摸到鋼槍的冰冷和森嚴;第一次走上哨卡感覺到祖國疆土的神圣;第一次感覺到肩上的列兵銜也是有分量的;第一次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除了親人,還有人世間最為珍貴的戰(zhàn)友情!
正是這一個個第一次,讓我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轉(zhuǎn)變成為一名軍人。在部隊的熔爐里,讓我第一次感受到,血液是會沸騰的,青春是會唱歌的。在軍營,我不知道自己到底騰了多少“國家的面袋子”說白了,不知吃了多少個農(nóng)民種的糧食,這和吃“百家飯”是沒有什么兩樣的。我以我的青春,我以我的義務(wù)守土吃飯,吃的理所當然,吃的心安理得。盡管在軍營,我沒有干出什么名堂,但多少個第一次,給我的人生經(jīng)歷增添了風采。
我對軍營的摯愛是刻進了骨子里的。復員回家,我會鼓動我身邊的年輕人一定要去參軍。別人嘲笑道:“像你當了一回兵,白騰了國家的面袋子?!蔽抑皇切Γ瑓s沒有告訴他們,我所經(jīng)歷過的,以及當兵前的我和當兵后的我已截然不是同一個我了。
在銀川的工地上,我一遍又一遍地鼓動和我一起干小工的侄子。我把軍營生活吹得天花地轉(zhuǎn),侄子相信了,他決然地離開工地回家報名參軍了。堂兄見到我后生氣地說:“我知道,就是你在背地里煽風點火的,我的文兒才去當兵了。你知道嘛?這三年,我家里要少收入30000多元了?!?br />
我說:“大哥,有些東西,是用錢買不到的?!?br />
堂兄說:“就像你,只是白騰了三年的國家面袋子,還不是回來了嗎?”
我說:“大哥,你看看村里,凡當過兵的,哪一個是打了光棍的?”
堂兄真的掐著指頭算了算,村子里七個光棍漢沒有一個是當過兵的。堂兄不再言傳了,足有半年時光,堂兄一直沒有跟我講過一句話。即使我的一句問候,他也裝著沒有聽見。三年后,我的侄子從部隊轉(zhuǎn)為一名留疆干部,堂兄專程從老家趕往喀什看望侄子,路過阿克蘇,我們一起聚餐。堂兄舉起酒杯主動跟我說:“兄弟,你是對的,我不該跟你賭氣,半年沒有跟你說一句話?!?br />
我說:“大哥,都已過去了,只要孩子們好,你我都開心?!?br />
飯后,大哥執(zhí)意要去我的單位看看。他見到我工作的阿克蘇地區(qū)影劇院環(huán)境優(yōu)美,工作舒適,連連贊嘆:“真的是當兵改變了你的命運!”
我說:“是呀,大哥,老天爺給我們農(nóng)民的后人關(guān)上一扇門,肯定留著一扇窗子,只要我們把頭伸出去,總有一個說法。”
這次,與堂兄一別,竟然成了永別,他從喀什回家不久,因病離開了人世。欣慰的是,侄子的爭氣,使我與堂兄解開了心結(jié)。我想,在堂兄閉上眼睛的那一刻,也是欣慰的了。
話說,我復員回家的幾年,依靠部隊首長贈送的一臺淘汰了的16毫米放映機,在冬季的農(nóng)閑時間,走鄉(xiāng)串戶很是紅火。尤其遇見一個村莊的農(nóng)民慶祝豐收,將社戲改為放映。我吃著從每家每戶收集的面粉和清油,炸的油餅,搟的長面,被人伺候著。桌兒上,桌兒下的百家飯的味道,是回味無窮的。后來,我依然依靠我的放映手藝走進阿克蘇地區(qū)影劇院,給無數(shù)的電影愛好者服務(wù)。我的工資來源于票房收入,是無數(shù)個觀眾的支持和奉獻。我想,我依然吃的是“百家飯”了。而那些導演們、演員們、劇作家,制片商都是直接或間接地吃著“百家飯”的。
2016年3月,我有幸成為一名“訪惠聚”工作隊隊員。踏進南疆的村莊,坐在維吾爾族村民的炕頭,吃過不少人家的飯食。都說,維吾爾族是一個熱情好客的民族,這不只是只停留在口頭上的,只有你走近他們,才能真切的感受得到的。只要趕上誰家的飯點,一家人都會忙乎,給你讓座,端飯,沏茶,即使鍋里的最后一碗飯,也要遞在你的手里。你若推辭,主人會說:“趕上吃飯來的客人,都是好人!”就憑這一句話,不由得讓人心里樂滋滋的,會端起飯碗來,嘗到的是那份久違的熱情和尊重。如若當場付款,主人會說,這是在打他的臉,他會肚子脹。日后,我們只能以贈送禮品的形式答謝主人。你來,我往,便結(jié)識了許多農(nóng)民朋友。與淳樸憨厚的農(nóng)民交心,交流,會讓人立馬回到現(xiàn)實之中,知道自己是從哪里來的,找到根的感覺。還知道,端在碗里的飯是從地里長出來的,這些極其簡單的道理,總會被人難忘。
感念我在乞討的路上,在軍營,在工作及駐村的過程中所吃過的“百家飯”,讓我嘗出家國情懷的味道。
柳振師首稿于2023年1月10日
托普魯克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