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又聞槐花香(散文)
初夏,正是洋槐花盛開的時節(jié),愛人從菜市買回一袋槐花準備做麥飯。看著那松松軟軟、白白凈凈的洋槐花,我的思緒頓時回到過去。
洋槐是我故鄉(xiāng)常見的樹種,它既沒有楊樹的挺拔,也沒有柳樹的嫵媚,更沒有桃樹的富麗,但那素雅、潔白如玉的槐花清香撲面,與野菜相比,其味道醇厚甘甜,唇齒留香,讓人難以忘記。
記得小時候,農(nóng)村生活非常困頓,大人、小孩經(jīng)常到田間、地頭挖野菜充饑。野菜挖完了,就開始踅摸村道、塬畔上的洋槐花了。那時,除了自家院落的樹木可隨意采摘果食外,其他地方長出的樹木都姓“公”,沒人敢明目張膽地“損害”集體利益。上世紀七十年代,村里人都住在塬畔下自挖的土窯洞里。也記不清是哪個年月,窯背的坡面自然生長出一些野生洋槐樹,樹大約有三米多高,長像還有些丑陋。每到五月初,那零亂的枝頭上掛滿了白嘟嘟的洋槐花,挨挨擠擠、簇簇擁擁,宛若一串串風鈴。山風一吹,一絲絲甜蜜的氣味便會飄入農(nóng)家院落,勾起人們味蕾的跳躍。于是,一些婦女、兒童就偷偷摸摸地去采摘。起初也沒人干涉,后來采摘的人多了,胳膊粗的樹股子都被拉劈了,村干部就不許亂采亂摘了,村民們只能望花興嘆。
有一次,我和幾個玩伴給上工的家人送飯,返回時,看到路畔有兩棵不大的槐樹,上面掛滿了潔白的槐花。我們便商量偷摘一些槐花充饑。幾個人分工合作,個高的上樹折枝,個低的在下面接應,留下一個靈醒的在土埂上放哨。豈料,上樹的一個小孩攀爬得太高,還不及折下槐花枝時,就被在田間干活的隊長望見。隊長急促的呵斥聲比大喇叭還洪亮,隨風傳來震得耳膜嗡嗡作響,嚇得我們幾個孩子像小猴子似的,“噌”的一下從樹杈跳到地面,倉惶地逃離了現(xiàn)場。我們小孩子是幸運地逃走了,而家長卻受到了批評教育。從那以后,我覺得隊長就是“太上皇”,比公社書記的官兒還大,管的事多,整天在村子里吆五喝六的。尤其是那雙像刀刻出來的三角眼,似乎老盯著那些槐樹。寧可讓風把洋槐花吃得飄落一地,也不讓人采摘,怪可惜的。
后來聽父親說,隊長其實沒有惡意,主要是害怕捋槐花的人把樹糟蹋了,來年就不好成活了。樹死了,就結不出槐花了。聽了父親的話,我似乎明白了一些道理,不再對隊長有敵意,內(nèi)心還有些敬重。
洋槐樹適應性強,很容易成活,在故鄉(xiāng)的荒郊野外,溝岔塬畔,隨處可見。在我的記憶里,與村界接壤的塬下有兩條深溝,鄉(xiāng)親們習稱為北溝、南溝。那里也有許多洋槐樹。但北溝居住人家多,周邊的洋槐樹被人看得緊,無機下手。南溝雖有一片茂密的原始森林,然路途較遠,平時很少有人去采摘槐花。而這條溝窄長,人煙稀少,戶與戶之間戰(zhàn)線長,摘槐花不易,聽說住戶都是逃荒要飯過來的“黑戶”,過去我曾隨大人到這里砍柴、挖藥材時也無人攔擋。于是,在一個周末,我們幾個小伙伴便相約去南溝里捋槐花。
是日,天高云淡,空氣清爽,我們拿著自制的長勾,提著尿素袋子,沿著蜿蜒的小河邊,邊走邊玩,說笑嬉戲。沿途的泥草、灌木叢中蛙叫蟬嗚鳥唱,交織變幻,河水清澈見底。我們不時蹲下來,翻動一下河床上的石塊,把小手伸入水中摸小魚、小蟹。河水漫過指尖時,閃著柔和亮光的小波紋,微感絲滑清涼,好玩極了。不知不覺地我們就走到了河溝的盡頭。
“快看,那么多的洋槐花啊!”順著一個小伙伴指的方向,我們抬頭仰望,只見那蔥綠的溝溝岔岔若隱若現(xiàn)地漂浮著一團團潔白的云朵,如棉花一般,覆蓋在樹枝上,分外耀眼。大伙兒就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興奮地手足舞蹈,狂喊亂叫,回音聲打破了靜謐的山谷。
