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啟】冬子送糧(小說)
一
冬子頂著燙人的日頭,去了村后的山塘,把山塘里的水放一些出來,通過一條長長的蜿蜒曲折的渠道,把水引到自家田里。
午后的日頭明晃晃的耀眼,知了拼命地在樹上叫著熱死了,熱死了!一個人在路上走著,冬子覺得很沒意思,他不想回去,怕回去了阿媽又會叫他去冷水坑打豬草。路過一條田埂,看見滿眼綠油油的秧苗,冬子才想起,午飯時阿媽交代他給自家水田放水的事。冬子最討厭放水,白天黑夜都要有人看著,有時同村人為了爭點(diǎn)水,吵架是常有的事,動手打架的也不少。以前這種放水的事不需要冬子去做,自從大姐、二姐嫁人,阿爸病重后,阿媽就開始支使冬子做這做那了,有時做不好還挨罵。
冬子坐在大柳樹下的石凳上放了個啞屁。小伙伴們捏住各自的鼻子,說臭死啦臭死啦,哪個放的臭屁?冬子也聞到了一股異味,不好意思看大家,低頭繼續(xù)翻看小人書。
見沒人承認(rèn),元生說,哪個放的啞屁,趕緊站出來。怪不得我爺說,響屁不臭,臭屁不響,真是比狗屎還臭!
冬子見瞞不住了,噗嗤一笑,低聲說,是我放的。小伙伴們哄地鬧開了,唱歌似地喊:冬子是個臭屁蟲,冬子是個臭屁蟲!
旁邊的元生一肩膀把冬子撞開,說,滾一邊去臭屁蟲。說著把冬子手里的小人書奪了回去,別把我的圖書給熏臭了!
冬子說,又不是我有意要放屁的,管天管地,管不住屙尿放屁,可能是吃了炒豆子吧,沒辦法嘛。
元生說,好哇,你這個獨(dú)吃鬼,炒豆子也不給我吃,滾一邊去!
小伙伴們把冬子推出人群,說走開走開,你這個臭屁蟲。
冬子一邊走一邊歪著腦袋回頭看大家,背后傳來一陣哄笑聲。
走出一段路,冬子想不到接下來要去哪兒玩了,他怪自己剛才不應(yīng)該放屁,弄得連小人書也沒得看了。冬子喜歡看小人書,自己又沒錢買,只能從別人那里借來看。元生家里有不少圖書,大部分是他的哥哥和姐姐買的。元生不怎么愛看圖書,所以只要有人問他借,他一般都會給人家。現(xiàn)在看來,自己把元生給得罪了,往后就很難問他借圖書了。冬子怨自己沒把昨天的炒豆子給元生吃。
二
天黑的時候,冬子回到了家里。他光著膀子,把襯衫揉成一團(tuán)拿在手里,在門口縮頭縮腦往院子里看,想進(jìn)去又不敢進(jìn)去。阿媽正好從灶間出來,看見老幺一反常態(tài)的表情,問道,雞探蛇似的,看么子?xùn)|西哇?冬子趕緊閃了進(jìn)去,躲躲閃閃,支支吾吾。阿媽迎上去,接過冬子手里的襯衫,說,誰叫你打赤膊?這樣毒的日頭,看不把你的皮曬爆。
進(jìn)了堂屋,阿媽把手里的襯衫抖開,看見一只衣袖撕開了一道口子,罵道,你這個敗家子,好好的衣服怎么弄破了?冬子懨懨地低頭不說話。阿媽來氣了,揚(yáng)起巴掌要打他,又見兒子鼻子下有血跡,心軟了下來,問道,是不是跟誰打架了?冬子說,禾生這個斫腦殼的太霸道了,我從山塘引出一股水,他看我不注意,就全給截到他家田里去了,我說了他幾句,沒想到他上來就扯我的衣服,還罵阿爸是火病鬼。我就咬他,他迎面給我一拳,正好打在我的鼻子上,當(dāng)時就出了好多鼻血。他看我流血了,也顧不得和我爭水,山兔子一樣跑開了。
