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頌】土葬(散文)
很多年都沒參加老家村里人的喪禮了,總以為,在城市擴張鄉(xiāng)村衰落、倡導(dǎo)易風(fēng)易俗的新殯葬文化背景下,老祖宗流傳下來的那些傳統(tǒng)喪葬文化習(xí)俗大概已被消解得支離破碎了。
去年國慶節(jié)前夕本家一位長輩病故,我回去參與料理老人后事的整個過程,對彬州北塬的喪葬禮儀文化算是有了一個全新的認(rèn)知。
和西安人去世后第二天即火葬大不同,我們北塬人從謝世到入土一般都需用時七天左右,只要陰陽先生不說這天的日子犯大忌,跟“頭七”埋人,幾乎是不成文的規(guī)矩。因此,一個白事過下來,主家都被耗得焦頭爛額,疲憊不堪。但作為“孝子”,沒有人心里會埋怨什么,他們感覺這才顯示對逝者的最大尊重,甚至還可以減輕或者彌補自己作為晚輩,在老人生前沒有盡心盡孝的一點愧疚之情。
過去人們生活條件差,人沒了之后,忙忙碌碌要做的事很多:看墳,打墓,通知親戚,聯(lián)系廚師、樂隊,籌備過事所需帳篷、桌椅、餐具、煙酒、食材,等等。隨社會發(fā)展進(jìn)步和農(nóng)家人生活條件的改善,現(xiàn)在過個白事比過去省心省力多了:打墓有挖掘機,過事所需一切設(shè)備材料都有專業(yè)服務(wù)隊提供,用人和叫親戚都有電話和小車。可以說,這年頭只要有錢,就沒有難辦的事。當(dāng)然,話說回來,省了心力就省不了錢,現(xiàn)在一個白事過下來,少則花三五萬,多則七八萬,甚至幾十萬,除了家里有當(dāng)官的,普通老百姓收的禮金遠(yuǎn)不夠過事所花費。
正常人去世后,首要辦的兩件事就是請陰陽,請老渭家(主家父子兩代人的舅家)。請陰陽先生可以電話聯(lián)系,請渭家就必須開車上門去請,且至少要去兩名本家孝子。倘若平日和渭家關(guān)系不融洽或鮮有往來的,就得在村里找一位年長的能說會道之人前去游說,一次請不動,就去兩次三次。正常情況下,渭家人會在人沒的第二或第三日趕來探視,稱之“探靈”。渭家人來后先要“瞻容”,察看死者遺體是否完整,穿的壽衣是否完滿合規(guī)。主家跟渭家人介紹老人生前身體狀況,匯報殯葬籌辦準(zhǔn)備情況。過紅事,小渭家是重頭戲,而過白事,老渭家則是重頭戲,沒有他們的參與,你這個事就算過得再大再好,都會被村人恥笑。渭家在白事上跟國家人大一樣代表著最高權(quán)力,他們要是對某件事有要求,主家只要是在自己經(jīng)濟范圍內(nèi)能辦到的事,一般都會聽從其安排。
等主家一切準(zhǔn)備工作都做好,已四五天過去了,開始入事。這天早飯后,請的廚子、大小總管、理事,以及村里的執(zhí)客相繼都來了,搭棚的搭棚,協(xié)助廚師殺豬的殺豬,一派忙碌熱鬧景象。堂屋里香火燎繞,時不時傳來姑姑姐姐們拉腔托調(diào)的慟哭聲。稍些時候,樂隊也來了,綿長悠揚的嗩吶聲,久久回蕩在空寂的原野上,過事的氛圍慢慢就濃了。
兩點左右開始吃午飯,極簡,蒸饃米湯涼菜——酒席要放在晚上開,大概是因為此時還沒把列祖列宗的靈位請回來。
孝子吃完飯后到靈前焚香燒紙,然后手拄符棍——拇指粗的柳木條上纏著畫符的白紙圈,也稱“孝棒”——列隊出門“請主”。和孝子一同前往的有樂隊數(shù)人,吹著喇叭和洋號,敲著鑼,一行人浩浩蕩蕩出發(fā)了。同行的還有另一位,那是逝者的牌位和遺相,被兒子抱在懷里,同去邀請列祖列宗回家接受祭奠。
