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巢】一個叫琦琦媽的女人(征文·散文)
一個人熬過了所有的苦,也就沒那么想和誰在一起了。
——題記
一
我決定下單,盡管我前幾天剛買了兩袋蜜薯。促使我做出這個決定的是小區(qū)群里的一條信息,確切地說是因為那個叫琦琦媽的女人。幾袋不起眼的冬桃和并不新鮮的蜜薯像長滿了蒺藜,每看一眼都會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反復(fù)幾次點開她的微信頭像,確定那個發(fā)消息的人真的是她。我便猜測她的生活已經(jīng)發(fā)生了重大變故,盡管我早有預(yù)感她遲早會有這一天,但我并不希望這一天會真的發(fā)生。
回過神,我喝了一口水,讓不安的心慢慢平靜下來。
不用說,是那個人面獸心的潮偉原形畢露了,他本就是一個自私、虛偽、人模狗樣的偽君子。只不過,琦琦媽年輕不經(jīng)事,誤入魔窟,被他從人間拉向了地獄。
信息接連出現(xiàn)在幾個群,此時已到正午,大家都在吃飯,群里只有她一個人在兜售自己的農(nóng)產(chǎn)品,并沒有人回應(yīng)她,也沒有人下單。但她沒有因此而放棄,繼續(xù)解說她的農(nóng)產(chǎn)品是多么純正和健康。接著,她又發(fā)出五六張圖片,上面滿目蔥蘢的桃樹和蜜薯,長勢喜人,遠處的大山和近處的白云是襯托它們的背景,如詩如畫,一棵棵桃樹掛滿了和她發(fā)在小區(qū)群里一樣的果子,使人感受到一股來自大山里的幽涼與清香。仍然沒有人接話,她就像身處一個清冷的街頭,風(fēng)狂嘯著從她身邊經(jīng)過,她拉緊衣領(lǐng),瑟縮著身子,可憐巴巴地望著匆匆而過的路人,她多么希望有人能為她慢下腳步。
她面前的蜜薯和冬桃死氣沉沉地躺在一條破布片子上,像極了她此刻慘淡的人生。
眼前的一幕令我想起一件事,那是兩年前的一個早上,我送孩子去上學(xué),經(jīng)過一個早餐車,見一個骨瘦如柴的小男孩用他的小手使勁搖晃著一個女人的胳膊,媽媽,我要吃蔥油餅。聲音很熟悉,我下意識停下腳步。女人望一眼泛著金黃顏色的蔥油餅,不自覺地也咂了咂嘴,然后又彎腰小聲地問兒子,琦琦,我們多久沒有吃這個油餅了?兒子茫然地搖搖頭,不記得了。她猶豫了好大一會才直起腰怯怯地對賣油餅的老板說,孫叔,要兩塊錢的可以嗎?老板好像認(rèn)識她,眼皮都不抬一下,啪一下揭開鍋蓋,從鍋里拽出一整張油餅,放在案板上“啪啪”切下半張,又麻利地抹上一層辣醬,笑瞇瞇地遞給小男孩,吃吧,以后想吃跟爺爺說啊。她尷尬地抽回兩元紙幣,低下頭,一滴淚跟著就滾落下來了,我真切地看到她用手輕輕擦了擦眼睛,然后牽起小男孩的手欲轉(zhuǎn)身離去。我沖口而出,琦琦媽,琦琦媽,是你嗎?