阿媽把冬子攬進(jìn)懷里,問還有沒有傷到別的地方,又罵禾生這個斫腦殼的年紀(jì)小小盡欺負(fù)老實(shí)人,告訴他阿爸阿媽去。冬子聽見阿爸在屋里咳嗽了一陣,說,別去了,兩個都是細(xì)鬼仔,打打鬧鬧不奇怪,去了也理論不出什么來,難道還想他家賠衣服出醫(yī)藥費(fèi)?阿媽說,我就是不服氣。阿爸說,不服氣的事多著呢……說著又好一陣咳嗽。
晚飯吃的是番薯粥,冬子盛了一大碗,坐在院子門口的柴垛上,呼哧呼哧地吃了起來。吃完了,覺得肚子還是半飽,于是來到灶間,在門口瞅了瞅,看到灶間空蕩蕩的,趕緊溜了進(jìn)去,拿起鍋鏟盛了一碗。準(zhǔn)備出來的時候,冬子隱約聞到了一股誘人的香味,是什么味道呢?冬子使勁吸了一下鼻子,聞出來了,是韭菜糯米粄的味道!冬子四下里看了看,沒發(fā)現(xiàn)味道的來源,他的眼睛很快就落在灶頭的上鍋。上鍋蓋了鍋蓋,他揭開鍋蓋,看見鍋里的缽子里裝著幾個熱氣騰騰的韭菜糯米粄。
冬子抓一個剛咬了兩口,阿媽就進(jìn)來了,他趕緊背過臉去,把嘴里軟乎乎的東西吞下肚,匆匆出了門。韭菜糯米粄熱乎乎的,燙得冬子的肚子發(fā)痛,他摸著難受的肚子來到屋外,看見水蓮站在豬圈門口喂豬。
走過去,冬子說,三姐,你吃番薯粥了嗎?水蓮說,吃過了。冬子又說,還吃了別的嗎?水蓮說,沒有啊,今夜吃的就是番薯粥。冬子嬉笑著把藏在背后的韭菜糯米粄亮了出來,說,三姐,我吃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給你吃。
水蓮忍不住笑,說,還是讓你這個小饞貓找到了。這是二嬸家做的,一共送來了五個,給阿爸吃了一個,剩下四個,阿媽說留給我們倆明天吃。冬子說,做什么要留到明天吃?水蓮說,我也不曉得,你去問阿媽好了。
給豬喂完食,水蓮提著空豬食桶去屋旁的水塘清洗。阿媽抱著柴禾說,水蓮,自家的公購任務(wù)還沒完成,干部都來催過好幾回了,明天你和冬子挑一些去吧,我要在家脫秧蒔田。水蓮說,冬子這么小,又能挑多少呢。阿媽說,能挑多少算多少,給你搭個伴也好,三十多里地,你一個人去,我和你阿爸都不放心。水蓮說,現(xiàn)在都忙著蒔田呢,哪有功夫去送糧,蒔完田去不可以嗎?阿媽說,以前只要收完秋糧完成任務(wù)就可以,今年不曉得怎么了,干部催得緊,大家也就積極趕著送糧。
冬子說,送糧呀,我去我去,我還沒去過糧站呢。水蓮說,你別高興得太早了,又不是去赴圩玩耍,到時候別說走不動就好了。阿媽說,我也是沒辦法,現(xiàn)在你阿爸病了,大姐二姐又嫁人了,八百多斤的公購糧,還沒送到一半呢。冬子說,三姐,明天不知道還有沒有人去送糧的。水蓮說,現(xiàn)在還早,我們?nèi)ゴ謇飭栆幌?。說著拉起冬子的手就走。
阿媽進(jìn)屋拿手電筒出來,看見姐弟倆已走出二十來步遠(yuǎn)了。她喊,帶把手電筒去,怕路上有蛇。水蓮說,不用手電筒了,有月光呢。冬子笑著說,有蛇好哇,我把它捉來煲湯吃!阿媽返身回屋,把手電筒里的兩節(jié)電池退了出來,連同電筒一起放進(jìn)一只黑色的柜子了。這把手電筒,是他們家唯一的“電器”。
冬子跟著水蓮經(jīng)過大隊部,往村西頭走去。村西頭住的人最多,而且是同一個姓,同一個祠堂,拜同一個祖宗。大家平時進(jìn)坑割草,上山砍柴,赴圩買賣都習(xí)慣相邀結(jié)伴而行。村東頭、村南頭,被一條小河隔開,分別又是另外兩個姓,平時比較少來往,很多人連名字都不曉得,見了面只曉得是住河對面的人。往北走三幾里路,還住著十來戶人家,又是另外一個姓。柳樹灣的地理走勢是這樣的:河水從北邊流向南邊,逆流而上人越少,越是崇山峻嶺荒涼之地;順流而下人越多,是開闊“繁華”之地,比如圩鎮(zhèn)、縣城都在南邊。
