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猶憶兒時風(fēng)光(散文)
前幾日,和幾位比我年齡小的朋友聊天,談起過往舊事,都搖頭表示不知。于是,我便有了寫寫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家鄉(xiāng)風(fēng)物和人文舊事的想法。零零碎碎地寫,整理起來,便有了如下10篇回憶文字。
一、孩提夜夢
小的時候,剛剛認(rèn)得了幾個字,就喜歡讀一些神奇和怪異的故事書。讀《薛仁貴征東》,薛仁貴被困在一個深深的山洞里,吃了九牛二虎還有半條龍的面食,于是變得力大無窮,在征東中立了大功;讀《劉金定的故事》,劉金定原是一個丑女,害怕見人,藏在村里的一眼枯井里,遇見異人傳授她一身武藝,然后占山為王,后投宋,成為一代巾幗豪杰……讀過這些故事之后,便異想天開,也想著一日能遇見異人,傳授得一身本領(lǐng),那該多好??!
那時,縣城廟宇多,街道狹窄,且曲曲彎彎,夜里黑燈瞎火就不敢到街上去,仿佛身前身后到處都是鬼鬼神神,毛骨悚然,走路就不由得瞻前顧后,心提到了嗓子眼里。有大人時,一手總是拽著大人的后衣襟,一步緊跟著一步地不敢離開。一回家,便躺進(jìn)被窩里,身子縮成一團(tuán),連做夢也是顫顫驚驚的。
一日夜里,還真是做了一個離奇古怪的夢。我夢見去山坡上砍柴,見一深洞,有冷風(fēng)吹出,涼颼颼的,我正滿頭大汗,就鉆進(jìn)洞里。洞幽深黑暗,腳下的路彎彎曲曲,讓人渾身起一層雞皮疙瘩。正后悔不該鉆進(jìn)這洞里來時,忽然就見前面有了光明,也就有了一片廣場地面,有一須發(fā)全白的老人正在教練兩個徒弟練習(xí)武藝,那一招一式,花樣百出,神妙莫測,變化無窮。我看得發(fā)了呆,一時忘記了自己,就歡呼雀躍了起來。老者側(cè)身看到了我,他一邊捋著白花花的胡子,一邊就對我說:“你如此專神,自然也就是我的徒弟了?!庇谑?,過來把我引進(jìn)場中,隨手給了我一根銀纓槍,讓我和他那兩個徒弟一起練了起來。我只練了一會兒,就覺得渾身有了一股子力氣,舞得那根銀纓槍像花團(tuán)一般地旋轉(zhuǎn)。正在我得意之時,忽聽老人家說:“你練得時間不少了,應(yīng)該回去了?!彼p輕推了我一把,我一翻身就醒了。原來是南柯一夢。
早晨起來,那夢里的情景還在腦海里轉(zhuǎn)悠,我也還處于一種興奮狀態(tài)。家門外邊就是一片空蕩蕩的場地,靠北是一座戲臺般的建筑,名叫“紅樓臺”,兩邊就是高高矮矮的土墻。我們一群孩子總是愛在場子里玩,不是劈腿,就是倚著土墻折腰,抑或是拿著棍棒幾個人練習(xí)對打。我做了那個離奇的怪夢以后,仿佛渾身增添了力氣,一整天和伙伴們在場子里練習(xí)拳腳,常常忘記了回家吃飯。后來,上了學(xué),老師發(fā)現(xiàn)我們都會這些“武術(shù)”,就把我們組織起來,在課余時間練習(xí),還上臺去表演。
時光荏苒,轉(zhuǎn)眼幾十年過去,想起孩提時光,仍甚覺有趣??墒?,直到現(xiàn)在,耄耋之年了,我總還是愛動,毛手毛腳,爬高上低,有時候就摔了跤,爬起來,還是不甘示弱,也許這就是小時候的那種頑劣習(xí)性養(yǎng)成了習(xí)慣,承傳至今,仍是丟不掉的緣故吧。
二、兒時游戲
