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車子一晃一晃(小說)
人間之美,只有跑出人間才能看到。
——題記
一
早上七點多,我在床上捂著薄被看頭條,聽到手機鈴聲,心里忽有預感。真是怕曹操曹操到。是楊文,他的電話總是不分場合。楊文說車在關祥北路陷進泥水里。那地段不熟悉,是導航里的女人把他引過去的,現(xiàn)在進退兩難,簡直著了鬼。
楊文打電話就沒一樁好事。
他在二手車市場相中了一輛五菱面包車。我警告他很多二手車是繡花枕頭,外觀錚明瓦亮,內(nèi)況陳舊不堪翻修的,開不出一年修理費就夠買新車了。過戶也很麻煩,不但要求車輛外觀和初始登記無區(qū)別,無違章未處理,車管所還需要原車主的資料。但楊文堅持要買,撅著尖屁股趴在地上觀察是否漏油,凝神聽發(fā)動機的聲音,把車開到顛簸的路上,確信車子沒有異常聲響,用一萬五千塊把車開了回來。
那輛車如我所料,才開不到一年,不是水泵壞了,就是水箱漏了,他常常停在半道上,等待降溫加水。有幾次導致動力高溫,燒壞了汽缸墊,又是幾百塊修理費。
自從買了這輛車,楊文頻繁給我打電話。我堂弟在北大街丁字口開了晨光汽修,看見楊文把“老爺車”開進來就煩,當面說過幾次,這車都十三萬公里了,渾身是病,早該報廢了。他知道我跟楊文的關系,不好拒修,讓學徒工在老爺車上練本事。楊文有意見也沒轍。沒有哪個汽修廠愿意修理二手車。
根據(jù)位置趕過去,老遠看見楊文在一邊打電話,客戶催他。面包車歪進一條路邊的水溝里,像一只粘板上的大蟲。輪子底下是磚石,前方是黃泥松糕。這是一片新開發(fā)的小區(qū),新建的東西走向的門面房,門窗還空著哩。寬闊的主路通向河邊,兩側綠化帶倒進一些新土。和大門銜接的地方大概有新設計,磚頭沙石水泥沒有挖出來。前幾天秋雨連綿把這里潤得麻酥酥的?,F(xiàn)在車輪一半沒入爛泥里,底盤被一塊巨石磕住了。我倆找了幾塊磚頭墊在前輪底下,我上去,楊文在后面推。車身一晃一晃,顫抖如一頭有勁使不上的牛,前輪紋絲不動,后輪一個勁空轉(zhuǎn),飛濺的泥沙抽水般往后噴。車子有下沉感,我趕緊跳下來。楊文全身泥水往下滴,他摸了一把臉,甩了一手泥水,用袖子擦眼睛,吐嘴里的沙子。
給堂弟打電話,他說要一個小時左右。一個小時車子早被水泥焊住了。
二
那時,我、李雪還有楊文迷戀特朗斯特羅姆的詩歌。學校操場后面有一方白樺林,楊文靠著斑駁的樹身,頭額微微上揚,捻著帶梗的樹葉玩味詩句的意象。他說這感覺比喝撒芝麻面的油茶還美氣,李雪說比坐在白云上蕩秋千還美氣。我們仨眼睛里冒著賊光,找到一首特翁的詩埋在課桌底下抄寫,唯恐漏掉一個字。第一輪模擬考試前夕,李雪從姐姐那里意外偷來羅曼·羅蘭的《母與子》上下篇,我和楊文一人一本藏在卷子后面死看,眼睛都深了幾度,結果被班主任劉老師沒收。他用一指禪點我們的腦門,氣得咬牙切齒:“你們要是能考上大學,我就顛倒走?!眲⒗蠋熆隙]倒著走,因為我們都落榜了。