姐弟倆先去了小玉家,小玉比水蓮大四歲,跟水蓮二姐的年歲一樣大,兩個人平時經(jīng)常在一起。二姐出嫁后,每到農(nóng)忙時節(jié),小玉都會來幫水蓮一家干活。所以水蓮有什么事情,首先就想到找小玉。小玉在煤油燈下一針一線做鞋墊,鞋墊的布料是綠色的,中間繡著一朵向日葵。抬頭見水蓮進(jìn)來,小玉起身說,水蓮來了啊,有么事?水蓮說,小玉姐,你明天去送糧嗎?小玉說,我家今年的公購任務(wù)完成了。小玉阿媽在灶間切豬菜,她滿手青汁地出來,笑盈盈地說,小玉要在家里納鞋底打鞋墊,冬天一到,小玉就要出嫁了,兩個人的八字也給了村東頭的王瞎子,等著他挑選一個吉日哩。水蓮說,那我去問問別個。小玉說,你不坐一下水蓮?水蓮說,不坐了小玉姐,你安下心來做你的針線活吧,哪天姐夫來了,也讓我認(rèn)識一下。她故意把“姐夫”倆字說得很重。小玉追出來要打水蓮,笑著說,水蓮水蓮,你什么時候也學(xué)會笑話我了?水蓮一個彎身,泥鰍一樣擺脫了小玉伸過來的雙手,小跑起來,笑著喊道:姐夫姐夫,快來救我,小玉姐想你想得要瘋了。小玉站在屋門口直跺腳。
水蓮和冬子接著去找細(xì)妹。細(xì)妹說,明天我阿爸讓我跟他去赴圩糶谷,轉(zhuǎn)眼就要開學(xué)了,給我弟湊學(xué)費(fèi)。接著姐弟倆又找了細(xì)娣、壽招、馬秀,大家好像商量好了似的,都說有別的事,不能去送糧。月光下,水蓮絞著辮子說,冬子,看來明天就我和你去送糧了。冬子說,三姐,我們?nèi)栆幌略痛髮殹?br />
先來到元生家,元生一個人蹲在院子里,在馬燈下給他的雞公車刷桐油,他頭也不抬一下,說,臭屁蟲來我家做么事,是不是還想來借圖書?冬子說,元生哥,明天你家去送糧嗎?元生說,送什么糧?我家的糧早就送完了,被干部評為“送糧積極分子”呢,怎么,你家的糧還沒送完?真是落后分子!水蓮說,你家當(dāng)然快呀,人多,也有單車,肯定比我們用肩挑的快。
元生這時才抬起頭,笑著說,哦,水蓮姐也來了哇,我還以為是冬子一個人呢。水蓮說,怎么地,我沒來你敢打我弟不成?看你剛才的樣子,臭屁蟲臭屁蟲的叫,能隨便給人起笑號嗎?元生說,不敢不敢,我哪敢打你弟呢,就是今天下午,冬子放了個屁,真的好臭,大家就隨口叫了他臭屁蟲。水蓮忍不住一笑,說,以后別叫我弟臭屁蟲了,小小年紀(jì)要學(xué)會講文明。元生說,保證以后不叫了,保證以后講文明。水蓮轉(zhuǎn)頭對冬子說,咱們走。元生趕緊說,要不我跟我阿爸說說,我家的單車借給你去送糧。水蓮說,不用了,借給我單車我也不會騎。冬子接口說,你的雞公車借我好嗎?元生囁嚅著說,這個,你看這個桐油還沒干呢。水蓮說,不要,上岡下嶺的,雞公車同樣使不上,還是肩挑好。
兩個人又來到大寶家門口。大寶家屋里黑乎乎的,冬子喊了兩聲大寶大寶。大寶在屋里問,哪個喊我?冬子說,是我冬子,你這么早就困覺了哇?大寶說,我洗好腳就上床了,我爺說早點(diǎn)困覺不點(diǎn)燈省煤油,有么子事呀冬子?冬子說,你家明天去送糧嗎?大寶說,明天不去,我爺說過幾天我姑會來幫著去送。水蓮聽到這里,拉起冬子的手,說,冬子我們回去。
