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節(jié)氣早，正月初四就“打春”了。過年那幾天，老天爺很賞臉，天氣一直晴朗。瓦藍的晴空下，兩道山巒逶迤的剪影伸向遠方，這座陜北小城仿佛安臥在搖籃里，陽光普照，春風(fēng)和暖，春意融融。
　　 然而，年剛過完，老天就變了臉色，烏云黑壓壓地蓋滿了天空，云腳低垂，幾乎觸到兩邊的山梁上?？耧L(fēng)卷起塵埃、紙屑、枯草，刮得電線桿子、廣告牌“嘩嘩”作響，天地間一片昏暗、陰冷。這場風(fēng)，把春天吹遠，把節(jié)氣吹回了嚴(yán)冬。萌動的春光，仿佛只是曾經(jīng)做過的一個恍恍惚惚的夢。
　　 這是正月的最后一天，天黑了，狂風(fēng)裹挾著雪粒，從空中紛紛揚揚飄落下來。
　　 骨折的母親被抬上救護車，我靠在她身旁，心像掉入了冰窖。救護車尖利的呼嘯聲劃破暗夜，我們仿佛在笛聲開鑿出的隧道里前行，周圍冰凍的夜色，死一般沉寂。
　　 等母親住進病房，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病房只住了母親一個病人，空蕩蕩的，只有一盞燈開著，光線昏暗。這個時候暖氣應(yīng)該停了吧，房間里冷颼颼的。我靠在母親的病床前，聽著她一聲聲哀吟，內(nèi)心無助而絕望，不禁打了一個冷顫。唉！距離春天還很遙遠??！
　　 天亮了。一夜未睡，我的胸腔火燒火燎的，仿佛有一條火蛇要從口腔里竄出來，嘴唇皴裂，起了一層干皮。
　　 上班了，大夫給母親骨折的那條腿做了牽引手術(shù)，雖然不能翻身，但是疼痛減輕了，母親終于沉沉入睡，我的心也疼得不那么厲害了。醫(yī)生說母親股骨原來就有骨裂，我抱著她上廁所時，骨裂處發(fā)生錯位，導(dǎo)致骨折，這讓我心里懷有深深的歉疚。
　　
　　 二
　　 護士交給我一大堆藥費單、化驗單、檢查單，我樓上樓下跑著繳費、送血樣，但是，做ＣＴ和Ｂ超需要把病人推下樓去做，怎樣把母親推下樓呢？我陷入了迷茫。
　　 十一點半，有同事打電話：“你讓醫(yī)生把ＣＴ和Ｂ超排到下午做，我們把下午的課調(diào)好了，上班后來醫(yī)院和你一起推老媽去做?！?br />　　 醫(yī)生把母親的單子排到下午第一個號。兩點整，幾個同事已經(jīng)到了病房，他們和我一起推著病床下樓，再上樓，一會兒功夫，所有檢查做完了。
　　 “我們回去上課了，有事打電話。堅強點哦，沒有過不去的坎?！睙嵝牡耐聜冏吡?，床頭柜上留下一大堆東西：香蕉、面包、餅干、火腿腸……窗外，寒風(fēng)料峭，有慘淡的陽光斑駁在窗臺上，病房里暖氣很足，暖暖的，恍惚有春天的氣息。
　　 伺候母親睡下，天黑了，我終于感覺到餓了，開始吃今天的第一頓飯，放在暖氣片上的油餅、雞蛋、豆?jié){還不太冰冷——鄰居家的媳婦是醫(yī)院的護士，在樓道看見我，第一時間就把早餐打好送過來了。
　　 第二天下午，大妹從烏魯木齊飛回來了。看見她的那一刻，我的眼睛濕潤了，心，卻踏實下來了。
　　 醫(yī)生通過網(wǎng)絡(luò)會診，給母親預(yù)約了延大附院的骨科專家，又對母親的各項身體指標(biāo)進行了評估，確定了手術(shù)時間。
　　 周四上午，母親被推進手術(shù)室，我和大妹在外等候。手術(shù)前，醫(yī)生打開洽談室窗口和我們談話，告知我們手術(shù)可能出現(xiàn)的風(fēng)險，說完還要再確認一下：“聽懂了嗎？”我點點頭。
　　 我和大妹表現(xiàn)得都很淡定，一來我們相信“醫(yī)者仁心”，相信專家的醫(yī)術(shù)；二來我們也相信吉人自有天相，相信母親定能逢兇化吉。
　　 母親被推進手術(shù)室。手術(shù)室的門一直沒有打開，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我們在樓道踱步，耐心地等待。正午的陽光透過窗欞，落在地板上，樓道里一片明亮。站立了四個小時，我們竟感覺不到寒冷。
　　
　　 三
　　 手術(shù)果然很成功。接下來我和大妹只需要細心護理，伺候好母親的吃喝拉撒就行了。