先祖?zhèn)兊膲瀴L多半都分布山坡下的梯田里,東一個西一個,所以請起來也得費一番周章。村里的理事在每個墳前都得致邀請詞,孝子們?nèi)凳?,鳴炮焚香,吹鼓手們奏樂。一個不大的家族少說也得請十幾個“主”的靈位回去。等請到最后一位先人的靈位,時已近黃昏,孝子們打道回府。
大門外的小道上,女孝子早已跪成一行,眼前擺著一張方桌,上面點著蠟擺著香灰盒。最前面的女孝子(逝者的女兒)雙手接過牌位,供放于桌上,爾后,理事致詞,點香燒紙,男女孝子一齊三叩首。
先祖和主靈牌位被供奉在靈堂后,兩名樂師進(jìn)來吹奏嗩吶,一曲“祭靈”吹畢,主事總管讓女孝子退出,先請老渭家進(jìn)來“化紙奠酒”,再依次為女婿外甥,街坊鄰居。在總管“客人升前奠酒,孝子磕頭致謝”的吆喝聲中,同輩份的三五個人上前,鞠躬作揖磕頭,由領(lǐng)頭的人上香燒紙,再從理事手中接過酒壺,向身后一舉,后面的人用手一擋,以示回禮,前面的人將酒壺微傾,灑幾滴酒出來,又將酒壺遞給理事,然后磕頭起身,伴隨著總管“孝子磕頭致謝”的吶喊聲和理事互相鞠躬行禮??腿顺鲩T時,總管又吼一聲“看客座”,棚里的執(zhí)事忙應(yīng)聲:“這噠坐?!?br />
待賓客奠酒完畢之后,跪在靈堂兩邊的男孝子才起身上前磕頭化紙奠酒,卻不用再上香,原因是香不重上。
酒席開始。坐夜席的除了渭家?guī)讉€人,其他都是女婿外甥、姑姑姐姐和村里請來的執(zhí)客,再就是樂隊的人。先把渭家人請上前席,其他人按身份輩份年齡依次就座。孝子們也一同入坐,因為上菜的有專業(yè)服務(wù)隊。
普通人家開夜席最多也就二三十桌,一桌八人,喝酒菜九至十道。菜是一道一道上,雞魚蝦牛肉都有,大肉有紅燒的、粉蒸的、干炒的,還有一道必不可少的特色菜——彬州御面。菜量充足,比城里上千塊錢一桌的能多三成。人們劃拳猜令,海吃海喝,咽下這人間煙火里的一切酸甜苦辣。
酒過三巡后,總管宣讀執(zhí)事單,明天的正事上,誰上禮,誰迎客,誰管煙酒,誰在廚房洗碗盤,都有安排,安排了就得各執(zhí)其事。并不是每個人都有事可做,因為這些年服務(wù)隊已將待客的一切活都包攬了。
喝酒菜完了還有吃飯菜,四菜一湯,紅燒條子肉是必不可少的。但到這時候,人們胃里已裝不下多少東西了——前面的菜實在太豐盛了。
第二天為正式祭莫之日,百客前來吊唁行禮,主人大擺宴席款待親友鄉(xiāng)鄰,素衣白頭,熙熙攘攘,人聲鼎沸,鑼鼓喧天,好不熱鬧。
一大早,孝子們先將招魂幡高高升起,等總管一到,便開始舉行“進(jìn)獻(xiàn)飯”(即端供品)。男女孝子排列兩行,手拄符棍,從廚房端上廚師昨晚做好的供品,一路匍匐前行,慢悠悠走到靈堂,遞給執(zhí)事擺放于供桌上。三四十名孝男孝女,貢品有限,供桌地方也有限,為營造氣氛,孝子們端著幾十盤貢品在院子里,來回走動,循環(huán)往復(fù)多次。
遠(yuǎn)近的親戚朋友、村坊鄰居陸陸續(xù)續(xù)都來了。大門外的禮桌前圍著一堆人在掏錢上禮,不知誰問了句“能掃微信嗎?”惹得眾人一片笑聲。房前屋后擺滿了客人送來的花圈、挽幛、紙活;靈堂供桌底下的紙箱里也塞滿他們帶來的香紙。
突聽外面人喊了聲:“渭家來了!”跪守在靈前的孝子齊刷刷地站起身來,正欲往外走,卻聽理事說是小渭家,不用去接。少頃,理事又慌慌張張跑來喊,“男孝子全部往出走,符棍拿上,去接渭家。”原來,老小渭家一前一后都來了;老渭家此刻正在二百米外的路口,等著孝子前去迎接。