楊文有個雙胞胎弟弟叫楊武。我和李雪去他家商量報名復讀。他家住在村心,屋頂是一面坡造型,灰眉土眼的兩間房連一道門檻都沒有。他媽坐在磨得滑溜溜的青磚炕沿上,手里捏著兩個扁豆葉包牢的小團子。陽光被碎格子窗割成豆腐片大小,兄弟倆間隔一尺遠,站在沒有豆腐塊的墻角,眼珠盯著母親手里的物兒。他媽捏了半天,把兩個葉團一前一后擺在坑沿上,老半天憋了一口氣,緊閉的嘴唇抖抖索索,聲音蚊子一樣飛出來:復讀一年要兩千塊,家里只能供起一個人。這里頭一個青豆一個干豆。你倆挑一個,青豆去復讀。他媽身子挪下來,埋頭朝外走。哪個結果都害怕看到。楊文跑過去摁著他媽的手:我不愿意復讀。
“楊武特別想復讀?!笨恐T口的桂花樹,楊文仰頭對天邊那塊黑云說。黑云慢慢朝半空挪,體積越來越大,楊文兩手扣成核桃樣,里面藏著兩個決定命運的葉團兒。他快速晃動手臂——我奶奶跪在牌位前就這樣搖簽——兩個葉團兒在核桃里瘋狂旋轉(zhuǎn),突然往上一拋,他的眼神追到地上。打開一看是青豆。他不相信,又把雙手扣成更緊的小核桃,搖上一陣猛地拋上去。那天邪門了,我們?nèi)齻€輪流拋,拋得夕陽的臉都紅了,落在楊文眼前的葉團濕漉漉的,一打開總是一粒沒有成熟的綠翡翠扁豆。他向前跑了幾步,跳起一只腳,狠命把扁豆投進對面的玉米地里,揉爛的葉子在空手飄落。
第二年楊武考上了一所大專。
我和李雪在白樺林信誓旦旦要考中文系。估分超過老師估計的分數(shù)線,我倆突然改變了注意。李雪報了財務管理,我報了結構設計專業(yè)。
三
畢業(yè)后我和李雪回到小城,租了南關西路一間大雜院的樓板房,租金便宜。一個煤爐夏天在窗外做飯,冬天抬進去取暖。好在附近有所幼兒園。
女兒兩周歲那年,小城發(fā)生了一件大事。這地方背靠太行山,面朝汾河水,歷史上的洪災不知追溯到啥時候,偏偏十年九旱的小城被一場大暴雨襲擊了。一襲擊就是三天,下水道一朵一朵直往外吐水花,街上漂的西瓜背簍啥都有。李雪摟著女兒擔心地望著樓頂洇濕的床單大的痕跡,不許我出去。同學打電話說楊文受傷了。
楊文在縣醫(yī)院骨科西樓201。他穿條紋病號服平躺在床上,額頭沾了一條創(chuàng)可貼,頭發(fā)里都是泥,裸露的手臂兩道“八”字血印子。他左腿骨折,除了痛到扭曲的瘦臉,頻繁抖動的眼睫毛,兩只死魚眼翻到天花板,跟死人沒啥兩樣??吹轿疫M來,嘴角動了一下,兩片缺水的嘴唇黏在一起,廢了半天勁才拉開。他媽跟在醫(yī)生后面,不停地張嘴,想問又怕醫(yī)生煩,醫(yī)生去哪她去哪。老人頭發(fā)白了不少,脊背上蹭的泥已經(jīng)干了,淺口靴子走在過道像踩在水田嚓嚓響。楊文媽還記得我去過她家,坐在對面床上嘴唇哆嗦半天說不出話:“都是他爹死得早,不然阿文早考上大學了……哪還消遭這個罪?!?br />
“我沒事?!睏钗某赣H笑。笑在淺處,疼痛埋伏在下面。
“就為了那個,差點沒了命。”老人指指床下面的尿素袋,死狗樣濕噠噠地攤了一地,袋子還掛著泥巴。
“是文稿。從高中到現(xiàn)在,都在。你給我攤開在床底下,不然就稀巴爛了?!睏钗男敝凵袢ゴ芭_外掃,聲音戚戚哀哀,還有哀求的成分。若不是動彈不得,早抱著寶貝曬太陽了。
我打開袋子,手伸進去一團濕頭發(fā)感覺。文稿紙張有大有小,千層餅般黏黏乎乎貼在一起,字跡都被水泡開了,紅的藍的你搭我我粘你,根本抓不起來,不小心就撕爛一片。我蹲在地上一張一張慢慢剝開,擺在地上。女護士進來看見這陣勢,剛張開嘴想制止,我連忙雙手合十:“拜托拜托,干了馬上就收起來?!蔽母鍞[得哪哪都是,鄰居的床底下,過道里,窗臺上。上面一行行詩歌,還有大段大段的小說。