她猛地抬頭,眼神慌張,躲躲閃閃,這與以前的她完全判若兩人。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低頭望望自己的衣服,一句話都沒說,急急離去了。我望著她的背影發(fā)了好一會呆,回頭問賣油餅的老板,老伯,你認(rèn)識她嗎?她怎么了,她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賣油餅的老板嘆了口氣,哎,作孽,攤上那么個畜生真是倒了八輩子霉了,身上那件衣服都穿了好幾年了,可憐啊。
二
我并不喜歡這個女人,卻又悲嘆著她的命運。她還不到四十歲,有個老公卻不能依靠,自己拖累個年幼的兒子,這日子還長著呢,如此下去,往后可咋活啊。
這條非常刺眼的信息攪亂了我的心緒,使我完全喪失了吃飯的欲望。我對著手機屏幕想了很久,思慮再三還是決定給琦琦媽發(fā)了微信,盡管我并不確定她在小區(qū)群里兜售的農(nóng)產(chǎn)品是否真的貨真價實,也不管她進貨的渠道來自哪里,我唯一想知道的是她現(xiàn)在的近況,我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她的消息了,她是否如我聽到的那樣,就連孩子定校服的錢都得找人去借。
我望著窗外空曠蕭瑟的原野,想著琦琦媽可憐的人生境況,感嘆著光陰的易逝,在她大好的年華里,沒有選擇一條正確的人生之路,如今拖著個孩子四處漂泊,吃了上頓沒下頓的,這怨誰呢?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嗎?現(xiàn)在的她是否痛定思痛,開啟了新的篇章,我不得而知。
我無比堅定地打開她的聊天框,快速打出一行字:蜜薯和冬桃各要三袋。
五分鐘后,琦琦媽無比客氣地回過信息,小嬸子,沒想到你會要我的東西,不過,這蜜薯真的好吃,我就在你小區(qū)門口,馬上給你送到家。
這句話聽上去有些別扭,她不是也住在這個小區(qū)里嗎?怎么就成了我的小區(qū),而不是我們。我正要出電梯下樓接她,她又發(fā)來微信,我到你樓下了,給你送上去,還是你下來取?
說話間我就到了樓下,她滿臉堆笑地從一輛半舊的電動三輪車上提出兩個袋子,小嬸子,知道你是在幫我,可你吃不完要壞掉,好東西我不愁賣的。你吃一袋拿一袋,庫里有的是。
我一愣,什么庫,不是你從老家運來的嗎?
她有些難為情,臉一陣紅一陣白的,小嬸子,不瞞你,這確實不是我運來的,我在一個恒溫庫上班,是從那里上的貨,我看這些和我老家種的一樣,就那么宣傳了。不過你放心,是老家的東西錯不了。
我瞅著她的三輪車腳剎旁邊放著幾桶已凝固的花生油,就問,我正想買花生油,這些純正嗎?她發(fā)誓般地向我保證,純,這個絕對純,是我叔自己榨的,上周給我十桶,我也吃不完,想賣幾桶,小嬸子想吃就送你。
我說,送就不要了,人情大于錢,你幫我提上兩桶,來我家吃完飯,我?guī)湍惆咽S嗟馁u完。她咧嘴一笑,跟我進了電梯。
我重新有了食欲,她也像以前那樣和我邊吃邊聊,只是我不忍再多看她一眼。眼前的她皮膚蒼白,典型的營養(yǎng)不良和睡眠不足。曾經(jīng)波浪滾滾的一頭秀發(fā)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頭凌亂的短發(fā),一身過時的舊衣服松松垮垮包裹著她瘦削的身體,上面滿是塵土。一雙細皮嫩肉的小手不知何時也變得粗糙不堪,手背上有幾處不知是磕了還是碰了的傷疤,有的已結(jié)痂,有的還滲透著殷殷的紅色,像是一枚枚醒目的印記,痛苦地訴說著她的眼下和過往。
她說,是恒溫庫的老板建議她做團購的,讓她利用下班的時間賺點小錢,憑自己的努力讓生活過得好一點。
聽她這番話,我很是欣慰,本想向她求證一下她和丈夫潮偉是否已離婚,她抬眼看了下墻上的掛表,說她必須要走了,要不上班會遲到的。
我急忙拿出一袋昨天剛做好的蛋黃酥和兩袋隆盛糕點送她,她本想推辭,眼睛卻一直盯著我的手,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我不動聲色地說,這是給琦琦吃的,不是給你。她遲疑著接了過去。我送她進電梯,她笑著和我告別,在電梯即將關(guān)閉的時候她又跑出來指著那包蛋黃酥說,以前琦琦去你家玩,你也給過他這個,他可喜歡吃了,纏著我給他做,我答應(yīng)他等我有錢了,也去買一個大烤箱,到時再跟你學(xué),你可得教我哦。
