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中秋】孤月(散文)
一
村莊的夜更顯靜謐,月亮的清輝毫不吝嗇,淡淡地灑在黛青色的瓦片上,月光沿著對面西廂房的屋頂,緩緩傾瀉在院子里,滿院月光堆積,月華如霜。
夜已深,透過窗戶格子,父母住的堂屋已熄燈許久。我仰望著月亮,看著深邃遙遠的天空,月光伴著點點閃爍的星子,或明或暗的星星陪伴這孤獨的月亮。
正要睡時,父母堂屋的燈忽然亮了起來,隨后,傳來母親一陣病痛的呻吟。我知道,母親又到吃藥的時間了。我已記不清有多少個夜晚,母親會從病痛中醒來。母親從蘭州看病回來的第二年,便癱瘓在炕長達八年,直到母親去世,再沒能站起來,受盡病痛的折磨。在此期間,生活不能自理,大多數(shù)的時間,由于我上學的緣故,那時,姐姐也已出嫁,有自己的孩子家庭需要照顧。日常都是父親陪伴在母親身邊,照顧衣食起居,做飯、煎藥、伺候吃飯服藥。那段時間父親既當?shù)之攱?,下地干完農(nóng)活回來要做飯,還要照顧臥病在炕的母親。有時候,母親疼痛難忍的時候,就請來村里的王醫(yī)生輸液,
隔三差五地輸液,讓母親減緩病痛,緩和幾天。就這樣周而復始,我們一家人都盼望著母親能早點康復,可是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期待中,父親耗盡財力心力,四處求醫(yī)問藥,仍然沒能挽留住母親。我十七歲那年,母親終究被癌癥奪去生命,終年僅五十歲。
母親是在農(nóng)歷八月十四日去世的,她昏迷三天后,于十四日凌晨三點四十二分溘然長逝。第二天便是闔家團圓的中秋佳節(jié)。但在這感恩團聚的日子,母親卻離開家人,離開她深愛的這個家。如一輪孤月,掛在清冷的夜空。
二
兒時,母親的一聲呼喚,永遠地留在我的記憶里,如同那一輪孤獨空月,高懸于靈魂的夜空。
記得,一次母親帶我去縣城趕集,正值縣城端午節(jié)秦腔大戲的廟會。這一年一度的秦腔大戲廟會,是當時縣城最為熱鬧隆重的活動,設(shè)在縣城南關(guān)的戲場,人頭攢動,摩肩接踵。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故鄉(xiāng)大西北的山城小縣,南關(guān)的秦腔化妝大戲吸引著來自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在這歡鬧的時節(jié),人們仿佛都趕一場節(jié)日的約會。戲場里高音大喇叭傳來粗獷豪放的秦腔,戲場內(nèi)外各種賣吃食的攤位,散發(fā)出陣陣誘人的香味,有蜂蜜粽子、涼粉、面皮,糖糕,瓜子,糖果、玩具,服裝鞋帽等等,這些商戶的帳篷密集地擠在戲場里,各種美味交織一起,讓人垂涎欲滴。也是在這個時候,我跟著母親就可以大飽口福。
母親牽著我的小手,在擁擠的人流中前行,走到一處露天的鞋子攤位前,擺放著各種各樣的兒童鞋,母親打算給我買雙新鞋,一邊挑著鞋,一邊和商家詢問價錢,而我則吃著糖果。不知不覺中,有一雙手牽著我就走,我以為是母親,在人流中走得很快很急,我的手被牽著在密集的人流縫隙中穿梭。忽然,我耳邊傳來一陣熟悉而急切的呼喊:“二娃子!二娃子——”大約已經(jīng)走出了幾十米遠的樣子,聽到母親的呼喚,我猛然一抬頭,發(fā)現(xiàn)是一位奶奶輩的女人牽著我走,那人明顯比母親蒼老,穿的是老年式樣的偏襟衣服,手感也比較粗糙。那一刻,我像一只掙脫的兔子,循著母親呼喊的聲音,飛快地朝母親的方向跑去。當跑到母親身邊時,母親緊緊地握住我的手,臉上的緊張和焦慮,清晰地印刻在我兒時的腦海里,母親那一聲呼喊,仿佛劃過長空的一顆流星,呼喚和引導我回到她的懷抱。
其實,母親是我的養(yǎng)母,卻待我如親生子。母親早年生有二子,都未滿一歲夭折,此后再未生育。自從我兩歲多到了母親跟前,母親幾乎傾注了她全部的愛,給了我一個幸福而難忘的童年。多年后,當我成為人父時,我理解母親那一聲幾乎心碎的呼喊,在母親的心里,我就是她的整個世界。
母親聰慧手巧,一年四季都會給做新衣服。在八十年代,我們家境相對殷實,是村里的“萬元戶”,養(yǎng)父母勤勞能干,日子也過的紅紅火火,村里的鄉(xiāng)鄰都說我幸福的像個小少爺。一次,母親帶我去外婆家,本打算住在外婆家,可不巧的是趕上我發(fā)高燒。外婆家在一個偏僻的村落,位于黃土高坡的半山腰,要過一條沒有橋的河,沿著蜿蜒坡陡的黃土路走好久。在缺醫(yī)少藥的村子,母親只能讓舅舅連夜送我下山。找到鄉(xiāng)村的醫(yī)生診治,發(fā)高燒時只覺的天旋地轉(zhuǎn),迷迷糊糊中聽見母親著急的催促舅舅快點,山路崎嶇難行,母親和舅舅輪換背我去看醫(yī)生。