　　 大妹是個講究的人，即使在病房，她也不忘愛美。早晨，她給自己畫個淡妝；晚上，她一定要用面巾紙洗臉，洗完臉還要做面膜，做完面膜再拍潤膚水，涂乳液、面霜。
　　 “姐，你看你臉干成啥了？皺紋也出來了，嘴唇竟然干出痂了，來，做做面膜，補個水。”
　　 “我沒有心情。實話告訴你，我這些天就沒有洗過臉。”
　　 “咦！再怎么著，日子也要過。你這樣愁云慘霧的，媽病就好了？不要浪費生命么。人家說，沒有丑女人，只有懶女人，愛護自己，從這張臉開始。”幾天過去，我的臉在大妹的捯飭下，皮膚滋潤光滑了，眼袋沒有了，黑眼圈也不見了。
　　 一個下午，大妹拿來一管焗油膏，要給我染發(fā)：“你看你額前鬢角上的白發(fā)，這么凌亂！還沒有落魄到這個地步么！生活需要調(diào)整，來，我給你染個色。”大妹果然有眼光，她把我的頭發(fā)染成了深棕色，遮住了白發(fā)，又不顯老氣。看著鏡子，我也覺得自己精神了許多。
　　 照料好母親，大妹就去逛馬路對面的超市。她買來各種水果、雞蛋、黃豆、面包，清理出病房的窗臺，又讓我把家里的養(yǎng)生壺、豆?jié){機帶來。我們打果汁、打豆?jié){、煮雞蛋、熱面包，變換花樣做簡單營養(yǎng)的早餐晚餐，病房成了簡陋又不失舒服的家。
　　 午餐是正餐，有時候是弟弟、小妹、外甥女通過網(wǎng)絡(luò)給我們點的外賣，有水煮肉片、酸菜魚、大盤雞……感謝網(wǎng)絡(luò)時代，讓我們能感受到千里之外的親情和愛意。
　　 更多的時候，大妹照顧母親，我匆匆趕回家做飯。我做炒面、蒸饅頭、烤面包、炒菜蒸米飯……成年后，我和大妹為了生活四處奔波，聚少離多，很少有一起做飯、促膝交談的機會。在每一頓粗茶淡飯里，我們重溫故鄉(xiāng)的味道，童年的味道。溫情的回憶，帶給我們力量和信心，讓我們樂觀面對目下的磨難，溫情地面對生活，不辜負時光，不辜負生命。
　　 偶爾，目光掠過窗外黃褐色的山梁，亂石磷磷，有陽光燦爛地灑滿山坡，風(fēng)，吹得輕柔了，變得溫和了。
　　
　　 四
　　 清晨，大妹突然望著窗外驚叫：“咦！這山上刮起的塵土怎么是粉色的？”我抬眼一看，兩邊的山坡都被一層似煙若霧、似有若無的粉霧籠罩著。
　　 “呀！是山桃花??！山桃花開了！”我知道，這漫山遍野都種著山桃樹，山桃花，是陜北的報春花。春天，真的步履蹣跚地來了嗎？
　　 春天，一天一個模樣。山梁上的桃花一天比一天開得繁盛，堆煙砌霧的，喜悅著人的眼，仿佛隔窗都能嗅到桃花的香氣。
　　 母親輸液結(jié)束了，天色還早，大妹和我爬上對面的山坡，怒放的山桃花重重疊疊，開得驚心動魄。大妹在山坡上留個影，腳踩枯草，頭頂繁花——這就是陜北的春天，倔強、堅韌，把兩個極端和諧在一個畫框里，像極了生活的滋味，也像極了我們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
　　 下山時，大妹摘了一捧山桃花。她把山桃花插在注滿清水的玻璃瓶里，放在母親的床頭。春天，從山坡迤邐到病房，病房里，盛滿了春天的味道。母親從沉睡中醒了過來，眼睛里，滿是驚喜。
　　 又到下午，大妹和我爬上山坡，采摘半開的花苞。整整一個下午，我們摘了半袋子花瓣。把洗凈的花瓣晾干，和蒸熟的糯米拌在一起，又加進紅酒曲——受一個網(wǎng)紅做“桂花釀”的啟發(fā)，我們準(zhǔn)備做桃花釀。
　　 桃花釀慢慢發(fā)酵，似有若無的酒香味飄拂在空氣里。母親在我們的護理下，身體也慢慢變強壯。酒香味越來越濃郁，彌漫了整個房間，桃花釀做成了。
　　 病房窗臺的一角，本來是我們改造成的簡易茶臺。這下，每天早晨，喝完茶后，我們再煮一壺酒釀，品嘗一下山野的饋贈。
　　 “哈，酒釀里有桃花香，甜香里帶一點點苦味，這就是春天的味道??！”我們，等到了春天，又用這種方式留住了春天。
　　 窗外的山坡上，桃花已經(jīng)退隱到了葉叢中，綠色，沉甸甸地鋪滿了山坡。穿越了繁花似錦，走進翠色如海，我們帶著日漸康復(fù)的母親出院回家了。
　　 原來，通往春天的步履并不遙遠。
　　
　　 2022年9月于寶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