好啊,好啊,這話讓我有了流淚的沖動,我似乎看到在迷霧中掙扎的她,一番左沖右撞之后,終于看到了一座燈塔,有了目標(biāo),她渾身都是勁。
電梯緩緩關(guān)閉了,我想象著她眼眶里的那滴淚該流下來了,或許不只已經(jīng)流下來了,而且心里也早已大雨滂沱。
三
琦琦媽,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們整個家族的人甚至整個村莊里的人也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她沒有生兒子之前,大家都叫她潮偉媳婦,生了兒子以后,大家又改口叫她琦琦媽。她跟潮偉來家那年潮偉已經(jīng)四十六歲,離過兩次婚,而她才剛滿十七歲,苗條細桿,模樣又俊,她跟在潮偉身后經(jīng)過一條胡同時,就像一樹葉子恰好有風(fēng)經(jīng)過,嘩啦啦啦,身后的嘆息聲如潮水一樣涌來,只可惜她聽不到,若聽到,她邁進潮偉家的門或許不再是那么堅定和自信。
人們對她的憐憫之情并不是因為年齡的差距之大,而是悲嘆她睜著眼邁入了一個大火坑,這么好的一個女孩可惜了。
論年齡,潮偉大我十多歲,論輩分他叫我嬸子,他出門不是老爺就是老奶,嘴巴甜得像是抹了蜜。我們兩家斜對門,剛結(jié)婚那會,他見我老遠就喊,小嬸子,小嬸子,下班了,來家喝茶。待走近了仍是小嬸子小嬸子喊個沒完,我都不好意思答應(yīng)。
這一聲聲的小嬸子把我喊得跟他親近了許多,要不是親眼所見他的前妻被他打得鼻青臉腫,我怎么都不會相信這是他干的事。
那是我結(jié)婚的第二年的春節(jié)前夕,家家戶戶都在忙年。早飯吃過以后,我和婆婆在蒸年糕,忽然門被推開,進來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她面容憔悴,眼睛紅腫,看上去像是一夜沒睡覺的樣子。她抬眼環(huán)視了一下屋內(nèi),撲通一下,就跪在我公公面前,二爺,你可得為我做主啊。
公公是家族里的大人,又干過生產(chǎn)隊長,有一定的威望和能力,什么家庭糾紛了,婆媳鬧矛盾了,都來找他。公公讓她起來,說,我這就去找他,先把年過好。
我給她倒了一杯水,她眼淚汪汪地接過來,抽抽搭搭地哭著,愣是一口也沒喝下。我對剛要出門的公公說,過什么年,這樣還能過好年?讓他自己過就行。誰知女人一聽這話,一把抓起頭發(fā)給我看,除了眼睛,整個臉上都是青一塊紅一塊的,簡直觸目驚心。她說,昨晚潮偉和一幫朋友打麻將,打到半夜餓了,讓我給他們做飯,我睡得很沉沒聽見,他就倒了一杯開水把我潑醒了,我尖叫著站起來,掄起枕頭砸向他。他惱羞成怒,把我拖到地下用皮帶抽,外屋打麻將的那些人聽見我的慘叫,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悄悄溜走了。他喪心病狂到了極致,我的一只耳朵很快被打得聽不見了,我求他住手,他像沒聽見,直到打累了,才把我一腳踢開。
她說,這樣的事經(jīng)常發(fā)生,很多年就是這樣過來的。我說,怎么不離婚呢?她說,早已被打得渾身是病,也沒有掙錢的能力,等兒子成人以后再說吧。
還沒等兒子成人,潮偉就把她娘倆趕出了家門。那天,十六歲的兒子又一次目睹媽媽被打,他怒火中燒,把暗暗握緊的拳頭揮向了父親,父親的一顆門牙被打掉。潮偉滿嘴是血,傻愣了一下,回過神看向兒子,用手抹了一下嘴,惡狠狠地說,媽的,養(yǎng)了一個對手,滾,你倆都給我滾。一個月后,兒子毫不猶豫地替母親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
之后又一個女人被他的花言巧語騙進家門,獸性不改的他,在一次酒后故伎重演。女人傷痕累累地回娘家哭訴,娘家哥哥找了五六個人把他一頓猛揍,又把他家里砸了個稀巴爛,然后揚長而去。
琦琦媽進門后的九年里相對平安無事,大家都以為潮偉改邪歸正了,但我知道,那是因為琦琦媽年輕漂亮,又對他言聽計從,但我始終為她捏著一把汗。
