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永遠的夏日(散文)
故鄉(xiāng)的夏日是熱烈的、奔放而忙碌的,更是深情的。那是雛鳥的季節(jié),鳴蟬的世界,更是我們這些孩子們的天堂。所有的生命都在瘋狂地生長,麥子、雛鳥、樹上的水果、地上的野草,一切有機的物種,都在這熱烈的季節(jié)里,盡情地彰顯著強大而旺盛的生命力。
一
故鄉(xiāng)的夏日,是從“三夏”大忙的夏收開始的。
那是滿眼金色麥浪的世界。熾熱的驕陽之下,似乎能聽到微風掠過時,麥子摩擦發(fā)出的金屬般的“沙沙”之聲。此刻,我貓腰跟在大人們后面,笨拙地舞動著手中的鐮刀,像模像樣地收割著麥子。盡管我比麥子高不了多少,也只攬割了兩三行,不及大人的三分之一,依然被遠遠地落在后面。他們好像也不指望我能割多少,任憑我將一撮撮麥子割下放在身旁,等著大人去收拾捆綁。
此時是太陽,用最強烈的光線照耀著大地,人們雖戴著草帽,汗水在脊背、臉龐、胸口上,依然止不住地一股股向下流淌。時間不等人啊,太陽越毒,人們收割麥子的勁頭越足,這就是“龍口奪食”的夏忙時節(jié),稍一懈怠,一年的收成就可能打了水漂,人們要和夏雨搶時間。
到了吃午飯的時候,人們找一棵樹,坐在樹陰之下,開始吃帶來的鍋盔或油餅,喝些涼開水或面湯。鄉(xiāng)間曠野從來就不缺少風,風帶來的涼意,吹干了身上的汗水,讓太陽之下暴曬的酷熱一掃而光。吃完飯,就在樹陰下就地而臥,做一個短暫的夢,接著繼續(xù)收割麥子。
這樣的情景,是兒時年年夏天都要經(jīng)歷的。那種暴曬于驕陽之下的滋味,每每想起,滿眼都閃爍著金光燦爛的灼熱。
當然,夏日麥收的記憶,還有碾麥場,那是我們不變的歡樂場。那里不僅在一場場緊張熱鬧的忙碌之后,讓一捆捆麥子變成了金色的麥粒,更有與伙伴們捉迷藏、跳房子、逮麻雀等瘋跑的游戲。到了夜晚,毫無顧忌地躺在麥堆上,遙望滿天繁星和云朵中奔跑的月亮,聽永遠也聽不厭的故事。
麥收之后,是農(nóng)田基建大會戰(zhàn)的繼續(xù)忙碌時光。放暑假的我們,融入村上男女老少的隊伍,在一塊塊洼地、一面面坡地里,開始熱火朝天的“農(nóng)業(yè)學大寨”。我們與大人們搭伙,镢頭鐵锨飛舞,架子車一趟趟穿梭,把技術員劃定的每人每天十方的土量,由高處搬遷到低處,讓一塊塊凸凹不平的土地逐漸變得平整起來。
頭頂烈日、揮汗如雨,脊背上被暴曬脫去的一層層皮膚,永遠地留在了故鄉(xiāng)的大地上。
二
赤日炎炎,沒有冰棍、汽水、冰淇淋,更沒有空調(diào)。不過,只要不是暴曬在陽光之下,鄉(xiāng)野的熱,絕非那么讓人難以忍受。
四五歲以前,每到夏日,我們這些同齡的孩子們,衣服基本不著身,整天一絲不掛,光著屁股在村子里瘋跑。坐在村道上被馬車碾出的黃土里,堆各種想象的城堡,玩“過家家”游戲。實在熱了,就鉆進村上唯一有水的地方——澇池。誰能從澇池邊最高處跳到水里,誰在水里憋氣時間長,誰就是大家心中的“英雄”。這樣危險的游戲,自然會招來大人們的喝止和干預,多次被父母從澇池里提溜回家,難免挨一頓棍棒或笤帚疙瘩的懲罰。過不了幾天,會把挨打忘得一干二凈,故伎重演又出現(xiàn)在澇池,誰要喊一聲“某某他大來了”,只見一個個光溜溜的身子鉆出澇池,四散而逃。
餓了,回家盛一碗攤晾在案板上的手搟面,放上紅紅的油潑辣子,吃得滿頭冒汗。有時則是賓豆涼粉,或者包谷面漏魚,涼粉筋道潤滑,漏魚酸香爽口,常常吃到肚子圓鼓鼓才放下碗筷,抹一把嘴又繼續(xù)去找小伙伴們瘋跑。在那個生活清貧的年月,這些夏日消暑的美食,也不是想吃就能吃到。