孝子在理事的帶領(lǐng)下來到路口,一齊跪倒在地,放聲大哭,理事在嘹亮的嗩吶聲中高喊:“仙人駕鶴去,貴賓乘風(fēng)來……哀哀父母恩,迢迢渭家情……孝子磕頭致謝——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排在首位的孝子被理事攙扶著在原地轉(zhuǎn)圈,眾人緊隨其后,時而匍匐前進(jìn),時而跪地磕頭。渭家一行七八人——昨天早到的只是其中兩位代表——他們?nèi)┌状餍?,送來一幅挽嶂,已被兩名?zhí)客接應(yīng)過來用撐桿挑著。孝子們轉(zhuǎn)過幾圈之后,簇?fù)碇腿碎_始往回走。
孝子回去后繼續(xù)跪于靈堂一側(cè),渭家人也跟著進(jìn)入靈前磕頭燒紙,完了又在主孝子的陪同下進(jìn)行“觀容”,最后才被請進(jìn)棚里吃飯。
彬州人過紅白喜事,上午這頓飯一般都吃湯泡饃,桌子只放兩碟涼拌菜。湯是在葷湯里加入雞蛋餅、豆腐、胡蘿卜切成的菱花片,以及熟好的蔥花炒糖、油潑辣子,上面再撒上翠綠的菠菜葉子,看一眼,紅白黃綠各色搭配,上面汪汪的飄著一層油,堪稱色味俱全。這些年農(nóng)村有錢人越來越多,為了讓客人吃得更好,個別有錢人在遵循老祖先傳統(tǒng)習(xí)俗的基礎(chǔ)上略做改變,將葷湯泡饃改為羊肉泡饃。而且,這種做法慢慢被更多的人所效仿。
酒席一般都在下午兩三點舉行,菜跟昨晚的夜席一樣,只是場面大了,客人的層次不一樣了,禮儀就更講究了。主持人嘴里念著各種說辭,孝子們有在席前磕頭作揖的,有在席中向客人敬酒的。上第三道菜時,主家開始致答謝詞——這是前多年沒有的一環(huán)。
農(nóng)村搭棚坐席一次不可能坐二三百人——就算有場地,也沒有那么大的棚——所以只能這一棚坐了下一棚坐。如此,要等所有人吃完,起碼得兩個多小時。在這期間,樂隊可沒閑著,吹拉彈唱,一會兒歌曲,一會兒秦腔,往往都是一個人完成?,F(xiàn)在的樂隊少說也有四五個人,帶自樂班的就多達(dá)八九人。自樂班唱戲,那可是畫臉子,穿戲裝的。當(dāng)然,這費用也就高了,起碼要五千塊錢以上。
酒席和演唱將整個祭奠活動推向高潮。
晚上,客人們大多早已離開,只剩下女婿外甥和本族人,還有個別關(guān)系特別要好的村人。
這一晚舉行兩大儀式:一是合龍口,二是點曲子“吵祭”。
請示過渭家之后,孝子列隊舉行“遺體告別”,接著仔細(xì)查看亡人遺容是否端莊,口中所含錢幣是否掉落,再用衛(wèi)生紙將遺體和棺壁之間縫隙填充實在,最后合上龍口。
“蓋棺”完成之后,樂隊早就支好了攤子,大家一齊圍坐在棚內(nèi),開始點曲子。曲子可不是白點,是要拿鈔票點的。我印象中,以前是二三塊錢一首歌,五塊錢一段秦腔,而現(xiàn)在行情早已水漲船高,起步都是二十元一曲。有外快撈,這些民間藝人樂此不疲,一曲接一曲的唱,架子鼓,嗩吶,電子琴,二胡,洋號,輪番上陣,吹吹打打,拉拉唱唱,一直喧鬧到凌晨,整個村子才恢復(fù)了平靜。
我們村里起靈都很早,一般六七點便開始行動,趕在八九點前下葬,具體時間陰陽說了算。清晨嗩吶聲一響,村里人仿佛士兵聽到起床的號令,紛紛行動起來。青壯年男子匆忙趕過來準(zhǔn)備抬棺,就連行動便利的老年人也操著鐵锨跟了過來。
