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籮筐】青澀年華(小說)
一
劉秀梅今天的心情特別好,臉上一直掛著微笑。昨晚,她夢見兒子陳浩胸前戴著著大紅花,全村人敲鑼打鼓歡送他上大學(xué)的情景。
“大牛,給浩兒買臺好一點的筆記本電腦吧,他查找學(xué)習(xí)資料方便。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們做父母的不能拖孩子的后腿,我還指望他考重點大學(xué)呢?!毙忝愤呎f邊梳理著干燥、雜亂的短發(fā)。
男人陳大牛愣了一下,盯著她說:“你不是舍不得花錢,一直反對嗎?”
秀梅略帶傷感地說:“這些年來,咱倆常年在外,不能好好陪在浩兒身邊,我心里也覺得不是滋味。再說,咱倆拼死拼話賺錢,為了啥?”
男人點點頭,掏出手機,打開了淘寶。這時,手機鈴聲突然響起。
電話那頭傳來老娘帶著哭腔的聲音:“牛兒,你們馬上回來吧!你爹快不行了,趕緊來縣人民醫(yī)院看看吧……”
大牛的腦子嗡嗡作響,心里說:爹的身體向來不錯,咋一下子就成了這個樣子?
夫妻倆馬不停蹄往家趕,傍晚時分,才疲憊不堪地來到醫(yī)院。剛到服務(wù)處,一個老人著急慌忙向他們奔來。
“爹!你沒事??!”夫妻倆眼睛瞪得杯子一樣大小。
“你媽怕你們路上有個三長兩短,故意說謊話。老天爺呀,不是我有事,是浩兒他……他……”
老人如哽在喉,混濁的淚水溢滿了眼眶。
秀梅急得直跺腳:“爹,快說呀!浩兒他到底咋了?”
“浩兒跳樓啦!嗚嗚……”老人已經(jīng)泣不成聲。
“啊——”秀梅如遭雷擊,身子軟綿綿倒下。
大牛一把抱住妻子。
癱軟在男人懷中的秀梅身體瑟瑟發(fā)抖,哭喊著:“為什么會這樣?究竟為什么……”
二
大牛的母親荷花起了個大早,和老伴忙了好一陣,燉好了一只家里飼養(yǎng)的肥雞。昨天星期六,陳浩沒有回家。傍晚,荷花接到他打來的電話,說學(xué)校臨時有事,這個禮拜不回家,叫他們明天下午送點生活費過去。
這小子,進(jìn)入重點高中以后,頭一回禮拜六不回家過夜,不會是哄人吧?荷花撥通了班主任的電話。
“陳浩同學(xué)隨便撒個謊,你們就當(dāng)真?他呀,上課心不在焉,屢教不改,現(xiàn)在的成績降到普通班了,不歸我管。至于教導(dǎo)處安排他去哪個班,我也不太清楚?!卑嘀魅文托牡亟忉?,最后補了一句,“你們做家長的該管就管,不要老寵著他?!?br />
荷花放下電話,一顆心卻沒處安放。老倆口猶如睡在針氈上挨到了天亮,巴不得早點去學(xué)??磦€究竟。
荷花將精心挑選的雞肉用不銹鋼缸子裝好,放進(jìn)布袋里。這時,老伴已推出電動三輪車。
在村頭的公示欄里,端端正正貼著一張光榮榜,上面打印著某私立學(xué)校錄取重點中學(xué)的學(xué)生名單和照片,陳浩排名第一。
“嘖嘖,了不得了!你孫兒考進(jìn)了一中特等班,將來肯定能考上清華北大!”圍觀光榮榜的村民無不在荷花面前豎起大拇指。
這是多么露臉的事情?。『苫看慰吹焦鈽s榜上孫兒清秀的笑臉,心臟仿佛注入新鮮的血液,整個人都飄飄然起來。
這種感覺在陳浩上幼兒園時就開始萌發(fā),隨后逐年攀升,使她走起路來昂首挺胸,褂子角也會碰死人(鷹潭俗語,非常得意的樣子)。從小學(xué)到初中畢業(yè),陳浩的學(xué)習(xí)成績在全年級幾乎年年數(shù)一數(shù)二。每次開家長會,班主任老師總是笑臉相迎,把她請到陳浩的座位上——教室第二排正中的位置。要知道,學(xué)生成績與座位的好壞成正比,成績最差的被安排在教室最后一排最角落的地方。
