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梔子姐出嫁。
　　 沒有花轎，沒有媒人，沒有走正門。唯獨她身上穿的一件紅色衣裳，代表著這是一個特殊的日子。這件衣裳，還是母親前天花了十幾塊錢跟擺地攤的商販還了半天價買下的。
　　 梔子姐出嫁。
　　 沒有嫁妝，沒有宴請賓客。那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伸手不見五指。狹窄不平的石沙路上，我在前面打著手電，母親牽著梔子姐，緩緩前行。
　　 梔子姐出嫁。
　　 本來應(yīng)該是件喜事，可我們?nèi)说年犖闆]有一點笑聲。偶爾傳來的幾聲鳥叫，倒叫人毛骨悚然。二月間初春的天氣，寒意還沒有退卻，特別是在這樣的夜里，我的心里感到異常的冷。
　　 梔子姐十八歲，比我大三，并不是我的親姐。
　　 聽母親說，她那年去山上砍柴，聽到嬰兒啼哭，尋到一處山坳間?？吹揭话鸦▊銚卧谝粋€背簍上，嬰兒的聲音就是從這里傳出的。母親的臉上露出久違的笑，正想跑過去，但她突然來了個急剎，站定在十米開外的地方，心臟撲通撲通跳著，卻不敢再往前。是的，她不敢再往前，她知道往前意味著什么！雖說這種事并不少見，村子里好幾戶人家因為不能生養(yǎng)，都去領(lǐng)養(yǎng)了孩子。但那是人家家境好，可她呢？
　　 她忽然又想到結(jié)婚那年有人給她算過命，說她會有一兒一女。可嫁給父親七八年，一直沒有身孕。再看看眼前的這個嬰兒，母親怎能不激動，這，難道不是上天的安排嗎？可是，拿什么養(yǎng)呢，母親活了三十歲頭一次感覺身下的腳仿似千斤重，怎么也挪不動。正遲疑之際，一陣大風(fēng)吹過，那花傘翻了幾個跟頭，滾到一邊。嬰兒的哭聲更加刺耳了，這一次，她隱隱約約看到了一張小小白白又委屈的臉。
　　 終于，母親大步走了上去。
　　 回到家的母親和父親吵了一架——不，應(yīng)該說是母親被父親一頓罵。
　　 父親指著母親：“家里有幾顆糧食你不清楚嗎？你是不是腦子進(jìn)水了？弄這么個玩意回來，我們還怎么活？”母親也不作聲。把給別人家做針線活的錢拿出來去村里的商鋪買了包奶粉，回來用碗攪了，用勺子一丁點一丁點的喂。嬰兒不哭了，母親笑了。父親站在門口罵了好一會，累了，自個睡覺去了。
　　 第二天一早，父親把嘴湊到母親耳邊悄聲問道：“男孩還是女孩？”母親微笑著：“女孩，男孩人家怎么會舍得！”母親知道，父親雖然嘴上說得難聽，心里還是喜歡的。
　　 母親抱養(yǎng)女嬰的事一下就在村里傳開了，說什么的都有。也不知道那幾年他們是怎么過的，母親說，最難熬的時候就吃紅子（火棘），烤個紅薯還得留兩口下頓吃。
　　 后來過三年母親便生了我。我的降臨，對于父母親來說，是件天大的喜事。但是后來我慢慢覺得，是我搶走了原本屬于梔子姐的有些東西。比如，有好吃的不再給她，給她買衣服也是買舊的。
　　
　　 二
　　 梔子姐要嫁的男人叫譚志興，是隔壁村譚三爺?shù)莫毶印Ｅc其說是嫁，不如說是賣。梔子姐只要到了他家，譚家便會給一千塊。這對于一貧如洗的我們來說，是筆大錢。父親說了，拿到錢，把住的兩間破屋子翻一下，不然到夏天又得漏雨，剩下來的留著給我去鎮(zhèn)上讀書。聽到這些話的時候，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真沒想到，我們?nèi)谝織d子姐來改善生活。
　　 主要是，我知道梔子姐喜歡的人并不是什么譚志興，他們連面都沒有見過?？筛赣H已經(jīng)決定了，母親除了不舍和難過，也只能點頭。
