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說要下雨，天就拉下臉來，奇怪的是，兒子竟喜歡像他父親一樣吹胡子瞪眼的天，我就只好陪他繼續(xù)流連草坪。
　　 一個年輕媽媽不管東南西北一氣亂刮的風，從樓道里拿出風箏，后面跟著搖搖晃晃，走路還不太穩(wěn)當，兩歲左右的兒子。風強盜似的猛力到媽媽手里奪取風箏，媽媽緊拽著風箏斗線，對孩子喊：“風箏，看媽媽放風箏！”
　　 風箏像要掙脫繩索的瘋牛，拼盡全力往天上蹦。媽媽一撒手，線軸飛快轉(zhuǎn)動，只聽“哎呀，線咋沒綁好??？”眼見那風箏沒了控制，歪歪扭扭越飛越高，或許是風轉(zhuǎn)了向，又像一個被咯吱得笑岔氣的孩子，一個折轉(zhuǎn)，跌下樓層外的樹叢里。
　　 小男孩“啊啊”地望著媽媽，一邊指著天上。媽媽說“沒事，家里還有。我們回家拿去！”小孩子肯定見過家里還有，知道媽媽說的是真話，也沒哭，跟著媽媽一顛一晃地回家。
　　 看著母子倆的背影，我忽然想起我的風箏。
　　
　　 二
　　 那是少小時，一次，見隔壁四爹認真、在我眼里就是很專業(yè)地為小我一歲的堂弟做風箏。
　　 堂弟安靜地坐在小板凳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父親靈巧的手，羨慕死個人。弄得我心里酸酸的，我開始想我的父親，永遠都在外面做工掙錢，好想他也像四爹一樣為我做個能飛上天的風箏，那該多好啊！
　　 我只得自己動手，房前屋后搜羅父親編背簍、簸萁剩下的殘竹片，想象著父親編制東西時候的樣子，像模像樣地用彎刀剔薄竹片，再把它們綁成一個“王”形。又找出作業(yè)本，撕下幾頁兩面都已經(jīng)寫滿了字的，飯鍋里摳幾粒飯，主框架就粘好了。再用剪刀把紙張剪成兩厘米寬的紙條，一截一截粘起來，做成一條風箏的尾巴。
　　 趁三月風好，趕緊拿著風箏爬上后山，堂弟已經(jīng)把他的風箏放飛得老高。我把風箏放在地上，像給鳥兒撒引食似的，松開線走幾步，然后拽著線跑起來。我的風箏像被風雨打落下巢的幼鳥，踉蹌不起。難道是風不夠大，我奔跑的不夠快？我就讓堂弟幫我舉著風箏，起步高點，應(yīng)該就能順勢而飛吧。隨著我一聲“撒手”，我一邊跑一邊回頭望，盼望著風箏能夠像堂弟的那樣，乘風而起，升入天空。可是，風箏就是飛不起來，在地上跌跌撞撞，已經(jīng)面目全非。
　　 我強忍著壞心情，不好意思在堂弟面前哭，就只好裹起風箏尾巴，站在一邊眼巴巴地看著堂弟輕輕松松拽著線繩，得意洋洋地望著天空中不斷攀升的風箏的樣子。之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氣惱自己的風箏為啥不飛？
　　 “還是別要了吧，你看你那風箏，紙都掉下來，像瘋子屁股上的補丁，忽閃忽閃的了?！碧玫芄室廪揶碇f。
　　 “不，要，我回家重新糊上就行了?！蔽也挪辉冈谒媲拜斈兀瑲夤墓牡貙χ玫芎?。
　　 晚上做夢，夢見我爸爸像四爹一樣，精心為我做風箏，我的風箏不但飛得高高的，還仿佛會笑，把堂弟的風箏甩得遠遠的。忽然，線斷了，我拼命追趕，風箏掛在山那邊的竹梢上，怎么拽也下不來……
