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二十五號山(散文)
內蒙古高原,是中國四大高原中的第二大高原,其中一個點,就是我們守備部隊戍邊的地方。
從我們駐地到國境邊防線,只有區(qū)區(qū)130公里左右。若是外敵入侵,一馬平川,即可長驅直入,用不了幾天,就可能逼近北京。而這里有綿延起伏的群山,有著防御的有利地勢。只要我們頂上三天,就能為張家口一線爭取防御時間。我們就在化德縣駐防。這里雖然群山連綿起伏,但都是丘陵。要說是山,光禿禿的,那樹呢?那草呢?沒有大樹,荊棘叢林也是好的,遺憾的是,都沒有。說沒有絕對了點,也有一些低矮的樹棵子,不成氣候,更沒有動物啥的,有也是野兔。即便這樣的地方,卻是防止北方外敵入侵的第一道防線。1971年因林彪叛逃事件,1972年沒有征兵。年底征兵,就是我們這一批,屬于1973年度的兵。
我們的守備部隊是1969年珍寶島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后組建的,到這里守備,先挖洞,再搞營房建設。我們這批去的時候,挖洞與營房建設同步進行。新兵下到連隊后,先是采石頭蓋房子,后來就拉出去采石灰石,砌灰窯燒石灰,用來搞營房建設。
下到連隊,我成為連隊給養(yǎng)員。給養(yǎng)員?我根本不知道這是干嘛的,從上任開始,湖北的炊事班長就大聲叫我“上士”。管他叫什么去吧,反正除了買糧買菜外,就在炊事班學習燒火做飯,切菜炒菜,搋面發(fā)面蒸饅頭等等,都會了個八九不離十。還得說,部隊這所大學校真能鍛煉人。
夏天的一天,文書陳振國說:“跟我上山。”我奇怪地問:“上山?上山干嘛?”他說:“檢查彈藥!”文書是山西高平人,1971年入伍。連隊的“八大員(衛(wèi)生、通訊、司號、給養(yǎng)、炊事、飼養(yǎng)、理發(fā))”的統(tǒng)領就是文書。文書有文化,是連長指導員的左膀右臂,所以,我這個新兵必須聽他的。我們要去的這座山就是二十五號山。
說起二十五號山,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這編號如何得名的??赡苁且虻匦卧蜻€是由高度排名?可能是軍事秘密吧。這座山是我們團的指揮所。距離不遠是三號山,那是師指揮機構的所在,海拔1560米,這高度,可與東岳泰山媲美了,但可惜沒有旅游價值。后來我從這條山體通道走過,這么說吧,就與現(xiàn)在的高速隧道一樣,大卡可以并排通過,里面電纜密密麻麻,通向各個洞內。
是的,我們的駐地就是內蒙古高原,我們團就駐扎在二十五號山周遭的三條溝里,兩條溝無村,有村的溝外扇面北坡的村莊喚作榆林村,只有三五十戶人家。說來也很奇怪,山上無樹,山溝里僅有一棵大榆樹,不知多少樹齡,就在團部對面。老榆樹根深葉茂,老干虬枝,滿身溝壑,仍頑強生長。也許是幸運,也許是有靈,它躲過了多少災難不得而知,反正還在活著,且活得很堅韌。山洪繞著它走,樹的周圍被洪水沖得只剩下約一米多的土臺,應該是部隊把土臺加固了,周圍用石頭砌起進行了保護。這條溝自然被稱作榆林溝。駐地附近的村莊很有意思,大多與地形有關,如秋令溝、二道河、二道溝等等。
連隊距離山根處大約一公里,從連隊向里走,越走越窄。到山根的時候,有一條小路指向山頂三號山位置,跨過去是二營駐地。但我們拐向西北方向的一條雨裂溝,沿著一條羊腸小路。向上攀登。第一次爬向自己陣地山,感到一陣興奮,也覺得很刺激。那時候年輕,精神旺盛,雖然不是如履平地,但爬山不在話下。生在平原,對大山有莫名的崇敬之感,爬山中,感受了山的雄偉,而到了山頂,行走在其身上,竟生出不過如此的感觸。是的,光禿禿的,沒有可看的,遠處連綿的山上,也沒有叢林綠色,腳下只有并不茂密的雜草。也見到了一些樹根,但早已腐朽。當年山上有樹嗎?樹去了哪里?是誰砍伐掉的?胡思亂想也有好處,忘記了累的感覺。當然,到了山頂,也出了一身臭汗。山脊有汽車行走過的便路,看上去好久不走了,路上只留下輪胎壓過的灰白印跡。北行不遠,右側看去,能看到一營的駐地。向西,沿著小路下山,朝著洞口走。這條小路是開鑿山洞時戰(zhàn)士們踩出來的,不過幾十米,很陡。要走汽車壓過的路,得往西北方向繞過山頂,路比較遠。當年戰(zhàn)士們就是扛著風鉆鋼釬從這里上下的。走的多了,就有了路。小路陡峭,斜著身子踩著石坎,甚至還滑行,總算有驚無險。當我們踩著石頭跳下水泥砌的臺階的時候,山洞出現(xiàn)在眼前。山洞右側是汽車走的那條路,山洞在半山腰,山洞前面是用開鑿山洞石渣填起來的平臺,平臺不大,只有幾十平米。翻斗車可以倒車。洞兩側砌了護坡,石渣是沿著山坡傾倒的,直滑到溝底,半山坡的石渣顏色呈現(xiàn)灰白色,很醒目。