　　 我和母親梔子姐走了兩個多小時，終于到了譚家門口。只見院墻外燭火通明，猶如白晝。一行老者年輕人早已在這等候，看見我們?nèi)耍ι蟻碜鞫Y，開門相迎。母親把事先準(zhǔn)備好的紅布蓋在梔子姐的頭上，梔子姐突然跪倒在地，只聽得嗚咽一聲：“娘！”
　　 母親急忙扶起，說道：“不許哭，聽話，以后要好好過日子。當(dāng)娘的對不，對不起你……”話未完，眼淚卻掉了下來。一旁的我看著，也肝腸寸斷。
　　 眾人把母親拉開，里面走上來幾個年輕少女把梔子姐攙扶了進(jìn)去。
　　 一個白發(fā)老者把一包東西塞到母親懷里，說道：“這是一千二百塊，三爺念你們苦，多給兩百塊。以后涂秀梔就是譚家的人了。你們回去吧！”
　　 母親想說什么，卻不停哽咽著。我上去扶著母親，內(nèi)心一陣翻涌，眼睛也濕潤起來。
　　 “我們還可以來看她嗎？”我顫顫巍巍地說道。
　　 那白發(fā)老者瞟了我一眼，緩緩道：“可以，但是不能私自來，要提前說。我們同意了，你們才來。”說罷，一堆人進(jìn)了院子，關(guān)了門。
　　 我和母親坐在門前的石梯上，相擁而泣，冷風(fēng)一陣又一陣。陪著我一起長大的梔子姐就這樣離開我們了嗎？那個母親的心頭肉又處處照顧我的好姐姐就這樣離開我們了嗎？我曾經(jīng)幻想過無數(shù)種梔子姐出嫁的情形，但沒想到會是這樣。
　　 那天晚上回來的路特別難走，母親一連摔了好幾跤。第二天便臥病在床，吃什么東西也沒胃口。看著這樣光景，我心里越發(fā)難受。父親地里干活回來，我試探著說道：“要不我們把錢還回去，把梔子姐接回來吧?！?br />　　 父親默不作聲，抽了半天水煙才說道：“孩子，有的東西你還不懂！別瞎操心了，你娘過幾天就好了。再說，你就是把錢還回去，也沒什么用。秀梔在他家呆一個晚上，已經(jīng)回不來了?！?br />　　 梔子姐出嫁的消息橙子哥終于知道了。
　　 “濤濤，你姐的事情為什么不告訴我？”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天邊很暗，又一個黑夜即將把我們淹沒。
　　 “你難道不知道我喜歡她她也喜歡我嗎？”他的雙手掐著我的脖子，臉上青筋爆出。
　　 我怎么會不知道，我當(dāng)然知道，可是我能怎么辦。誰叫我家窮，你家也窮。
　　 “能不能想辦法讓我和她見一面？”他見我面色難看急忙松開手，然后目不轉(zhuǎn)睛像條死魚盯著我。
　　
　　 三
　　 橙子哥叫周文誠，跟梔子姐同歲，上學(xué)也同班?？此麑d子姐一往情深的份上，我決定幫他試試。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我倆便出發(fā)。
　　 這一次，我們走得很快，不到兩個小時就到了譚家大門口。
　　 我正準(zhǔn)備敲門，身邊突然響起少女清脆銀鈴般的笑聲。“哪個屁崽子，這是要干嘛呀？知不知道這是誰的家？”
　　 轉(zhuǎn)身望去，只見一個妙齡女子正在不遠(yuǎn)處打量著我和橙子哥。但見她黑發(fā)披肩，上著紫色襯衫，下穿米色長褲。面目清秀，身材婀娜。
　　 “我們是來找涂秀梔的！”橙子哥說道。
　　 “我是她弟，找我姐有點事！”我補(bǔ)充道。
　　 那女子瞅了我一眼，眉毛一挑，說道：“你們說的是前天剛過來的那姑娘吧？嗯……那天晚上我見過，長得是水靈，有幾分姿色，跟我有得一比，就是俗了一點。那天晚上還是我送她進(jìn)洞房的呢？行了，你們先回去，我回頭跟她說說，再說了，哪有才過來三天都沒有就探視的道理？”