我們那時候,正是戰(zhàn)亂年月,到處是磚頭瓦塊,荒場子也多,我們的游戲也大都能發(fā)掘本地資源,利用當(dāng)?shù)貎?yōu)勢,因為,我們隨處都可以找上幾塊磚頭,到一片廣場地面去玩。
我們最愛玩的游戲是“打瓦”,據(jù)說從遠(yuǎn)古時期就有了,是古人類的游戲,有資料追溯到堯。我們對這種游戲也樂此不疲,一有工夫就找?guī)讐K磚頭玩起來。“打瓦”的玩法各地規(guī)矩不同,城里和村里玩法也各有差異,但至少要兩人玩,也可多人玩。開始先要劃出“河”,也就是間隔四步左右的兩條線,然后把一塊半截磚頭栽立在前邊的那條線上,這是目標(biāo),叫“腦”,以后通過好幾種動作去擊打這個“腦”,誰打倒“腦”誰就贏了。開始前兩人或兩方要用“石頭剪子布”的辦法,分出先后,也就是誰先打誰后打。然后先打者就站在后邊的這條線上去擊打前邊那塊磚,也就是“腦”。每次打都有一個不同的動作,先是站在后邊的線上向前跨出一或兩小步,把手中的磚扔至“腦”附近,然后單腿跳著前去用這磚踢倒“腦”,踢倒了就再回來站在后邊的線上,依次按各個動作去擊打“腦”,這些動作有揚前、揚后、前跪、后跪、趴天、趴地,還有用兩個腳夾住磚塊往前跳著去擊打“腦”,叫“跛”,還把磚放在右腳面上,左腳往前跨出一步,用右腳面上的磚去擊打,這叫“撩當(dāng)”。這一切都成功了,也就是都擊打倒了“腦”,就可以站在后邊的線上,挺胸、仰頭,像一位高傲的將軍似地,拿著手中的磚頭去擊打前邊線上栽立著的那塊磚頭(腦),叫“割腦”,打倒了就是勝利者?!皠僬咄鹾顢≌哔\”,勝利者就要懲罰對方,比如彈腦(頭)、捶背、擰鼻子、揪耳朵等。當(dāng)然這些懲罰都會加上一些美麗的說詞。被懲罰者雖然受到皮肉之苦,但也心甘情愿地領(lǐng)受,誰也不愿當(dāng)“孬種”、?!百嚻ぁ?。再說還有下一輪,如果自己勝了,就可以“以牙還牙”,來個“報復(fù)”。不過,游戲畢竟是游戲,“懲罰”也總是“友好”性質(zhì)的。
我們兒時的游戲很多,還有打茅屎官、開火、滾鐵環(huán)、撯(zuo)盤、拍三碼,這些多是男孩子們玩的。女孩兒玩跳方、挑絞絞、挼{ruá}瓦、種花、種菜、捉迷藏等。后來,上了學(xué),老師在課余時間教拍皮球、踢鍵子、跳繩,還組織比賽,我們的游戲和玩法也就文明多了。
現(xiàn)在,孩子們的游戲很多,令人羨慕??上胂胛覀儍簳r的一些游戲,也還覺著蠻有意思的。細(xì)想,那些游戲也應(yīng)該屬于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三、“開火”打戰(zhàn)
剛解放的那年,縣城一片狼藉。城墻挖開了幾道豁子,長長的石條像野狗一樣肆意橫臥,殘磚爛瓦土疙瘩四處堆積,隨處可見。孩子們好動,又模仿性強,狼煙剛息,可戰(zhàn)爭中彈火紛飛的情景還在他們的腦海中縈繞,于是,吃飯不管閑事的孩子們,沒事可干,便開火打仗。這是一種爭斗,較量,也是一種娛樂,游戲。不知什么時候,就有了東關(guān)一伙,西關(guān)一伙,當(dāng)然也還有其他的一些組合。分了伙,有了對立,也就發(fā)生了“戰(zhàn)爭”。兩伙人,一伙上了山或占了一面山坡地段,另一伙人就在城墻上或是城壕里,身邊有的是磚頭瓦塊土疙瘩,隨手拿起來就可以向?qū)Ψ饺尤?。雙方的距離都很遠(yuǎn),所以,看起來是“炮火紛飛”、“槍林彈雨”,實際上也傷不了人身,大人們事多,也就懶得去管。
