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時光】不速之客(征文·散文)
一
那只蛐蛐沒經過我們同意就跳到我們家里來了。
那時候電視的聲音很大。我問老張明天幾點做核酸,他說群里沒說。他一直盯著群消息。疫情來了,小區(qū)群成了最及時的信息發(fā)布中心和最有用的團購接龍中心。
聽見了沒有?
什么?他問,抬起頭,有些茫然。
蛐蛐叫。
札札草間鳴的蛐蛐,光臨我家了。來就來吧,還要廣而告之。我們是出于無奈囿于室內,這只小生靈卻不知珍惜自由時光,自投羅網了。
他起身順著聲音找,轉悠了兩圈,放棄了。又去看疫情消息。我很想把它找出來,因為我覺得它入侵了我的領地,這讓我覺得很不舒服。但是又想,被封閉在家還可以聽到大自然的聲音,我應該感謝它。就隨它去了。
我自顧無聊地看著電視劇,看著無聊的電視劇。那蛐蛐一直不停地叫,我就起身去找。聲音明明沒動,卻似乎一直在跑,挑釁一般。我覺得它在客廳,側耳聽,又在玄關。去玄關聽,分明在客廳。如是二三,我想也許是在衛(wèi)生間?進去找,聲音明顯弱了,看來可以排除。難道在門外?剛打開門就發(fā)現這判斷毫無道理,如果在門外,室內是聽不真切的。
后來我開始考慮我手機里未完工的一篇文章,我開始敲字。手機電量少,我就進里屋去充電。進去前我有點兒擔憂,怕它總是不出來會餓死。看到屋里的綠植,想,就看它是否足夠聰明了。
老張洗漱好進了臥室。
我沒抬頭,輕笑一聲:天籟。
你是指,蛐蛐叫嗎?
啊。
本來我已經聽不到它的叫聲了,老張進來驚動了我,才發(fā)現它還在沒完沒了地叫。
蛐蛐、蟋蟀是同一種昆蟲嗎?
你查查。
是同一種。蛐蛐是俗稱,又叫促織、夜鳴蟲。
難怪總是在晚上才聽得見。之前以為白天嘈雜淹沒了它的叫聲,或者它白天受到驚擾才屏氣斂息。
說實話如果心境平和,蛐蛐的叫聲是蠻動聽的。很多古詩句都會借蟋蟀營造心曠神怡之境。比如“促織甚微細,哀音何動人(杜甫·《促織》)”,“明月皎夜光,促織鳴東壁(漢·佚名)”。蟋蟀和人的關系歷來親密。“梧桐上階影,蟋蟀近床聲”,大詩人白居易夜坐時候如此與自然對晤?!霸蓍g鳴,促促機上聲”,宋代的梅堯臣是真的有閑情逸致。
等我把文章敲完投到網站,已經過了子夜。我去洗漱,看到客廳和玄關分界處地板上有拇指大一坨小小的黑,嚇我一跳,突然反應過來是那只蛐蛐。到處找它而不得,人一走燈一黑就現身了。可見之前我們嚇到它了?;蛘呤枪鈬樀剿?。不過既然被我發(fā)現了,那我必須把它請出去。這小蟲,太有靈性了,它讓我想起蒲松齡的《促織》,上學時讀過的一個帶有靈異色彩的故事。在那個故事里,蛐蛐是一個靈魂出竅的悲情孩子的化身。一波不適感涌來,下意識地反應,拿紙巾捏住它。我就這么做了?;蛘咚菦]有力氣了吧?之前不間斷直著嗓子叫也是相當耗費力氣的。我拿捏好力度,既不傷到它,又不讓它掙扎出來,快速到窗前。
這不是你該待的地方。你也想出去的對吧?
打開紗窗,夜風更大了些。抖一下紙巾,小小的黑影朝我飄來,分明是掙扎的姿態(tài)。我趕忙向后閃了一步,黑影消失在黑暗中了。
不知道它是怎么來到我家的,我們住十一樓。三樓倒是有天臺,種了許多花花草草,但那里距我家也有八層樓高。難不成它是爬樓高手?我腦補了一些月黑風高夜的場景,又想到《促織》里那個靈魂游離化身促織的孩子,不由打了個寒顫。當然我明白這都是無稽之思。那么,它到底怎么來的呢?
