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 洋荷花(散文)
大豐地處里下河沖擊平原,河網(wǎng)密布,最數(shù)斗龍河有名,不僅是它有一段美麗的歷史傳說,還有它自身的漕運(yùn)功能,它是一條自然的河流,婉延曲直,素有九曲十八彎之稱。其中有一段一度被當(dāng)?shù)厝私凶觥把蠛印?,名稱究竟從何而來,現(xiàn)在是少有人知。但它一直留存在我的記憶中,因為我與洋河有著不解之緣。
早在上世紀(jì)六十年代之前,大中集和新豐集這兩個集鎮(zhèn)境內(nèi)的居民習(xí)慣以“洋河”的名字稱呼流經(jīng)他們這里的老斗龍港河,是因為這段河的兩岸邊每年四月初會盛開一種非常新艷的花,因其長得像荷花,據(jù)說是一位被請來大豐開墾的洋人從外國帶過來的,當(dāng)?shù)厝瞬恢@種花的名字,就稱它為“洋荷花”,這一段生長這種花的河也就被喊成了“洋河”。
常聽家人說起我的出生經(jīng)歷:那一晚船行在洋河中,母親突然覺得腹中的胎兒臊動,便示意爸爸停船,恰巧就停在了洋河花開得最多的一處河邊。夜里11點(diǎn)胎兒落地,這便是我,洋河也就成了我的出生地。
告別嚴(yán)寒,脫去一冬雍腫的棉衣,便有許多花兒開始裝點(diǎn)起這春天的洋河邊,其中最數(shù)洋荷花艷麗,洋荷花以紅白兩色俱多,以群聚為主,也有零星地散落在蘆葦叢中,筆直的枝桿,挺拔向上,紅色如火,白色如菇,綠葉點(diǎn)綴,君臣相依。野兔穿梭其間,蝴蝶飛舞四周。這時的洋荷花與農(nóng)田里金黃的油菜花交相輝映,用它們天然的容顏為春天加彩,共同裝扮這里下河的濕地,恰如民國女詩人林徽茵的詩:“你是人間的四月天,笑響點(diǎn)亮了四面風(fēng),輕靈在春的光艷中交舞著變…”
洋荷花總將這洋河兩岸裝扮得更加的嬌美。
花開時節(jié),也是我童心萌動時節(jié)。被籠頭繩套著的我,雙手托著下巴,雙眼緊盯著河岸上各種花兒,輕嗅著淡淡的魚腥味以及夾雜著青草芳香的河水,哥哥姐姐在低頭、彎腰、有節(jié)奏的步履中牽著船兒向前,劃開如仙子般在水中飄舞的水草,不緊不慢,周而復(fù)始地行駛在洋河中,把我家的船從春天拉進(jìn)盛夏。
午飯時船兒有短暫的停頓,二姐摘了幾種不同顏色的洋荷花,找來一只破臉盆,在岸邊上挖來些泥土,把花兒插在盆中,澆上一點(diǎn)水,跟我說:“只許看,不許用手摸?!辈徽f倒也罷了,這么一說我心里反而有了種神秘和想要探險的沖動。
等他們再次上岸拉纖,我將花從盆中拔出,然后按照我的意愿將它們重新排列,結(jié)果到第二天晚上發(fā)現(xiàn)這些花兒全失去了精神。二姐知道是我動過了,她又采來好多,按我排列的順序,將原先的花兒又全部重新進(jìn)行更換:“別再拔啦,你只看,別用手去碰它,它就會越長越好看,越長越香,越長越高,到時候給你做個花帽子戴,好看呢?!?br />
或許就是為了二姐許諾的花帽子,我一直沒再去人為地破壞這鮮艷無比的洋荷花,只是每天都會多看它們幾眼,直到它們長了很長時間,最終又因季節(jié)中的事物越加豐富,讓我將花帽子的許諾完全忘記。
又過了些日子,我突然發(fā)現(xiàn)那洋荷花開在了水中,在我的吵鬧中母親順手到河中拽了幾朵,并告訴我:“開在河里的叫荷花,因為天熱,它便躲到水中,還會生寶寶,它的寶寶叫蓮蓬,還能吃。”說著便將荷花下面的蓮子拿出給我吃。
這就是我最早接觸洋荷花和荷花的經(jīng)歷。我上二年級的時候拿到了我整個學(xué)生年代唯一的一張三好學(xué)生獎狀,當(dāng)我把這一張獎狀拿回家的時候,母親跟我說了這樣幾句話:“花無百日紅,總有它謝的時候。人也是這樣,人在最紅的時候也是他最得意的時候,得意不能忘形才會收獲成果?!蹦赣H沒有文化,說起話來卻有一定的哲理,她說的這些話竟然要讓我用一生去體會。