可是,有一次,是秋天的時候,一個住在觀音巷的名叫馮潤明的孩子,十多歲,吃過響午飯后他就一人早早地上了北寨。大寧北寨連城,周圍都是土崖陡壁,寨頂卻是一片平灘,上面有幾座戰(zhàn)時留下來的碉堡,兩伙人馬要是開起火來,這里是守衛(wèi)陣地的最好選擇。其實,他并不是孩子群的頭兒,本不必去觀察尋找有關(guān)開火“陣地”的事兒,可他就上了北寨頂上,還在寨頂?shù)哪瞧L滿了叢叢荒草的平灘地面走來走去地巡察觀看。忽然,他腳下的地面蠕動起來了,他還沒來得及轉(zhuǎn)身,一股濃濃的黑煙就騰空而起,隨即轟地一聲,他就被拋上了半天空,摔下來,已是鮮血直流,不省人事。他被地雷炸死了。
血的教訓(xùn)讓孩子們害怕,驚醒,家長們也就開始嚴(yán)厲管教自己的孩子,從此,孩子們中間的“戰(zhàn)爭”也就偃旗息鼓了。
四、老王油糕
那時,我也就七八歲。我們大寧的縣城很小,沒有綠樹,沒有鮮花,有的只是仄仄斜斜的沒有了規(guī)矩的屋舍和院落。城內(nèi)只有一條街,東西向,長不足500米,寬僅2米余,兩邊都是低矮的鋪面,門對門地開著,且街道曲折,拐成了幾個直角。街上有風(fēng)光的鋪面僅有兩三家,整日里也是顧客寥寥。引人注目的還要算位于中街轉(zhuǎn)角處的老王油糕鋪,每天一大早,老王就取下了門板,支起了直徑一尺有余的平底鍋,鍋上搭著用鐵絲扭成的長架子,鍋底添了柴,油一熱,就嗞嗞啦啦地炸起了油糕。
老王的鋪面并不大,只有一間進(jìn)深,里面放了兩張小桌,圍著8個小凳。老王緊坐在門口的爐子旁邊,一手拿著一雙鐵筷子,一手緊握著一把鐵笊籬,等下到鍋里的油糕炸成了金黃色,他就用鐵笊籬撈出來,一個一個地用鐵筷子碼在鐵架子上,油糕上的油就一滴一滴地滴進(jìn)了下面的油鍋里。
滿街還算油糕鋪紅火,一大早就會聞到了一股油膩膩的甜香,人們就知道老王的油糕鋪子開張了。老王人實誠,有人進(jìn)來要吃油糕了,人在小凳子上坐下了,他也不會虛張聲勢地?zé)崆?,只是慢騰騰地用一個小碟將幾個剛炸好的油糕遞過去,順手也遞過去一雙筷子和一小塊白紙。食客慢慢地吃,他仍是坐在那里慢慢地炸。如遇有人要帶著回去,老王便將油糕用白紙包了,再撕下一張廢舊書頁裹上一層,拽下墻上掛著的細(xì)麻繩捆扎好,然后收了錢遞給顧客。在這一切的程序和過程中,老王總是默默地,不言也不笑,一副憨厚木訥的樣子。
老王是外鄉(xiāng)人,逃荒過來,靠開油糕鋪子維持一家人的生活。他大字不識一個,可對讀書人卻十分敬重??h城東關(guān)住著一位王先生,原 先曾在縣衙里當(dāng)差,穿一襲黑色長袍,遠(yuǎn)看就像一頂長長的墨條,后來落魄回了家,也就沒有了原先的斯文。可老王仍是非常敬重著他,每遇王先生來買油糕,他不是不要錢,就是要多給他一個兩個。有時王先生只是路過,老王看見了,就會立馬攆上去,硬是拉住王先生要送兩個油糕。
我上學(xué)總要路過老王的油糕鋪,大人給了零花錢,我就去買油糕,拿著老王用一塊白紙包了的油糕,一邊吃,一邊往學(xué)校走,到了學(xué)校,油糕也剛好吃完。坐下來聽老師講課,滿嘴仍是油膩膩的香甜,課也就聽得有滋有味。
幾十年過去了,“天翻地覆慨而慷”。雖然今非昔比,但我仍然常常會憶起老王的油糕鋪,回味著老王油糕那種香甜的滋味,心里仍是十分地舒坦。
五、王大老爺