最難忘的是吃西瓜,那時的西瓜好像比現(xiàn)在的大,籽兒也大。每有賣瓜的來到村上,遠遠地就可聽到吆喝聲,我就催促奶奶或者母親,去舀上半升苞谷或麥子,換上一兩個花皮或白皮的西瓜,放在水缸里。等到午后,切開一牙牙吃起來又沙又甜,止渴解暑。我們會把瓜子一粒粒吐出來,然后放在窗臺上曬干,裝在衣服兜里,邊嗑邊向小伙伴們炫耀。
到了夜晚,天氣晴朗之際,除了老人和女人,人們多半在屋外過夜。木架子搭起的草編床,鋪上篾席,清涼透氣。有時,干脆就把席子鋪在地上,蚊子不多的夜晚,連蓋的都省了。地坑莊子堪比四合院,大門一關,自成一個愜意的世界,再黑的夜晚,也不怕盜賊狼狐之類的侵擾。躺在自制的床上,望著一片四四方方的天,盡管視野受限,但星光依然燦爛,偶有流星從庭院上空劃過,心也隨之飛出莊院,進入夢境。
三
夏日的暴雨,說來就來,烏云帶著閃電和雷鳴,從村子的北面夾著狂風而來,在平日寧靜的鄉(xiāng)野掀起很大的響動。莊院里的幾棵核桃樹,在風雨中飄搖,發(fā)出一陣陣如浪濤擊打般的轟響。雨后,滿地都是樹葉和還未成熟的核桃。
每當晴天黃昏,我們家院子里的核桃樹上,就有無數(shù)的麻雀到這里來過夜,它們嘰嘰喳喳的吵鬧聲,充滿整個院落。我不知道它們怎么會有那么多的話要說,或許,它們把一天所見所聞給同伴們敘說完畢,才會安靜下來。
到了天完全黑下來,夜色寧靜,用手電筒照射樹叢,會看到麻雀一排排站在樹枝上,它們對手電光似乎沒啥反應。調(diào)皮的我們,有時用扁擔對著樹叢亂磕一通,只聽到黑暗中一陣翅膀的撲棱聲,卻未見一只麻雀掉落下來。一陣騷動過后,一切歸于寧靜。我奇怪于它們在黑暗中是怎么躲過扁擔的,也不知道它們是怎么重新站上樹枝的,而又碰撞不到任何東西。
有次夜間,突來的風雨讓棲息于樹上的麻雀受到驚嚇,有一只循著微弱的煤油燈光,撲棱棱飛進了屋子,站在炕沿上瑟瑟發(fā)抖。歇息片刻后,它可能覺得屋里比屋外更危險,又飛出屋門,一頭鉆進了漆黑的雨夜。一夜,我都在為那只麻雀擔憂著,第二天一大早,還專門在院子里的樹上樹下搜尋一番,連一根麻雀的羽毛也沒有看見。
夏日,也是各種雛鳥羽衣漸豐,從窩巢里剛剛飛出來一試身手的時候。在田野和村莊的樹叢中,經(jīng)??梢钥吹揭慌排呕蛞粌芍贿€顯稚嫩的幼鳥,懵懂地站在樹枝之上,抖動著翅翼,張著小嘴,等待著成鳥的喂食。
到了伏天,知了似乎瞬間集中到了村莊的四周,莊前屋后,庭院里的樹叢里,到處都是它們的鳴叫聲,而且叫聲各不相同。有些從始到終就一個音調(diào),直到叫累了才住聲;有些則忽高忽低,循環(huán)往復。整個村莊的午后都沐浴于它們的歌聲里。
此時,在故鄉(xiāng)的山梁溝峁、田間地頭砍柴、割草時,四周各種蟲子的鳴叫聲此起彼伏,蟈蟈、蛐蛐、蟋蟀、紡織娘,更有一些叫不上名兒的夏蟲,它們的聲音長長短短、高高低低,有些細如游絲,卻極具穿透力;有些則粗厲高亢,回蕩山野。
那時,我們這些小孩,幾乎人人都有一個或幾個蟈蟈籠子,掛在家里的門框上,簡陋形如小葫蘆,竹篾編成,復雜如房舍,由高粱桿末端的細枝搭建而成。印象中,蟈蟈最愛南瓜花,我們一有空閑,就潛進村前屋后人家的菜園子,摘下一朵朵黃黃的花朵,放進蟈蟈籠中,看著它們那鉗子一樣的嘴吃掉一片片花瓣。
夏連著秋,隨著村里村外許多果樹上的果子,像一個個紅彤彤的小燈籠掛滿枝頭,夏日就該結束了,隨之而來的就是秋天了。夏天到秋天有一道門檻,青與黃的色彩轉(zhuǎn)換,夏把成熟接到秋的手上。夏季是一年中最熱的季節(jié),它承繼了春的生機與美,并用充足的光和熱讓萬物走向成熟,最后把收獲留給了秋。
故鄉(xiāng)的夏日,永遠以熱烈奔放的姿態(tài),在我心中綻放。故鄉(xiāng)的夏日,是一生的經(jīng)典,永遠都在記憶之中閃光。
(江山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