　　 她這一說，我倒想起來了。前天晚上幾個少女之中果然有一個是她。說實在的，以前我一直以為梔子姐已經(jīng)夠漂亮了，今天看見她，才知世間萬物真是神奇。怎么可以造出這一個個令人憐愛的人兒來？
　　 “怎么？你們不相信我！跟你們說吧，譚志興是我哥，我叫譚志蕾，是他二伯家的?！币娢覀儾徽f話，她又說道。
　　 譚志蕾，真是好名字！我心里想著。
　　 “那能麻煩你帶我們見我姐嗎？”我真沒想到，現(xiàn)在想見梔子姐，還要低聲下氣求人。我知道，哪怕我跟橙子哥敲門，別人也未必讓我們進(jìn)去。如今碰上個譚志蕾，倒不失為一件好事。
　　 譚志蕾說道：“好吧，好吧，我就當(dāng)做做好事。你們等著，我進(jìn)去看看?！闭f完她上去扣了兩下大門中間的手環(huán)，里面頓時有人開了門。不過就開了一條狹小的縫，她便像個貓咪一樣鉆了進(jìn)去。原來這門中間是裝了一個像玻璃球一樣的東西的，我知道，那是里面的人看外面用的。外面卻看不到里面。
　　 太陽越來越高，我和橙子哥在門口等得口干舌燥，心急如焚。那譚志蕾進(jìn)去就沒了下文。
　　 “我說吧，她能好心幫咱們！濤濤，我給你說，他們老譚家可沒有什么好名聲，有錢有什么了不起，都是些壞人?！背茸痈缯f罷上去搖著門上的那兩個手環(huán)，可里面壓根沒反應(yīng)。
　　 我們順著圍墻走了一圈，我的天，足足走了一個小時左右，可想里面多大多寬。我們繞回前面大門的時候，已經(jīng)艷陽高照，又熱又餓。正一籌莫展的時候，卻聽“吱嘎”一聲，那譚志蕾從里面蹦蹦跳跳出來。
　　 不等我們問，她便開口道：“嫂子說了，讓你們回去?！?br />　　 橙子哥上去說道：“我不信，我不信她不會不見我。”他的表情很難看，本來就瘦的臉扭曲得有些變形。他的眼睛突然又放出一絲光線，說道，“對了，她一定不知道是我來了，剛才我們又沒跟你說我的名字。我是周文誠，周文誠，周文誠??！”
　　 譚志蕾不屑地說道：“得了吧，我都跟她說了，你們是兩個人。別過分了啊，她已經(jīng)是我嫂子，替你們傳話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你可別再想打她主意。對了，她給了我這個東西。拿去吧！”
　　 說罷，將一個東西遞到橙子哥手里。轉(zhuǎn)身去了。橙子哥攤開手一看，原來是之前送給梔子姐的翡翠鐲子。這鐲子，是橙子哥的奶奶嫁過來帶的嫁妝。然后他父親給了她母親，她母親給他，是說以后要給兒媳婦的。他把它送給梔子姐的時候，我知道，那是一個紅霞滿天的黃昏。他和梔子姐坐在村子最高的山巔上，他說以后一定會娶她，還會帶她去很多很多地方。我也記得那個時候的梔子姐是最美的，落醉的晚霞打在她泛紅的臉上，晚風(fēng)吹拂著她好看的劉海。
　　
　　 四
　　 那天和橙子哥回來的路比和母親走的時候還要難走。餓，又熱，加上又沒見到梔子姐，心情都不好。回到家我被父親罵了一頓，盤問去哪了？大半天不見人，母親病著也不看著還要到處跑。是啊，我竟然差點把生病的母親忘了，真是該死。
　　 “你娘在你張嬸那里打針呢！你回來了就去看一下！”父親說著，扛著犁耙出了門。我囫圇吞棗似的刨了一碗冷飯，朝張嬸家走去。張嬸是學(xué)醫(yī)回來的，自己開的診所。村子里的人哪里不舒服都是去他家看病。我小的時候還在她那割過包皮，還沒收錢。
　　 快到張嬸家的時候，我便看到母親從我對面走來，看見我，她嘴角笑了笑。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些年她蒼老了許多，不到五十的年紀(jì)，臉上卻皺紋橫生，走路也沒有從前那么得力了。