快兩年了,光榮榜的色彩不再鮮艷奪目,陳浩的相片也蒙上了一層陰影。
原以為祖宗顯靈,護(hù)佑孫兒將來有大出息,不料他進(jìn)入縣一中后,好像鬼迷了心竅,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走下坡路,去年從特等班下降到了實驗班,現(xiàn)在又從實驗班下降到了普通班。這些讓人憋屈的事兒,老倆口捏著鼻子不吱聲,生怕兒子兒媳說他們沒有盡心盡力。荷花的榮耀感也嘎然而止,仿佛整個人從天上掉到地下,一顆心摔成八瓣。
浩兒,我的心肝寶貝,打你又打不得,罵你又罵不得,每次我們磨破了嘴皮子,你只當(dāng)耳邊風(fēng),聽厭煩了,轉(zhuǎn)身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連飯都不出來吃,由著我們喊破了喉嚨也不理睬,把人氣得老命差點交待了。
坐在顛簸的電動車上,荷花心亂如麻。她仰望藍(lán)天,似乎向蒼天尋求答案:老天爺呀,這孩子到底咋啦?他在學(xué)校里干些啥?
三
陳浩在網(wǎng)吧泡了一個通宵,腦袋暈沉,全身幾乎散了架,走路一搖三晃,好似一個醉漢。
呵呵,這款游戲真是太過癮了!那妖怪被我打得落花流水,我又升級了!再加把勁,就要滿級,取得最后勝利,看石頭他們還有什么屁要放。陳浩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得意地甩了甩雞窩似的頭發(fā)。
石頭是他鄰村的男孩,人長得結(jié)實,一張大嘴巴啥話都敢說,就像他敢在公眾場合放響屁一樣,從來沒遮沒攔的。說來也巧,從上幼兒園到初中畢業(yè),這石頭和陳浩都在一個班讀書,用荷花對石頭娘講的話來說,他倆是前世結(jié)下來的緣。石頭頑皮是出了名的,學(xué)習(xí)成績總是在中等偏下。陳浩的優(yōu)秀恰似一顆明亮的星辰,相比之下,石頭更加黯淡無光。蓮花和石頭娘碰面時,免不了夸獎自己孫兒如何如何聰明懂事,這在無形中給石頭增加了沉重的壓力。
“你一天到晚就曉得在外面調(diào)皮搗蛋,不好好念書,我的臉被你這討債鬼丟盡了。你看人家陳浩,不曉得比你強多少,你干脆等他拉了屎去舔他的屁股……”排山倒海般的責(zé)罵加上時兒雨點般抽來的細(xì)竹條,幾乎讓石頭變成了豆腐塊。陳浩與石頭難得的十年同學(xué)情,在不冷不熱中滲雜著妒忌、競爭的味道。這石頭還算爭點氣,在中考各科成績中拿了二A四B(三A三B進(jìn)縣一中)。
“討債鬼,你多拿一個A會死呀,如今不上不下為難老娘,干脆滾出學(xué)堂去工地提水泥桶子!”石頭娘的唾沫濺了石頭一臉。罵歸罵,石頭父母一咬牙,花去一萬元的借讀費,硬是把石頭塞進(jìn)了縣一中。
前年冬天,回家的班車上。
“陳浩,未來名牌大學(xué)高材生,你讀書不覺累呀?你看我,輕輕松松過日子,想咋樣就咋樣。告訴你吧,我在網(wǎng)上打游戲賺錢了?!笔^說著掏出一大把巧克力,塞給陳浩,“喏,這是我賺來的錢買的?!?br />
陳浩連忙推開他的手,巧克力散落在腳下。
石頭沒有生氣,繼續(xù)嬉皮笑臉地說:“現(xiàn)在的三歲小孩都會玩游戲,不會玩的就是傻子。你如果想學(xué),我手把手教你,呵呵?!?br />
陳浩眼睛瞪著他:“誰要你來教?”
