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麥秸垛,故鄉(xiāng)的影子(散文)
在我的故鄉(xiāng),大凡有村莊就有麥秸垛。麥收打完場,那些麥秸垛便從紛紛揚揚的麥場上立地而起,猶如一座座高聳的糧倉,在陽光的折射下,閃耀著金色的光芒和醉人的暖黃。它們仿佛是靈動的雕塑,連接著人間煙火,續(xù)延著莊稼的血脈,親切又溫暖。
故鄉(xiāng)的麥秸垛如同“蒙古包”一般,渾圓碩大,上面有一個圓錐體帽子,帽子上面覆蓋著麥糠土,經(jīng)過數(shù)月的雨淋日曬,釀成一個酷似龜甲的保護層。
最理想的麥秸垛要端莊、對稱,風吹不倒,雨滲不進。用鄉(xiāng)親們的話說,像饃頭一樣外光里實,咋看咋順溜。砌麥秸垛是一個細法活兒,不是隨便一個勞力就能砌成一個穩(wěn)固美觀的麥秸垛來,這是有眼力、悟性和嫻熟的技藝,否則,砌的垛就會歪歪扭扭,既不防雨水滲漏,還容易坍塌。所以,每次起垛時,隊長就會派幾個“把式”,先用谷糠在根基處墊上一圈,再指揮大伙兒有序地傳遞麥秸。每鋪一層,“把式”要端詳大致的輪廓,不斷調(diào)整麥秸的薄厚,然后用雙腳轉(zhuǎn)著圈兒踩踏,直到把麥秸壓實堆緊為止。砌到頂部時,“把式”先鋪墊一圈帽檐,隨后逐漸地收縮麥秸,形成一個傘狀的蘑菇頭,再將垛身、垛沿收拾齊整,一座完美的麥秸垛就算大功告成了。記得小時候,每每新垛砌起的時候,鄉(xiāng)親們的眉頭就舒展開來,大人小孩蹴在自家院落,啃著那雪白的饅頭,滋溜著那光滑的面條,心里舒坦極了。
上世紀七十年代,麥秸都是大集體的產(chǎn)物,是生產(chǎn)隊牲口一年的口糧,沒人敢拉回家燒火做飯,不然就會沾上薅社會主義“羊毛”的罪名。那個時候,一匹牲口能頂多個勞力,莊稼人對牲口非常呵護,寧可跑遠路砍柴禾,也不打麥秸垛的主意。麥秸最好的保存方式,就是把麥秸砌成麥秸垛,喂養(yǎng)牲口時,用鍘刀切成寸長的碎麥秸,攪拌一些谷糠或豆類,牛馬驢騾吃得津津有味。
麥秸垛是農(nóng)民的晴雨表,垛的大小、多少,標志著村里一年收成的好壞,關聯(lián)著公糧收交和每戶人家的口糧,甚至影響著兒女們的婚姻去向。尤其在那個缺吃少穿的年月,若是村莊麥秸垛大而多,村民說話也硬氣,小伙子媳婦也好找,媒人不需多費口舌介紹村況家境,領著相親對象偷偷在場邊轉(zhuǎn)一圈便知村莊的貧富。這足以證明麥秸垛在鄉(xiāng)親們心目中的重要地位。
麥秸垛,承載著故鄉(xiāng)農(nóng)耕文明,守望著農(nóng)人日出日作。記憶里,每年六月,當布谷鳥在云天鳴唱著“半黃半收”的時候,那些剛剛泛黃的麥子似乎有了約定,不出幾天便變得黃澄澄的。放眼望去,滾滾的麥浪把田野染成一片金黃,成熟的麥子搖曳著身姿對你頷首微笑。這時,焦灼的村民便起早貪黑,在一望無垠的麥海里揮汗如雨,拼命地收割。伴隨著鐮刀和麥稈摩擦發(fā)出的“嚓嚓”聲,一畝畝麥子倒了下去,一排排麥茬留在了身后。
夏收不比秋收,時令不等人。如果晚收幾天,熟透的麥粒便會破繭而出灑落到地里。再說,天氣變化無常,一旦有雷雨侵襲,麥子就會伏倒并減產(chǎn)。莊稼人哪舍得到手的糧食遭損,一刻也不敢耽擱,沒黑沒明地與時間賽跑,與雷雨斗智,使出渾身本領,“龍”口奪食。那個年月,農(nóng)村沒有機械,全靠人工收割?!叭摹贝竺竟?jié),勞力非常吃緊,就連民辦教師、中學生也要放十天“忙假”幫助搶收麥子。我們小一點孩子幫不上生產(chǎn)隊里的忙,便承擔起給家人送飯、送水的任務,間歇還到地里撿一些麥穗兒。撿麥穗也不是一件易事,小臉蛋兒曬得通紅不說,氣喘吁吁地跑個半晌也撿不了幾把。當時,莊稼人把糧食看得很是金貴,隊干部總擔心社員割不凈,漏下大麥穗被人撿走,往往會派人用齒密的大耙子在割過的地里來回勾耬,恨不得把麥茬兒都耬走充公,我們小孩子只能撿一些漏網(wǎng)之“魚”。