那夜,月光皎潔,四周連綿的黃土山一片寂靜,月光下,山的輪廓隱約。在山路的顛簸中,我隱隱地望見月亮,可不待我看清楚,便又在母親的背上昏昏地睡去。第二天,當我睜開眼睛時,發(fā)現(xiàn)躺在母親的懷里,母親一宿沒合眼,憔悴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她說道:“娃,你醒了,給你倒水吃藥?!蹦赣H將我放在炕上,轉(zhuǎn)身的那一刻,我看見母親悄悄地抹淚。
我知道,母親經(jīng)歷了失去兩個兒子的錐心之痛,她小心翼翼,生怕我生病,拼命護我周全。
三
總以為幸福的生活就這樣悠然地走下去,但人生無常,無法預料災(zāi)難總在人生的路口不幸降臨。
自母親病倒之后,幸福的家庭被一片愁云籠罩。母親病痛的呻吟,父親的嘆息,成了家里的日常,因母親常年臥病,家境日漸艱難,家里成了村上、鄉(xiāng)上需要照顧的困難戶。我十三歲那年,母親的病情急劇惡化,時常聽到母親在炕上悄悄的哭泣聲,半夜被病痛折磨的呻吟,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在母親臥病的八年間,少了幸福的歡笑和節(jié)日的歡樂。母親幾次給父親說“讓我走吧,娃要上學,將來成家立業(yè),給我看病把錢都花光了?!备赣H安慰說:“就是砸鍋賣鐵也要把你的病看好?!?br />
母親彌留之際,依然為我的將來惦念,囑托父親供我上大學,托付生父生母照顧好我們父子兩人,養(yǎng)父與生父是親兄弟,養(yǎng)母與生母是親姊妹,仍然是一家人。“二嫂,你放心,有我吃的,就有我哥和娃吃的……”聽到生父的應(yīng)承后,母親不久便陷入昏迷,直至去世。
母親生前干練,為人和善,樂于助人。喜歡干凈,喜歡養(yǎng)花,常常坐在小板凳上,在院中的葡萄樹下看月亮,家人們圍坐在一起歡度中秋佳節(jié),看那八月十五明凈皎潔的一輪圓月。母親生病以后,再也沒有了節(jié)日的歡樂,沒有記憶中香甜的月餅味道。常常為一頓熱乎飯而發(fā)愁。年近五旬的父親開始走進廚房,學著做飯,伺候生病的母親,和父母一起走過那段艱難的時光,如同漫漫長夜盼望光明,虔誠地祈禱母親能早日康復,盼望一輪團圓的月亮??墒?,母親帶著遺憾,終究走了,人已走月未圓。
母親臥病的那幾年是孤獨的,父親下地,我去上學,大多時候,都是母親一個人躺在炕上,我和父親出門時,會把藥、饃、暖壺放在炕頭,母親會艱難地照顧自己,想想那些年,母親遭受的病痛之苦。我常常暗地里流淚,慨嘆上天的不公,為何像母親這樣的好人總是遭遇不幸。鄰居盧奶奶有空常陪母親一會兒,做頓熱乎飯,我和父親不在家的時候,給母親端一碗。盧奶奶時常念叨母親對她的好,走時抹一把淚說:“好人,咋遭這罪??!”
月光透過母親堂屋的窗戶格子,月光照著躺在炕上的母親,母親的孤獨與無助,如同這孤獨的月光清冷。
四
短短十多年里,母親給我留下深刻難忘的記憶,感恩母親給了我一個幸福的童年,只是母親的養(yǎng)育之恩,再也無法報答。每次回到鄉(xiāng)下老家的時候,我都會去母親的墳頭祭拜,告訴母親,今天的生活如您所愿,我在城里有幸福的四口之家,父親康健,臉上洋溢幸福的笑容。
這些年里,有一張母親生前的照片,我一直帶在身邊,后來上學,在城里工作安家,離開村莊二十多年了,都沒有遺失。有了它,仿佛母親一直就在身邊,從未離開。
每到中秋團圓的時節(jié),我都會想起母親,想起十四日是母親的忌日??粗焐蠈M的圓月,是那樣的孤獨,在這年年團圓的中秋節(jié)日里,母親總是缺席,這個家庭總有缺憾。母親去世,至今已整整二十五年了,這些年里,每到中秋前夕,在闔家團圓的時刻,我都會獨自坐在窗前,看看月亮,如同看見孤獨的母親,遙想那冰冷的墳?zāi)瓜?,另一個世界里獨孤的母親,成了無法團聚的月,注視著我。我倏然明白,其實,每個中秋,母親都沒有缺席,她正在夜空,以月亮的方式注視著我,注視著我們。
無論時間如何流逝,一年一度的中秋總會來臨,孤月的清輝始終照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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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欲孝而母不待。人世間之事總難預料。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感恩父母,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