肯定是你帶回來的。我對老張說。
我咋帶它回來?真是突發(fā)奇想。
蛐蛐跳到你的肩上,或者抓住你后背的衣服,就回來了。
那不可能。我看到他抖了下肩膀。我覺得自己有些不厚道。
不是沒有可能。但這個不速之客已經被我請了出去,我不再想它是怎么來的,而開始想會不會把它摔死。其實我在往下扔的時候意識到它可能會被摔死,但手比意識快了半秒鐘。看來有時候糟糕的結局并不是故意為之,只是一念之差。
要是它摔死了,我就成兇手了。我心里開始不安。尤其想到它曾被賦予人的化身。
摔不到它的,它不是會飛嗎?它很快能調整好姿勢,來個漂亮的俯沖,然后安全著陸。
它會飛嗎?好像小時候我只看到過它短距離的飛躍,它更喜歡跳動。
我就去查了一下,它果然會飛。我放心了。這一查,我發(fā)現蛐蛐豈止會飛,就是個小飛俠,能飛一百來米。足夠了。
資料里說它們喜歡生活在磚石下、土穴中、草叢間。記憶仿佛磚塊兒下的蛐蛐,一下子跳了出來。原來小時候是不拍蛐蛐的,我們時常揭開磚塊兒、掘開洞穴,潮濕的磚塊下除了蛐蛐,還有蜈蚣和濕蟲。那兩種蟲子總是讓人害怕,我們就快速捉了蛐蛐,去到干燥平坦的地上用草棍逗蛐蛐玩。
資料里還說,蛐蛐可以通過沒有關好的窗戶進到居民房間,也會在人開門時悄悄潛入。
又一波極度的不適感襲來。被跟蹤的不適。
二
你是誰?我們認識?屋里憑空多出一位陌生人,沒有啥事比這個更恐怖。
你把我腿摔斷了。
是一位高大的蒙面黑衣男,只露出亮閃閃的黑眼睛。精瘦的胳臂腿。
開玩笑,你人高馬大,我摔你?
真是莫須有。這是故意找茬的意思了。我握了一下拳頭,評估如果打起來我到底能堅持幾分鐘。
我為什么摔你?
你摔壞了我的腿。男子側站于窗前,警覺地往窗外看。看樣子他心里也充滿恐懼。我們彼此忌憚,彼此防范。
我在哪兒摔的你?
你把我從窗戶上推下去。
哪里的窗戶?
這里。
你闖入我家了?那活該。
你咋闖入我家的?
他跳了兩下。單腳跳。他的腿一蹬一彈,有點蛐蛐的感覺。
嗬!你是蛐蛐?
我額上忽然多了些汗。他雖然瘸了,但到底人高馬大。他要是再變回蛐蛐就好了,我分分鐘捏死它。
我們都被封家里了,你咋進來的?
外面沒人,我太無聊了。
你咋進來的?
我們也有比人類強大的時候吧?
總是答非所問,我換了個問題:你不是陽性病例吧?
我們比人類強大。
是挺強大,私闖民宅的事,它們很擅長,比人類做起來更輕松,——這是今夏我第三次在屋里看到蛐蛐了,夠討厭的。
那要是你闖入了別人的家呢?他仿佛能夠讀心。我這點兒小心思都被他看到了。
我?切。
你闖入了花草的家,還啜飲人家的甘露。他的聲音透著速度滑出的哨音。
我覺得自己的身體似乎很輕,我要凝神靜氣才能控制自己不飄起來。
呵呵!男子刻薄地笑。似乎覺得我在裝模作樣。
我定了定神,發(fā)現一只蝴蝶棲在一朵花上,一朵碩大的粉色樓子花,是月季吧?這是一座有著灰白色半透明頂棚的大棚,棚內五彩繽紛,什么花都長,月季,牡丹,繡球、天人菊、郁金香、滿天星……當然也有狗尾巴草。草根伏著一只蛐蛐。我還沒有伸出手,一男子晃身擋住了我的視線。青巾蒙面,修長清俊。他伸出手,我感到被限制的不適,被捉的憤怒。我看到那只蝴蝶在男子的指尖。
我是蝴蝶?
自從知道蛐蛐可以變成人,我對自己變成另一個物種也不再覺得驚悚。只是角色調換太快,連一點暗示都沒有,強弱便調了個個兒。
往大棚深處看去,有很多只蝴蝶在花叢中穿梭,我不知道哪個是我的同類。它們都很快活??雌饋碜鲆恢缓矝]什么不好,除了很容易就會被人逮到。想起自己曾經無數次逮過蝴蝶,把它裝在瓶子里,看它瞎子一樣亂撞,甚至把它夾在書頁里做成標本,我又有些恐懼起來。還是做人比較好。
我不知道這個男子會把我怎么樣。如果說他曾受到過我的傷害,是因為他闖入了我的領地,那么我喝了誰家的甘露,和他無關,憑什么多管閑事?我很憤怒,很想踹他,卻動彈不得。
男子手指輕舒,我覺得一口深長的氣息從胸腔流出,我扇動翅膀,撲到大棚的薄膜上。
我看到自己模糊不清的影子,褐色的翅,翅尾點綴幾排黑色的圓點,支棱著兩根天線一樣的觸須。我在和自己的影子親吻。
我覺得我又開始冒汗,不知道如何再重回人形。難不成我也得再修煉千年?