回到家里,阿媽還沒睡,在油燈下給冬子縫補(bǔ)下午弄破的襯衫。阿媽問,邀到了人沒有?水蓮說,沒有,他們說好了一樣,都不去。阿媽說,看來只有你姐弟兩個去了,這么大的一個村子,路上可能會遇到河對面的人。水蓮說,阿媽,谷子裝好了嗎?阿媽說,裝好了,你挑60斤,冬子挑20斤。水蓮說,我可以挑80斤的,前些日子不是還挑過么?阿媽說,少挑一點(diǎn),不要一下子累壞了。冬子說,我才挑20斤呀?挑這么少人家會笑我的,挑40斤不是問題。阿媽說,你細(xì)鬼一個,哪個會笑話你?表揚(yáng)你還來不及呢。冬子笑了笑,接著給阿媽扮了個鬼臉。
冬子躺在床上睡不著,黑暗中,他悄悄爬起,摸到放谷子的屋里,解開自己挑的那擔(dān)肥料袋口,往里面各加了四盤子稻谷,然后像原來一樣扎好袋口,躡手躡腳回到睡房。睡隔壁的阿媽聽到了聲響,問,是冬子吧,你怎么還不困覺?明天要起早呢。冬子支吾著說,我剛?cè)ゼS間屙尿,就要困覺了。
三
也不知睡到了什么時辰,冬子做了個夢。夢里的冬子在吃韭菜糯米粄,他高興地吃完一個又吃一個,吃到第四個的時候,阿媽就把他搖醒了。冬子揉著睡眼爬起,嘴里吧嘰著說,韭菜糯米粄好好吃。阿媽笑著說,又做夢吃東西了?冬子說嗯吶。阿媽說,你放心,韭菜糯米粄給你裝好了,路上餓了跟三姐一塊吃,現(xiàn)在起來吃早飯。冬子問還是吃番薯粥嗎?阿媽說,不是了,吃粉皮絲。冬子亮起眼睛,說,好哇,好久沒吃粉皮絲了。阿媽說,就知道你饞,路途這么遠(yuǎn),又要出力氣,不吃實(shí)打?qū)嵉募Z食怎么行呢。
冬子穿好衣服出來,看見水蓮在灶間門口洗臉。冬子說,三姐,現(xiàn)在幾點(diǎn)鐘了?水蓮說,不曉得,你看地上還有月光,肯定還早呢。阿媽在灶間回應(yīng)說,雞叫過兩遍了,不早了。說著把裝滿粉皮絲的兩個大碗,分別端到姐弟倆面前??吹酵朊嫔细C著兩個黃燦燦的荷包蛋,水蓮和冬子同時叫了起來:啊,有荷包蛋哇!阿媽看冬子一眼,又看水蓮一眼,說,上回你大姐從婆家?guī)淼?,一直留著。吃吧,吃飽一點(diǎn)。
姐弟倆對視一眼,笑了。水蓮?qiáng)A一個荷包蛋給冬子。冬子不要,說他剛才在夢里吃了韭菜糯米粄。
水蓮挑起了擔(dān)子,冬子也挑起了擔(dān)子,冬子聽到擔(dān)子發(fā)出“吱喳”一聲。阿媽問,挑得動么?冬子說,挑得動。水蓮說,沒問題。阿媽搖搖頭說,路上多歇幾腳,走慢點(diǎn)。
出了院門,水蓮說,阿媽,太早了吧,天還沒亮呢,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早。阿媽說,不能等到天亮走,等天亮怕是趕不回來,還是早一點(diǎn)出發(fā)好,路上可以多歇幾腳。
還沒走到村口,一只狗就叫了起來,吼——汪汪汪,吼——汪汪汪!冬子聽出是大米缸家的狗在叫,接著聽到豬油桶家的狗叫,跟著全村的狗都叫了起來,汪汪聲此起彼伏。其中一只狗追著他們姐弟倆跑了一陣,冬子放下?lián)?,俯身在路邊摸一塊石頭扔過去,看到黑夜里兩只綠幽幽的狗眼,像兩團(tuán)鬼火一樣。水蓮說,走你的路,別理它們,它們都認(rèn)識咱倆,不敢咬的,你越是逗它們,它們就越來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