臨別,石頭又陰陽怪氣扔出《短歌行》中的句子:“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哈哈哈……”陳浩邁開大步向前走,石頭的笑聲像條討人嫌的狗,追逐著他,甩也甩不掉,直往他的心里鉆。
石頭說的話是真是假,只有天知道,卻讓陳浩對網(wǎng)游產(chǎn)生強烈的好奇心。他回到家后,把書包一扔,借故向奶奶討要了錢,騎單車直奔鎮(zhèn)上的網(wǎng)吧……
一直到現(xiàn)在,陳浩對石頭的笑聲耿耿于懷。經(jīng)過一年多節(jié)假日的磨練,他身上掉了十多斤肉,換來了網(wǎng)游技術(shù)逐漸成熟。
你石頭是個啥東西?啥時候本將軍要和你在網(wǎng)游上拼個你死我活,比個高低上下!他握緊拳頭向空中砸去。
四
馬路邊的小吃店飄來誘人的香味,挑逗他咕嚕嚕叫喚的腸胃。他摸了摸癟了的錢包,咽了口唾沫,似赴刑場的英雄般挺起胸膛向?qū)W校走去。可是,走了不到三步半,清瘦的身子好比烈曰下缺少水份滋潤的嫩苗,又蔫巴巴地低下了頭。初夏的陽光從路邊不繡鋼欄桿上反射過來,像無數(shù)麥芒,刺得他原本疲憊不堪的眼睛更難睜開了。
“嘎——”只聽耳后一聲急促的剎車聲,接著就是開車人怒吼的聲音:“不要命的家伙,沒長眼睛??!”
陳浩猛回頭,看見身后的小轎車距他不到一米。他嚇出一聲冷汗,閃到一旁,眼睜睜看著開車人已經(jīng)扭曲變形的臉。
好一個發(fā)了瘋的野怪!他下意識摸索著腰部,似乎要摘下啥物件,嘀咕著只有自己才能聽到聽懂的話:“你啰嗦個屁!惹毛了本將軍,幾槍把你扎成馬蜂窩!”
學(xué)校門衛(wèi)大爺板著一副臉孔磨磨蹭蹭為陳浩放行,嘴里嘟嘟囔囔不知說些啥,大概埋怨他來得太早,妨礙他打盹。如果大爺?shù)男袆釉倬徱恍?,陳浩非困乏得倒在門口不可。
五
陳浩上氣不接下氣爬上四樓,到了普通班的宿舍。他顧不得脫掉襯衣,一頭栽倒在靠近宿舍門口那張沒人眷顧的單人床上,不到幾秒鐘,就發(fā)出抽水煙筒般的鼾聲。
過了一會兒,陳浩忽然感到呼吸困難,鼻子上一陣疼痛。他打了個噴嚏,睜開迷蒙的雙眼,只見石頭的大餅子臉近在咫尺,眼睛笑得瞇成一條縫;旁邊,站著一位臉長得黑不溜秋的同學(xué),正一個勁鼓掌叫好。
陳浩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蹦了起來,厲聲問道:“我睡得好好的,為啥捏我的鼻子弄醒我?”
石頭笑著說:“你打鼾的聲音太響,吵得我們受不了?!?br />
“管得挺寬的。這樣沒教養(yǎng),難怪你爸媽經(jīng)常揍你?!标惡泼摽诙觥?br />
這話觸碰到石頭最脆弱的地方,他的臉脹得通紅,一股腦兒反擊道:“你有啥了不起?以前總是覺得自己是個人材,高高在上的樣子?,F(xiàn)在呢?還不是和我們一樣,沒個卵用,看你這副德行,比我們還要窩囊呢!有本事你把學(xué)習(xí)成績搞上去,再回到特等班,我們就真正佩服你!”
“是啊,有本事你還睡這張沒人要的床干嘛?”黑臉同學(xué)附和道。
“我成績不好,管你們鳥事?欠揍?。 标惡葡癜l(fā)了瘋的獅子,咆哮道。
“是不關(guān)我們的事,你每個禮拜天往網(wǎng)吧跑,遲早會被學(xué)校開除的。到那時,你家里人不被你氣死才怪呢!在我們面前逞能,算個老幾!”石頭毫不示弱。
“是啊,難道你還想教訓(xùn)我們不成?”黑臉同學(xué)梗著脖子說。
他們的話簡直就是一把利刃,一下下捅在陳浩的心窩里,疼得他淚眼婆娑,腦袋嗡嗡作響。強烈的自尊心在他靈魂深處呻吟、求助。
一股熱血在一種可怕的力量驅(qū)動下,直沖陳浩的腦門,切斷了大腦中樞的正常運轉(zhuǎn)。在他的眼睛里,石頭倆人已經(jīng)變換成了張牙舞爪的怪獸。
本將軍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唯我獨尊!今天本將軍要把你們一劍砍了,替天行道!