　　 “娘，好點沒有？”我上去扶著她，原來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這樣扶過母親了。
　　 母親依然是笑笑，說道：“沒事，打過針就好了，娘也就是看你梔子姐這樣嫁出去，心里難受。其實也沒什么??！”
　　 這話我聽了很不是滋味，便把早上跟橙子哥去找梔子姐的事跟母親說了一遍。母親說以后別一個人去找梔子姐了，我點點頭。
　　 母親的身體總算是如她所說，一天天的好起來。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就在我以為一切風(fēng)平浪靜的時候，卻發(fā)生了一件事。
　　 那是二月底的一天晚上，正在睡夢中的我被一陣劇烈的敲門聲驚醒。
　　 “濤濤，濤濤……”
　　 我急忙起來穿衣，父親母親也起來已經(jīng)開了門。煤油燈中，只見橙子哥渾身是血的趴在門檻上。我們都傻愣得不知所措，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濤濤，你去叫你周叔周嬸，我先背他去張嬸那里！”父親當(dāng)機(jī)立斷。我和母親拼命把他往父親背上扶，他的眼睛微閉著，嘴里卻不停說道，“濤濤，濤濤，我告訴你，我告訴你，我見到秀梔了，見到你梔子姐了……”
　　 父親背著他消失在漆黑的夜，我和母親急忙去叫周叔周嬸，不一會兒，一行四人也趕到張嬸家。我們到的時候，張嬸已經(jīng)給橙子哥清洗完畢正在敷藥。只見他身上青一塊紫一塊，腿上好幾處都劃出深深的口子。藥到之處，他便發(fā)出疼痛難忍的叫聲。
　　 “他這些口子應(yīng)該是玻璃劃的，身子這些傷，是被人打的。”張嬸說道。
　　 “橙子，你去干嘛去啦啊，我的天哪……”
　　 周嬸在一旁看得眼淚直流。橙子哥卻不說話，除了疼痛的喊叫。待張嬸處理完畢，他便把臉轉(zhuǎn)到一邊去，不再看我們。其實我想，我知道是怎么回事，那譚家院墻上鋒利的玻璃渣子在我的腦海歷歷在目。我想，他們幾個大人也猜出了個大概。只是，沒誰言語。
　　
　　 五
　　 真正讓我掉下眼淚的，是第二天橙子哥跟我說的一個驚天秘密。
　　 “濤濤，我要跟你說的這件事，你先不要告訴任何人。”橙子哥的眼睛像死魚一般，那是我從未見過的嚴(yán)肅。
　　 “你知道嗎？濤濤，秀梔嫁的根本不是譚志興。譚志興只不過是個幌子，晚上和他同床共枕的是譚三爺！那老不死的……”橙子哥越說越激動，眼淚嘩的掉下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哭，像個孩子一樣的哭。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不相信橙子哥說的這一番話。怎么可能！
　　 “那老不死的簡直不是人！昨天晚上我也算是死里逃生，要不是譚志興幫了我一把，可能我已經(jīng)被他養(yǎng)的幾個奴才打死了。原來外界傳聞是真的，之前我就聽說過，譚家譚志興天生有病，只不知是什么病?，F(xiàn)在看來，就是不能娶的病，那老不死的便用他的名聲，騙年輕女人進(jìn)門。去年不是就聽說有一個女的嫁給譚志興，后來上吊死了嗎？……”
　　 “橙子哥，這件事千萬不能再跟別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