在爺爺那兒上學(xué)期間,每逢他高興時會抽著水煙講他過去的事,講到高興時左手托著水煙筒,伸出滿是皺紋且已有點(diǎn)變形的右手,由上到下抓住嘴下那一把白花花的山羊胡子捋一下。這個動作在我印象中特瀟灑。
依稀記得他曾講過的故事,他20歲時經(jīng)人介紹到大豐公司做工,公司的老板是從海門過來的,大豐人都特別尊重這位給本地帶來福音的先生,尊稱他為“大先生”。當(dāng)時爺爺就跟在“大先生”后面做事,“大先生”就是民國實(shí)業(yè)家張謇。“大先生”外出到海邊丈量灘涂,爺爺就幫他們扛竹竿,那竹竿是他們丈量用的,兩頭固定,叉開的長度正好一丈,測量時兩個人叉開竹竿只管數(shù)著數(shù)往前跑,每跑一步加一個數(shù)。大概這“丈量”一詞也是由此得來的吧。
爺爺印象最深的就是有一個洋人在指揮他們,跟他們后面一起搞測量,不久之后因奶奶生了我大伯,爺爺就回鹽城老家了,再后來,在鹽城老家生活實(shí)在過不下去,田少,就買了條小船到海邊裝草,以船謀生,在老斗龍港的河流中來來往往數(shù)年,洋河就是他們那時行的最多的一條河。直到解放后退休,被安置在馬房養(yǎng)老。
我曾問爺爺:“洋人是個什么樣子?”爺爺捋了把胡子,每提到洋人的事他總是眉飛色舞,他覺得見過洋人、跟洋人近距離地接觸過是一份榮耀:“洋人長得高大,身上毛多,眼睛是藍(lán)色的,喜愛養(yǎng)花,跟我們河里長的荷花差不多,只是它的花朵沒有荷花這么開放,總是卷著,遠(yuǎn)看像一團(tuán)火,每年春天開出來都很好看。不少人都跟他要花種子,好多地方都長著這種洋荷花,最數(shù)洋河邊上長得多?!?br />
那時候洋河邊上全是荒草地,爺爺?shù)拇韥砘鼗氐匦性谶@條河上,便找了處空地長些菜,順便也把跟洋人要的花種子丟在地里,每年春天都能看到越來越多的洋荷花開放在洋河邊,把原本近乎原始的里下河河畔裝點(diǎn)得五彩繽紛。因為洋河邊上的景致有聲名在外,在后來的數(shù)年中陸續(xù)便有了一些居民慕名而來,沿河居住,洋河邊漸成村落,爺爺?shù)牟说乇蝗思沂杖チ耍切┥L在洋河邊上的花上誰也舍不得毀了它,一直長到60年代中期,在“破四舊”時被全部挖掉,說它是“資本主義毒草”,從那以后就再也沒人稱這段河流為“洋河”了。
洋河邊上的洋荷花我還有些記憶,盡管大面積的冰荷花被鏟除,但還留下了不少零星的藏匿在洋河邊的蘆葦叢中,常被我們挖了帶回船上,有的被姐姐長在盆子里,有的則被我把那漂亮的花瓣撕成成一片一片的,放在水里,當(dāng)小船,看著他們漂向遠(yuǎn)處,默默地許愿,愿它能載我走得更遠(yuǎn)、更遠(yuǎn)。
到我上小學(xué)之后就再也沒見過洋荷花,洋河和洋荷花只留在記憶中,直到半個世紀(jì)過去,我才又見到它的容貌,而這一次給我?guī)淼氖菬o比的驚艷。
2014年,我到剛開放的荷蘭花海值勤,那花海也就建在之前的洋河灣上,就是后來又被人稱之為老斗龍港灣的地方,現(xiàn)在已是到處盛開著來自荷蘭的郁金香了,甚至成了中國最大的一處以郁金香為主題的花海。初看這郁金香時總覺得有點(diǎn)似曾相識,終于在記憶中認(rèn)出,那就是我小時候總吵著要的洋荷花,那是我童年的希望之花,它陪伴了我好幾個春天,這種花就是最早被那個洋人帶過來的,今天的荷蘭花海把那洋人的銅身塑像也“請”了過來。這個洋人就是被譽(yù)為“中國水利事業(yè)的‘白求恩’”荷蘭專家特萊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