　　 “怎么了，幺兒，你怎么了？”我傷心的哭泣驚動了媽媽。知道了真相后，媽媽說：“明天讓爸爸給你做一個，別傷心，再睡會兒?！蔽疫@時才知道，爸爸今天做完一個工地的活，半夜里回了家。
　　 “真的？爸爸真會給我做風箏？”我一骨碌爬起來，揉揉婆娑淚眼，無比期待地望著媽媽。我猜，媽媽一定是把我白天做風箏，風箏飛不起來的經(jīng)過都看在眼里。爸爸回家，她就想著也讓我有個飛得起來的風箏。
　　 心里裝了事情，我哪里睡得著，天剛蒙蒙亮，便隨著爸爸起床。爸爸到后山砍下一根不大不小的竹子，褪去枝丫，砍斷尾梢，用一個木頭做的十字架，把竹竿平均分成四片。每一片都把他們劈開兩份，皮上青綠色的那片留著編制家里用具，里面那層黃篾條就是給我做風箏的了。爸爸說：“你知道你做的風箏為啥不飛嗎？”我搖搖頭?！澳銢]把篾條剔薄，或者厚薄不均，風箏左右或者上下重量不一樣，就會像你昨天的風箏，栽跟斗，搖晃著飛不起來。”
　　 “哦?！蔽胰粲兴颉！鞍鸭堖f過來”爸爸說。
　　 我奔前跑后聽從爸爸調(diào)遣，腳底下踩著鞭炮一樣，每一跳都是期待，每一蹦都是歡喜。
　　 媽媽遞過來一圈毛線，是從一件破舊毛衣拆出來，破朽得拆不成可以重新織成東西的斷截毛線?！坝眠@個當風箏線吧？你四爹給你堂弟買的縫衣服的線，要兩分錢一扣呢?！蔽抑牢覀兗益⒚枚?，媽媽和爸爸起早貪黑地掙，也不夠一家子花銷，不敢給我專門買風箏線。
　　 不過，我接過毛線，已經(jīng)很開心了。現(xiàn)在想來，那是父親特意和我共同制作的唯一一件童年玩具，那個過程讓我感到很滿足，就算風箏仍然飛不起來我依然很開心。
　　 父親是遠近有名的能工巧匠，做出來的風箏，毫無懸念地飛起來。雖然毛線過于沉重，還接二連三地打著結(jié)，但并不影響風箏飛到了空中。毛線被風彎成一個大大的駝背，樣子像一個氣喘吁吁的老人。盡管飛不過堂弟的風箏，沒有那么高，但它穩(wěn)穩(wěn)地飄飛在空中，像父親的愛，牽引我的視線，我的童心，我興奮得哪里還有時間去攀比。不知是打的結(jié)松散還是毛線年代久遠，中間忽然斷裂了。風箏脫開牽引，搖搖晃晃向后飄去，越退越遠，越退越高。我拼命跟著跑，路過一片水田也毫不猶豫跳下去繼續(xù)奔跑。最終，那只風箏落在水田里。
　　 至于被泥水毀壞的風箏有沒有重新飛起來，如今已經(jīng)忘記了，只記得，它后來一直被我掛在臥室墻上，我常常盯著那只風箏進入夢鄉(xiāng)。
　　
　　 三
　　 看見那個年輕的媽媽面對飛走了風箏，輕松地給孩子說“沒事，家里還有一個呢！”孩子也對于丟失的風箏沒有一絲心傷，我的心隱隱疼痛?；蛟S，那只風箏并不是孩子父親親手制作的，應(yīng)該是購買的。損失的并不是情感，僅僅是金錢。然而，當下物質(zhì)的富有和來之容易，凝結(jié)在孩子玩具上的父母情感越來越少，也正因為如此，人們才不害怕失去。
　　 風很猛，夾雜著雨珠。稀疏的雨滴落下，我感到一陣寒涼，便和兒子也返回家中。
　　
　　 （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