我們站在洞口,兩扇水泥澆筑的大門緊閉,門上有粗鋼筋把手,把手上套著鏈環(huán),有一個大鐵將軍鎖著。文書上前,用鑰匙打開大鐵鎖,用力拉開一扇門,我拉開另一扇:乖乖,這門足足厚二十余厘米。文書說:“知道不?這是防止沖擊波的?!蔽铱戳艘幌拢T框都是澆筑的,與山體成為一體。門框低于頭部,貓腰走進去,越走越涼爽,渾身的熱汗馬上變成冷汗,衣服貼著脊梁,還有點冷。這是一條被覆的主通道,大約有三米來寬,地上濕漉漉的,文書打著手電在前面走,估摸走了二十幾米,來到一個洞口,打開門,手電光照在山洞里,就看到這山洞高四五米,寬五六米,里面還是原裝的,頂部拱形,沒有澆筑,被手電一晃,能看到晶亮的水珠。里面放堆放著一垛彈藥箱,距離洞口兩米,兩側留有水槽,彈藥垛蓋著塑料布,上面濕淋淋的。文書圍著彈藥垛仔細檢查一遍,看看塑料布沒有損壞,對我說:“來,端起水盆,淘水,倒洞外邊去?!彼菑亩错數蜗聛淼模樦芰喜剂髟诘厣?。彈藥垛墊起了幾十厘米,不會受潮。洞壁兩側有排水槽,水流到門角落一個坑內,里面有積水。洞頂滴水在雨季會多一些,冬天就少了。雖然雨季滴水多,也不是如下雨一般,但日積月累,水沒有蒸發(fā)也沒有滲透,積水就攢多了。我用臉盆淘了一盆水,端起來往洞外走去。距離洞口有一段距離,洞口就像一個大白熾燈,不像剛進洞看不清路,順著洞口的光線,越走越亮。為了表現(xiàn)且早點完成任務,腳步越來越快,到了門口,從灰暗的地方猛地看到光,很刺眼,眼睛有點不適應,眼光向下避開光線,當我抬腳跨門檻之時,頭毫不留情碰到門框,兩眼一黑,金星亂冒,頭痛欲裂,忍不住蹲下身子閉上眼睛好一陣,才緩過神來。是我粗心,忘記門框是低于我半頭的,正好與視線平行,心道能出去的,結果視覺判斷出錯,被碰活該,連哎呀都沒有叫出來,還覺得丟人呢,喊疼誰心疼你,誰撫摸你安慰你?認倒霉就是了。覺得好一些了,才慢慢站起來,小心翼翼地貓腰跨過門檻,將水潑出。用手按了按眉頭,似乎腫了?;厣砝^續(xù)去端水,后面幾次就非常注意了,到了洞口門前,閉上眼睛適應一下,才慢慢出去。
將積水排除之后,文書又帶我來到距洞口比較近的一個洞前,指著里面說:“這是存水的地方?!笔蛛娬杖?,水泥澆筑的一個大水池子,足足有幾十立方的水,滿滿當當。下面有龍頭可以接水。這是戰(zhàn)備水,打起仗來就是救命水。文書說:“水車來來回回拉了好幾天,每天十幾車,還沒有灌滿?!彼胖_階用手電照射水面,見上面飄著幾只黑乎乎的東西,文書說是老鼠:“山上沒有水的時候,老鼠就到這里找水喝,掉在里面出不來?!边呎f邊在門邊抄起一把大笊籬,用力劃拉著水,讓水的流動把死老鼠飄過來。文書把老鼠一只一只打撈上來。這些老鼠不知什么時候掉進去的,也不可能是一次掉進去的,都已經泡漲了,有的甚至毛骨分離。我一陣惡心干噦。文書若無其事,看看沒有了,這才作罷。處理掉老鼠,文書又將水龍頭擰開,把有鐵銹的水放了一會兒擰好。看樣子,文書不止一次上來清理檢查,心里不禁暗暗佩服。我說:“萬一打仗就喝這水?不清洗水池換一下?”文書說:“你說的那么容易?汽車上來得繞著上來,在山脊上彎彎曲曲拐來拐去,一車最多能拉幾方,這么大的池子,得來多少趟多少天?再說這路多危險。真的打起來,這也是寶貴的,洞中幾百號人,就靠這維持,估計還得限制著用。你不想想,在抗美援朝時的上甘嶺,坑道里別說這一池子水,就是有一桶一盆水,也不至于犧牲那么多人?!?br />
這個山洞的走向我不太清楚,想著大概是南北相通。除了這兩個洞做了檢查外,還有幾個洞可能是空的,文書沒有再進去檢查。出來,關閉大門,鎖好。打道回府。
后來不過幾個月,就發(fā)生了彈藥丟失事件,驚動了軍區(qū)保衛(wèi)部門。原來是當地百姓偷了一箱子彈,賣給蒙古牧民。在那以后,連隊安排倆人住在山洞看守。我去送過一次糧食,與看守戰(zhàn)士一起各背著半袋二十多斤面粉上山,其累其苦可想而知??帐稚仙骄鸵讶缗4?,何況負重上山?這些彈藥的歸宿,后來全部清理出洞了,大概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一次去土牧爾臺,坐的就是運送彈藥的車。彈藥裝上火車,運往何方,不得而知。有人說全部銷毀,有人說賣給了正在打仗的某國。部隊到土牧爾臺140里,十幾輛解放牌裝滿彈藥,浩浩蕩蕩,一路煙塵。有一次,一箱火箭彈甩出車,在后面爆炸了。幸虧兩車距離一百米開外,沒有釀出大事故。北邊邊境平穩(wěn)之后,軍隊進行了百萬裁軍,山洞失去了往日的價值。按照上級部署,對山洞進行了全封閉。此為后話不提。
洞為打仗鑿,且為無仗封。無用勝有用,誰想動刀兵?裁軍為強軍,軍強衛(wèi)和平!
這個山洞,我們真的住過若干天,那是另一個經歷。(2022年12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