棺材小頭朝前大頭朝后,被眾人先用手從靈堂的門里抬出來,放在院中的兩條長木凳上。有經(jīng)驗的人拿過早已備好的粗麻繩,從棺材底子繞過四道,上面兩頭打成結(jié),摜四根木杠,一邊一人,另備八人在一旁扶助,路上隨時替換。有人拿棗紅色的棺罩覆蓋在靈柩上。
理事再安排人打上挽幛,挑上魂幡、花圈,先行出門,后面緊跟著拿紙活、死者衣物等零碎物件的人。樂隊的人也緊隨其后。眾人一直走到前面百十米之外的路上停下來,然后原地等待。
跟著,男女孝子排成一條龍,由主孝子領(lǐng)頭,一條數(shù)丈長的白條布(俗稱扯纖布)一頭綰在靈柩上,經(jīng)過每個人的肩膀,另一頭被最前面的主孝攥在手中。
理事的開始致詞,鳴放鞭炮,全體孝子磕頭行禮。完畢,理事宣布:起靈。主孝瞬間將抱在手中的燒紙瓦罐用力往地上一摔,名曰“摔紙盆”。如若那瓦盆一次沒被摔碎,則為不祥之兆。
送靈的隊伍浩浩蕩蕩出發(fā)了,沿路的住戶都在自家門前烯燒柴草,意為避邪。等走到一路口,理事一聲口號,孝男孝女一齊跪倒在地,三叩首后起身再繞原地轉(zhuǎn)兩圈,然后又出發(fā)。如此幾番周折之后終于走出村子,這一路緩緩向前。
出村后成了坡路,坡緩路寬,最窄處也可容一輛農(nóng)用車通過。但鄉(xiāng)親們至今保留著八人抬棺的傳統(tǒng)習(xí)俗,再平坦的路都不用靈車。
到墓地后,男女孝子跪在墓前,女人們開始痛哭,哭聲震天,撕心裂肺。棺材被人用繩吊著落入墓穴。墓穴分為明庭和暗室。暗室用青磚箍成半圓弧形,如同一個小窯洞,內(nèi)壁都貼著瓷片,地上鋪著瓷磚。墓洞口設(shè)置成門樓狀,灰瓦覆頂,彩瓷鑲楣。據(jù)說,一座墓連工帶料,造價大概五千塊錢。
棺材被推進(jìn)墓室,按照陰陽事先劃好的線擺端放正;上面的人將一碗酵面和一根蔥接下去放入墓壁的小洞穴。底下的一名孝子喊:“誰拿哩煙鍋?把大的煙鍋給接下來?!崩先松跋埠贸楹禑?,所以才有這話。完畢,開始用磚封洞口,封嚴(yán)后,以酒噴灑。這時,早就守候在旁邊的推土機發(fā)動起來,轟隆轟隆地開始往墓坑里推土。不大一會兒,墳包的大樣已初顯,理事的便招呼眾人上前拿锨鏟土,高呼:“孝子給將墓的磕頭,再起拜?!鄙院螅⒆有O也起身,從其他人手中接過锨,來為親人新墳再添最后幾锨土。
墳邊的一片空地上,有人點燃了堆放的花圈、紙人紙馬、衣帽鞋襪,瞬間火光沖天,被熱浪卷起的灰燼,在空中翻騰飛舞,爾后緩緩落入泥土,像一個人的靈魂。
肉身雖被埋入泥土,但魂魄還要跟著牌位回來。因此,當(dāng)送葬的隊伍再回到家門口時,那里早就支了一張桌子,亡者的大兒媳婦正跪在地上,準(zhǔn)備接應(yīng)。理事致詞,男女孝子再次跪地磕頭。簡單的迎接牌位儀式過后,靈位再次被供奉于堂屋中。這里還有個講究,就是抬棺的那條繩要拿回來放進(jìn)糧倉中,寓意招財進(jìn)寶。另外一個插曲就是有好事者會在孝子跪的路上潑上污水或撒上碎石瓦片,以這種懲罰手段來“考驗”孝子們的“孝心”。
主人備了酒席,再次款待眾人。吃完這頓飯,才算這一場白事到此方告結(jié)束。
或許,在繼承傳統(tǒng)民俗文化與推進(jìn)殯葬改革樹立新風(fēng)尚的雙軌道上,人們真的需要找到一個可穩(wěn)步前進(jìn)的平衡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