陳浩不著邊際地想著,暈頭轉(zhuǎn)向去尋找記憶深處的寶劍。哈哈,終于找到了,它是藏在書包里的一把小寶劍。
“嗨——”陳浩吼了一嗓子,手持這把鋒利的寶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撲石頭倆人。
只聽“嚓嚓”兩聲,石頭和黑臉同學(xué)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就被陳浩左右開弓分別刺中了頸子和臉頰。
他們慘叫一聲倒在地上,捂著傷口在地上翻滾,鮮血從他們的指縫中滲了出來。
“?。⑷肆?,我殺人了!”陳浩像個木頭人看著眼前的情景,喃喃自語。
殺人是要償命的!本將軍一走了之,浪跡天涯!陳浩稀里糊涂地想,丟下手中的兇器,飛一般向宿舍外奔去。他沒有下樓,而是來到宿舍外的走廊上。
他突然停下腳步,倚在欄桿上。燥熱的南風(fēng)肆意地吹拂著他蓬亂的頭發(fā),陽光給他通紅的臉鑲上金邊,有一種凄涼的美。 他抬起頭看了看天,只見蔚藍(lán)的天空中幾朵白云悠悠。在那白云的后面,一定是美麗的天宮吧?如果能去天宮一游多好!哈哈,真是妙不可言,那白云變成了一只漂亮的麒麟,搖頭擺尾飄過來了。在網(wǎng)游中,他乘坐這樣的麒麟多少回了,一點也不覺得陌生?,F(xiàn)在,本將軍要離開凡界,乘坐麒麟去天宮仙境啦!陳浩哈哈大笑,笑聲傳到宿舍,穿越操場,撲過校門,飛向喧囂的街道。他猿猴似的爬上了大理石欄桿,單薄的襯衫在風(fēng)中飄擺,別有一番瀟灑的風(fēng)姿。
“不要!陳浩,我的好兄弟,快下來,千萬不要……”石頭的聲音依稀從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石頭已經(jīng)死了,是他的鬼魂在召喚嗎?石頭說的對,我們前世無怨,今生無仇,同窗共讀十年整,本來就是好兄弟,怎么會被本將軍一劍削了呢?也許,在另一個世界里,我和他還會相見,到那時再相逢一笑泯恩仇吧!陳浩這樣想著,縱身向他眼中的麒麟跳去。他感覺自己姿態(tài)是那樣優(yōu)美,像是表演一場精彩的雜技,身體在空中翻滾跳躍。電光石火間,他看到校門口有一熟悉的身影,竟是他的奶奶!奶奶仰起布滿皺紋的臉,嘴巴張得那么大,手上提的布包掉落在水泥地上,里面的金屬缸發(fā)出刺耳的響聲——他知道里面裝著他愛吃的香菇燉土雞??墒?,他再也享受不到這散發(fā)著鄉(xiāng)土氣息的人間美味了。
想到了美味,他想到了家里的老李樹。再過半個月,李子就要成熟了。青紅相間、又大又圓的李子,咬上一口,酸酸甜甜的果汁滋潤著味蕾,生津潤喉,清香撲鼻。他從小喜愛畫畫,上初中時畫過那棵李樹。畫面上,墨綠的葉子在陽光下閃著油亮的光芒,一顆顆青澀的李子在枝葉下調(diào)皮地探頭探腦。他曾想過要再畫一幅李子成熟時的圖畫,可是已經(jīng)沒有機會了。親人們,我陳浩對不住您們的養(yǎng)育之恩,根本沒臉活在世上,來生一定好好做人……一股后悔的潮水徹頭徹尾地淹沒了他的心田。當(dāng)他的淚水滲出的時候,已經(jīng)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