哈哈哈……我被他突然爆發(fā)出的尖利笑聲嚇得靈魂出竅。小區(qū)的大喇叭在連聲吆喝:一號樓二號樓的家人,下來做核酸了!一號樓二號樓的家人,下來做核酸了!看看表,不到六點,每天例行的核酸檢測開始了。
三
不知道那只蛐蛐怎么樣了。我到底是怯懦呢,還是良善?我放生了一只蛐蛐,它卻來我的夢里討公平。
說到底,我的放生“善舉”首先是本著利己的動機,我實在有些討厭這蛐蛐無端闖入我的家。也許不是討厭,而是怕。安全感的缺失,或許從不再揀草棍逗蛐蛐的那一刻便產生了。長大意味著對過去某些事物的否定與抗拒,長大意味著強大,也意味著對世界戒心的增加。
公平而言,也許我們才是那個不速之客,闖入它們領地的不速之客。它們原本屬于廣袤的原野,然城市不斷發(fā)展,田野節(jié)節(jié)敗退,鄉(xiāng)村領地逐漸縮小。城市推進到哪里,那里的小生靈便退潮一般地后撤。當然也有留下來的,比如這庭院中的蛐蛐,在夾縫中生存,嘗試和人類和諧相處。
對那只不速之客,我完全可以做得更妥帖一點。樓下的綠化帶郁郁蔥蔥,紫藤長廊密不透風,樹木溫和亭亭,葉片上的清露仿佛甘霖。我該把它放到那些綠植中去,而不是隨手一揚,任它聽天由命。
我又想起那個夢,男子也揚了一下手臂。隨著他手臂越伸越長,大棚上升又上升,最后像云霧消散,眼前但余山川煥綺,云白天藍。
就這個世界而言,我們都是不速之客!
有時候,我們比人類強大,也比人類善良……
四面八方的回聲互相沖撞,又互相銜接,綿綿不絕,冰川訇然倒塌,洪水滔天。
我曾差點兒把它捏死,它也差點兒要了我的命。而現在,我們都活得好好的。我仍然被肆虐的新冠囚于室內,它呢,也依然逍遙在清秋白露的暗夜里。
一只做客的蛐蛐,一個和它有關的夢,讓我玩味很久,所以就有了這篇文章。
告訴你個秘密,我整天做夢,每天睡覺都很辛苦。我的備忘錄里記了很多夢。在我準備一直記下去的時候,接下來的這些日子醒來卻啥都不記得了,有悵然若失之感。
此文開始寫第二部分時,腦子里只有那個夢。等我把夢寫下來,再加以取舍,潤色,發(fā)現完全出乎意料,文章呈現出了另外一種風格。不過我挺喜歡這種風格。
當然,重點還是第三部分。
是的,疫情也是不速之客,不管我們愿不愿意,它來了,而且還很難打發(fā)走。
有人給加西亞·馬爾克斯推薦胡安·魯爾福的《佩德羅·巴拉莫》時,如是說。
此刻,如果你不嫌我像蛐蛐一樣聒噪,我也如是說,向你推薦《不速之客》。
當夢境與現實如幻景般交織,生活的質感自然浮現,你分不清哪是夢境哪是現實,這種感覺真是好極了。
感謝夢,枕頭,柔軟,黑夜,白天(你不會不知道,還有白日夢吧?!)……有時候覺得,自己文章中最靈動的部分,正是夢境的呈現。
關于夢的感覺,很有共情。
謝謝彥非認可,非常開心!
國慶節(jié)快樂!
寫的時候沒感覺,寫完再看,我自己挺喜歡的,希望大家也能喜歡。
墨痕國慶節(jié)快樂!
必須給你上杯好茶,坐下慢慢喝哈哈!
節(jié)日快樂,節(jié)日快樂!
大師,指花(石語)的文學造詣高。
不管花是啥師,都令俺佩服得五體投地。
若雪妹妹妹妹節(jié)日快樂!
不速之客,這個詞本身就給人聯想,而文本最后的升華,更直抵這個詞的內核。真是好文,膜拜中。
很慚愧《變形記》這部很普及的名著我還沒讀過,抽空補補課。
落雪節(jié)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