“還能要嗎?都看不清了。丟了吧?我也是服了你,這個還帶到醫(yī)院來?!?br />
“這是我的魂,丟了就剩下軀殼了。”
河水暴漲,溢出來的泥水沖過農(nóng)田涌進岸邊的村子。村委主任喊話大家去高處轉(zhuǎn)移。楊文媽十幾歲跟父母從河南逃難,看見洪水就發(fā)暈,抬腳就摔跟頭,死拽著裝了幾件棉衣和一包饅頭干的包袱不撒手。楊文踩著水走出院子,回頭看見泡在水里的土房子一片一片往下掉瓦片,整面墻洇得站不住腿。他讓母親扶磚墻站穩(wěn),自己涉水回屋里。木柜里鎖著一包文稿,他把文稿包在懷里,剛轉(zhuǎn)過身土屋就塌了,瓦片泥水齊發(fā),一根檁子砸在他的腿上。
醫(yī)生說他的傷比較嚴重,骨質(zhì)結構碎裂,要做手術。
楊文媽一聽,張嘴大哭:“快三十歲的人整天價趴在桌上鼓搗,寫字又不是換吃換喝,還差點丟了命。娃,都是咱家窮……我能替你就好了?!?br />
“你勸勸他?!蔽矣∠罄?,他媽只有流淚的表情。
四
楊文出院后,果真去市無線電二廠報了家電維修班,這活兒不用費大力,除了時間靈活,收入比我上班工資還高。我房東的兒子就是搞家電維修的,我買二手摩托,人家已經(jīng)開上桑塔納。楊文這小子勤奮好學,我就服他這點。師父讓學員鼓搗一臺黑白電視機,別人做不來就躺平,他晚上連軸轉(zhuǎn)瞎琢磨,天亮電視機有了圖像。師父把絕活掏出來教他,楊文畢業(yè)直接上手。他騎摩托走街串巷把自己的名號貼在電線桿上,用戶打電話約他,不管干到啥程度,下午六點一準撤人,晚七點必須趕回家。熟人把壞了電器送到家,也得看瞅他的空。這臭小子當自己是上班族,八小時控制得妥妥的。
有一回到了六點,他把客戶家開膛破肚的柜式空調(diào)撂在客廳,說明天來修,轉(zhuǎn)身就要走人。人家把他舉報給消協(xié)。他說白天生活,晚上魂歸。消協(xié)的人哪聽得懂他的屁話,以為他精神有問題,讓客戶找其他人修理。誰知第二天五點楊文就上了門。他還有一樣:進客戶家里穿鞋套,不管人家多客氣,從不在客戶家里吃飯。他說這是禮儀。不學禮,無以立。
楊文騰出時間鼓搗他的文稿,天王老子找他晚上加班修理也不行。幾年過去沒鼓搗出啥名堂,只在本市發(fā)表幾篇,有無稿費不清楚。獲了一次獎,只有榮譽證沒有獎金。有人說他一股酸氣,也有客戶喜歡這個怪癖,電話里稱呼他文公子,文少爺。
有一年三伏天,楊文去柴家莊給一戶老人移空調(diào),掛著安全繩在五樓拆了半天,脊背脖子曬得血紅,那家主人從窗戶遞一杯水讓他進屋里吹吹電扇,楊文搖搖頭,汗珠子下雨一樣。安裝好空調(diào),楊文靠墻定了定,軟軟地溜在地上,醒來看見人家舉個西瓜讓他吃,還問他有沒有媳婦。這家閨女毛如鳳相中了他。
毛如鳳小他五歲,個子不高,白凈,人沒毛病。楊文的手藝和口碑填平了年齡差。他無房無車無存款,不到三個月就把婚事解決了。
楊文幾年不買衣服,唯有兩件白襯衣講究。我見過他幾次,手上一股機油味,皺紋里的黑油清潔球都洗不干凈。常年在外墻作業(yè),皮膚跟非洲人有一比。但他的襯衣領子總是刮白刮白的,洗成吹彈可破的薄紗也是雪白。
五