我生二寶那年是在二月,琦琦出生是在同年五月,我們經(jīng)常一塊帶著孩子去打防疫針,我們慢慢也就熟絡(luò)起來。她經(jīng)常抱著孩子來我家玩,我也經(jīng)常留她在家吃飯。
也就在那段時間里,琦琦媽向我傾訴了她一肚子的苦水,她后悔生下這個孩子,有了孩子以后,她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孩子身上,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精力和時間像以前那樣聽潮偉擺布,潮偉就把怨恨發(fā)泄在孩子身上。我聽完她說的這些,一點也不感到意外,甚至還擔(dān)憂,她的厄運才剛剛開始。
她說她讀高二那年,正做著奔赴遠方的夢想,一個突如其來的噩耗終止了她前行的腳步。父親為母親上山采藥,不幸被一塊巨石砸中,那年,她最小的弟弟剛出生不到兩個月。母親因為生這個弟弟,落下一身毛病,沒了父親,也就沒了經(jīng)濟來源,她只好含淚離開學(xué)校。
為了養(yǎng)活一家人,她在朋友的引薦下,離開那個生她養(yǎng)她的小山村,來到濰坊一家酒店當(dāng)了服務(wù)員。剛上班沒幾天,就被垂涎她美貌的經(jīng)理惦記上了。那時候,潮偉經(jīng)常光顧這家酒店,嘴巴又甜,她對他產(chǎn)生了父親般的依賴和信任。為了躲避經(jīng)理的糾纏,琦琦媽就把潮偉當(dāng)做了靠山,隔三差五就送他一瓶好酒。一開始,潮偉也是拿她當(dāng)孩子來保護,可慢慢地,他內(nèi)心的空虛終于沒能抵擋得住欲望的侵襲,他占有了她。他把她帶回家,做了妻子。從此她跟隨潮偉也出入那家酒店,一時間讓她有了麻雀變鳳凰的感覺,她高傲地從酒店經(jīng)理面前走過時,故意扭動腰肢,經(jīng)理輕蔑地看她一眼,然后“呸”地在她身后吐出一口唾沫,她不以為然,輕蔑地回敬一個微笑。
潮偉真名叫建偉,只因為打老婆才得此名。潮,在我們當(dāng)?shù)鼐褪浅卑?,沒有人性的意思。他有打井撈井的技術(shù),手下有好幾支打井隊,來錢快,活又多,花錢大手大腳,整天這個飯店進那個飯店出。琦琦媽年輕漂亮,在哪都是一道風(fēng)景,潮偉也愿意帶她去,就這么一晃九年過去了。
久而久之,琦琦媽發(fā)現(xiàn),她和潮偉單獨在一起的時間很少,即使在家里,潮偉也會招呼一幫子朋友來喝酒、聊天、打麻將,她除了端茶倒水,就是打掃衛(wèi)生,就像個機器一樣,用完了就把她晾在一邊。很多次,她睡得迷迷糊糊,一身酒氣的潮偉一腳踹開房門,揭開她身上的被子就把她壓在身下,她只要反擊,就被啪啪扇耳光,媽的,還敢反抗,你除了會干這個還能干啥,我供你吃,供你們一家人吃,還不乖乖順著老子。
她有些失落,甚至絕望,想過離開,可她一想到那個破敗不堪的家,她就打消了這個念頭。為了能改變自己的命運,她決定給潮偉生個兒子,母憑子貴,那時她就底氣十足了。
可惜她又錯了,錯上加錯,自己把自己逼進了死胡同。
二十六歲那年,琦琦在五月出生,她母親在七月去世,隨后小弟弟就去了二叔家生活。她真正意義上的苦難也就從那時開始了。
鳥兒用嫻熟的語言,高妙的剪裁架構(gòu)能力,為我們刻畫了琦琦媽這一生動豐滿的女性形象,非常有現(xiàn)實警醒意義。為鳥兒點贊!
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文中,花一樣的女人被魔鬼一樣的男人糟蹋了,這不是叫鮮花插在牛糞上,這是叫天使走進魔窟后的悲慘世界!
琦琦媽媽在婚姻上的遭遇,就好像是經(jīng)歷了一年中的匆匆四季,從春到夏,從秋到冬,走過一段繁華的光景以后,她居然就停留在寒冷的冬天,再也看不到春暖花開了。
既是婚姻成了看不到春的冬季,那還有什么法子,可以讓自己跳出那時時發(fā)抖的苦海呢?自強,自力,自信,把自己被縛已久的翅膀,打開,飛出去,就會再次進入春天,并得到世界上的最美溫暖!
琦琦媽媽,加油,努力,賺很多的錢,自己讓自己變得光鮮亮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