縣城東關(guān)北面山坡的一孔土窯洞里,住著一位被人們叫作王老爺?shù)娜?。王老爺曾在縣衙門里當(dāng)過差,為人寫過契約、狀子,風(fēng)光一時,后來被衙門辭了,靠著種邊邊沿沿的小塊地維持生活,又極不善經(jīng)營,也就窮困潦倒。有去過他家的人說,他是家徒四壁,一貧若洗。
王老爺素??偸谴┲患罨疑呐f長衫,瘦瘦的矮個頭,戴一頂瓜皮小帽,躬著腰,步履蹣跚。每天傍晚,他總要越過拆開了的城墻豁子,沿一條斜斜的小道到城里來。我家西面有一家小酒鋪,店面臨街,靠門擺著一條長桌,放了一個圓圓的黑磁壇罐,裝著酒,旁邊有幾小碟煮熟用鹽淹制了的花生豆拌杏仁。王老爺去了,就沽上二兩酒,裝在自己帶來的小錫壺里,準(zhǔn)備帶回去喝。有時他就站在店里的長桌邊,要上一小盤花生豆拌杏仁,邊吃邊喝,喝完捋著他的那縷花白胡子,從長衫里掏出錢放在桌上,然后走人。
王老爺每來,總要撿拾破紙片兒。那時,我家門邊有一片空場子,邊沿堆放著拆毀建筑以后的亂石塊,我們放學(xué)以后就坐在這堆亂石頭上寫作業(yè),寫錯了就撕下來扔掉,場子里也就有了不少的碎紙片兒。王老爺就拾地上的這些碎紙片兒,他彎著腰一片一片地去撿,有風(fēng)了,紙片兒隨風(fēng)在空中旋轉(zhuǎn),他就挺起身,伸出長長的兩臂去捉,一躍一躍地,像在風(fēng)中舞蹈,我們看見了,就禁不住地發(fā)笑。
王老爺把拾起來的紙片兒先是攥在手里,然后就到墻邊找個深深的石縫,用手緊緊地把紙片塞進(jìn)去。我們都覺得好奇,便走近去問他為什么要把紙片兒塞在石縫里,王老爺便捋著他那撮花白胡子,笑著對我們說:“字是圣賢所造,絕不能讓它在地上讓人用腳踩踏,這有辱斯文?!蔽覀兟犃?,先是心頭一震,隨后就再也不敢隨意撕扯作業(yè)本了。
王老爺很有學(xué)問。他有時也會坐在石頭上,給我們講倉頡造字的故事,講鐵棒磨繡針的故事,我們的作業(yè)不會寫了,他就給我們講解,一字一句,十分認(rèn)真,比我們的老師講得還清楚。我們對他也就更加地敬重起來,背后就叫他“王大老爺”。
王老爺仿佛與我們有了約定,每天傍晚都來,來了仿佛就有了一道風(fēng)景。后來,不知過了幾天,王老爺沒有來,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王老爺竟還是沒有再來,我們的心里就像缺少了一塊什么似的。我們便去問大人們,他們說:“王老爺死了?!?br />
我們的眼里立即涌滿了淚花,感到了一陣陣地悲哀。
六、接官亭瀤
接官亭舊時在縣城東一華里處,此處并沒有亭臺建筑,也沒聽說過在這里迎接過高貴的上司和要人。我記事時就是一片石盤般的寬闊地面,它的北面隔著官道是一溜土崖挖出的窯洞,靠東低凹處有一老舊院落,院北的土窯洞里住著龍王爺,天旱的時候人們就來這里祈雨。接官亭的南端是一彎深水,綠幽幽的,深不可測,人們叫瀤(wāi),還說:這瀤底有龍宮,住著龍王爺?shù)恼嫔?,所以誰也不敢在這里耍水。
小時候,特別喜歡到河里游泳,當(dāng)時叫“洗瓜”。我家住在縣城東門口,一出東門往南一拐下坡就是河,這段河里有兩處深水,一處叫大肚窩,一處叫小肚窩,小肚窩水深,水域也寬,我們就喜歡到那里去游泳。我們在河里“鉆水”“狗抱窩”“飄死人”,互相打水戰(zhàn),還赤身裸體地趴上半山腰的圪咀上,“通、通”地往下跳,有時就捏著鼻子,閉上眼睛,鉆進(jìn)深水處去探底,真是玩得忘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