婚后幾年,楊文的小日子還算是滋潤,每個月維修收入比我的工資還高,后來又有了兒子。每天早上五點,這小子按照預約騎摩托車去用戶家里修電器,傍晚一準回來整他那個所謂的靈魂。電器更新太快,他需要鉆研新技術適應不斷發(fā)展的數(shù)字時代,同學聚會常常請不到他。有個同學借修冰箱的名義請大家玩牌,四個人玩三個觀戰(zhàn)。楊文蹲在一邊拆了一地零件,說壓縮機燒了。
換了壓縮機,冰箱開始制冷。幾個同學說最后一把,完了去吃飯。
可他楊文收拾工具,背起袋子就想走,說河西那邊還有一樁業(yè)務。夏天是修理旺季,他的業(yè)務很緊,經(jīng)常一杯礦泉水搭個燒餅對付一頓飯。
“今天不吃飯,修理費免了?!蔽腋_玩笑。天都近黑了,他有狗屁業(yè)務。
楊文說不要錢。
“一分鐘掰成兩瓣花也寫不成諾貝爾!不在乎這點時間?!蔽彝瑢W取了錢,楊文已經(jīng)跑步下了樓。
就在那天晚上楊文家里起了火災。
第二天我們發(fā)動同學,湊齊捐款,租一輛出租車去他家。
楊文還在老宅院。自他媽去世,我還是第二次來。進了門,院里晾衣繩拖掛著黑乎乎的被燒焦的棉被,分不清顏色的衣服在臺階上東一件西一件,碎格子窗剩下黑眼眶。南邊棚子底下堆滿了搶救出來的物資,熏黑的鍋碗瓢盆,臟不拉幾的茶幾,一個閉不嚴的大衣柜。楊文躺在堆滿雜物的床上,眼睛裹了一層白紗布。
夜里雷電交加,電腦突然黑屏了,半截小說忘記了保存。楊文焦急地拆主機。主機已經(jīng)修過N次。本想盡快修好,不料一道雷電擊過來。他的眼睛受了傷,屋子里線路冒火引燃了他的文稿。這家伙只顧著搶救破文稿,根本沒看見床單著了火。
“全燒了,幾年心血?!睏钗臐M臉黑污,像退下戰(zhàn)場的傷兵,白襯衣也黑乎乎的。
“有我們。這是一萬塊錢,先買些生活必需品,等雨停了再收拾房子?!蔽亿s緊把捐款遞上去。
“錢能買來了心血嗎?”楊文突然嚎啕大哭。毛如鳳趕緊哄他當心眼睛。
“不夠咱慢慢想辦法。”
“誰也不能幫我。寫了十年多,尸骨無存?!?br />
楊文不許毛如鳳收錢。他說物質(zhì)的損失很快就能掙,有的東西燒毀了多少錢也買不回來。
六
女兒上一年級那年,我和李雪湊在燈光下一筆一筆加算,發(fā)現(xiàn)銀行存款接近首付款,我倆激動地摟在一起熱吻。我媽是農(nóng)村婦女,我爸在中學當了一輩子體育老師,錢都吹了牛逼,臨老住在兩間破房子里。他一個子也拿不出來,還慷慨激昂說自己奮斗的一切才有意義。那時岸邊的新樓盤比韭菜長得還快,五小和幼兒園也建了起來。我們決定買房子,錢不夠就找城里的同學借。大家說好了互伸援手。
楊文打電話找到我租住的地方,湊近手機把卡里僅有的三千塊錢轉(zhuǎn)給了我。我才注意到他重新戴起了眼鏡。上高中他的眼睛近視,后來就摘了,說修理工戴眼鏡是冒充大學生。
“壞這么厲害。是不是搞維修費眼睛?”我問他。
“不是。上次觸電把眼睛搞壞了,現(xiàn)在左眼0.3,右眼0.2,跟瞎子一樣。不戴眼鏡根本看不清路。前幾天撞了一老太太,還賠進去五百塊。”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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