看到盼望已久的洋槐花就在眼前,大家氣喘吁吁地跳坎爬坡來到樹林間,發(fā)現(xiàn)許多樹木不全是洋槐樹,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喬木也垂掛著雪白的花朵。好在沒有白跑,大伙兒每人選定一顆槐樹,急不可待地抱著樹干,“哧溜、哧溜”幾下子就躥到了樹杈上。我的屁股還沒騎穩(wěn)當,就急急火火地拽住一個樹枝,捋下一把槐花,仰起脖子,瞇著眼睛,順手塞到嘴里,大口地嚼起來。那淡雅的甘甜淹沒了泥土的芬芳,透過口腔迅速染遍整個身心。那種涼絲絲、甜滋滋的味道至今讓我念念不忘。
我們邊吃邊捋,一個時辰就塞滿了大袋子。日頭西斜時,我們每人扛著一大袋子槐花,如同打了勝仗的英雄,唱著兒歌,凱旋回村。
晚間,母親將我捋回的洋槐花倒入一個大盆里,一遍遍地摘揀、清洗,然后瀝盡水份,拌上少許面粉,放在大鐵鍋的篦子上蒸,十多分鐘就熟了。揭開蒸籠的那一刻,一股槐花香混合著麥面香撲鼻而來。聞著香味,吃著槐花麥飯,心里舒坦極了。
十歲那年,在我家鹼畔下方的澇池邊沿突然冒出一株小槐樹來,正好夾裹在柴火垛跟前的幾棵榆樹、柳樹間。按當時不成文的規(guī)矩,野生在自家門口的樹木自然歸農(nóng)戶所有。父親告訴家人,我激動得又蹦又跳,一有時間就圍著柴禾摞轉(zhuǎn)悠,盼著小槐樹快快長大。小槐樹也很爭氣,長著長著又從旁邊引出三、四棵幼苗來,像是同胎姊妹,并排站著。一個秋天過去了,小槐樹長得與相鄰的小酸棗樹同高。隨后幾年,許是沾了澇池肥水的光,小槐樹營養(yǎng)充足,不經(jīng)意間就長得如碗口粗,散開的枝干直刺天空。連喜鵲也高興地在樹杈上搭起了窩。
我家的洋槐樹不僅比村旁的槐樹粗壯、高大,而且成長速度快,枝椏發(fā)育繁茂。每到初春,洋槐的表皮便被星星點點的嫩芽擠開,近看,仿佛是一顆顆剔透的綠寶石。不幾日,嫩芽變成了嫩葉,嫩葉旁掛滿了一串串葡萄似的花苞。暖風一吹,那些花苞漸漸地舒展開來,小花苞長出了花柄,緊緊地簇擁著,擠滿了了整個樹枝。初夏,一朵朵雪白發(fā)亮的花兒墜在樹枝上,蓋住了綠色的底幕,隨風搖曳時,那些晶瑩如玉的一串串槐花就會按照自己的節(jié)拍,發(fā)出細微的摩挲聲,似乎想掙脫樹枝飛到遠方。
往往在這個時候,父親便會噙著旱煙鍋,從柴堆中找出一根細棍子,用粗鐵絲折一彎鉤,綁在棍稍上遞給我。我站在一人高的柴垛上,伸出長鉤勾住技條用力一拉,成串的槐花枝便折斷掉落下來,我順手接住遞給父親。這時,母親趕忙走過來,端著大篩子,就勢坐到院里的小凳子上,開始捋槐花?!罢稽c夠吃就行了,過兩天再摘。”母親邊捋邊說。父親從嘴邊拿下煙鍋子,彎起腳尖上的鞋綁使勁地撣了撣煙灰說:“過兩天花就蔫了,被風都吹落了吃啥?”我再也不用偷偷摸摸跑那么遠去摘槐花了,在家門口就可吃到鮮嫩的槐花,心里美滋滋的。
槐花味道清香甘甜,吃法多種多樣。燒湯、蒸饃、烙餅、涼拌,做法不一,風味各異。尤其是槐花做的麥飯,每次我都能吃兩大碗槐花麥飯,把小肚皮撐得圓鼓鼓的。那時我就認為,槐花是人間最美味的珍饈,好吃不膩味!
時間過得飛快,短短幾年后我脫離了這個小院,槐花飯也就此按下了暫停鍵。在軍營里我時常思念家門前那幾棵槐花樹,更思念母親做的槐花飯。但不幸的是,我走后沒多久,父母和其他人家相繼搬離土窯洞住到塬上的平房里。老莊院變得十分蕭條,就連牛羊牲畜飲用的澇池也坍塌荒廢了。我心心念念的洋槐樹因無人經(jīng)管,有的枯死,有的被人砍伐當柴禾了……
歲月匆匆,新舊不斷更替,故鄉(xiāng)也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街道整齊劃一,道路平坦寬闊,老家人住進了寬敞明亮的平房,而槐樹卻越來越少。物以稀為貴!槐花已成為稀罕的美味食物,出現(xiàn)在超市或農(nóng)貿(mào)市場,我也會偶爾地購買些這時令的洋槐花,嘗嘗鮮。還是過去的口感和味道!兒時的洋槐花自始至終在內(nèi)心深處搖曳生姿,那股清甜的香味久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