麥收季節(jié),打麥場可謂村上最的大舞臺,人多,繁忙,熱鬧。一大早,還未日出,男女老少就聚集在場上,熟練地將一束束麥捆解開、抖散,用木杈均勻地攤開。等上一兩個時辰,火辣辣的太陽將麥桿炙烤得“沙沙”作響時,碾麥的家什就上場了。兩三匹老黃牛在男勞力的牽引下,拉著沉重的碌碡在場里“咯吱咯吱”的轉(zhuǎn)圈兒。上面一層碾得差不多了,隊長一聲召喚“翻——場——了!”眾人便紛紛從陰涼處起身,拿著木杈奔向場內(nèi)。一杈杈麥秸被舉過頭頂,又一杈杈反扣在地上。大約二十來分鐘,一整場的麥稈被翻了個過兒。
鳥兒從頭頂飛過,蟬兒扒在白楊樹上鳴叫。此時,場上又響起了“咯吱咯吱”的聲音……經(jīng)過一遍一遍地翻場、碾壓,麥萆由厚變薄,麥桿由黃到白,場上又掀起一輪“大戰(zhàn)”,幾十張木杈同時舞動起來。每杈起一團麥草,上下抖落幾下,抖凈麥粒,把麥秸挑在場邊。待所有的麥秸挑出后,快速地將含有麥糠的麥粒用大推板、掃帚推掃到場的中間,就坐等風兒了。
夕陽西垂,南風吹得樹梢晃動起來了,有經(jīng)驗的中老年人便操起木锨,邊吹著口哨叫著“來風”,邊向空中拋灑麥谷,揚起的麥粒借助風勢便從谷殼中脫穎而出,如同雨點般下落到地上。看著金燦燦的小麥堆成小丘一樣,揚場人笑得像一朵花似的。故鄉(xiāng)人習慣把這個環(huán)節(jié)叫做“揚場”。揚場看似簡單,但需要配合和技巧。持锨者要站在上風向,每揚出一锨,站在下風向的人趕快用掃帚掃去表面雜物。有時還要根據(jù)風向調(diào)整站位、把握揚起的高度。否則,不但揚不出麥粒,飛揚的塵士還會鉆入眼簾,磨得眼睛又紅又痛。通常一場麥子揚下來,在場的人都灰頭土臉的,連模樣也認不出來了。
大人們碾麥、揚場,小孩子卻閑不下來,光著膀子赤著腳,時而在麥草上翻格斗,時而追著碌碡亂跑,時而在麥粒堆里打滾。驚險的舉動嚇得大人們滿場子喝斥驅(qū)趕。
砌麥秸垛是最后一道工序。這時,麥子碾完了,場地空了,勞力也騰出來了,鄉(xiāng)親們便集中整理柔軟干癟的麥秸稈。一兩天功夫,一座座美麗壯觀的麥秸垛就屹立在場上。麥秸垛一砌起,就像大磁鐵吸引著孩子們,成天“泡”在麥秸垛玩“槍戰(zhàn)”、捉迷藏、滾鐵環(huán)、跳方塊,一個游戲接著一個游戲。有時玩得忘記回家吃晚飯,直到月亮爬上麥秸垛、星星掛滿夜空,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那時,村上沒有娛樂設施,坡下有一防空洞,深不見底。小孩子都膽怯,沒人敢去玩耍,而麥秸垛便自然成了我們孩子的娛樂場。記得有一年,瑞雪飄了好幾天,積雪把大地裹得密不露草。我們幾個小伙伴憋在家實在無事可做,就相約到場里玩耍。起初玩了一會捉迷藏,但覺得麥垛太少,大白天很容易被“活捉”,就改為跳高比賽,看誰能將最高處的麥秸拽下來。跳著跳著就亂套了,許多小伙伴不守排隊規(guī)矩,一哄而上,將麥秸垛撕得千瘡百孔,麥秸撇了一雪地。恰逢隊里飼養(yǎng)員來拉牛草,看到麥草被糟蹋,立刻火冒三丈向我們沖了過來,嚇得大伙兒四散而逃。第二天,隊長在社員大會上還點名批評了家長,我們小孩子自然而然地受到了家長的訓斥。
麥秸垛不僅是孩子們的樂園,也是村里大人們的活動場。閑時湊到一起吹牛聊天、打牌下棋;累了,背靠麥秸垛打一會盹兒;冷了,依偎在麥垛邊曬曬太陽。就連小貓小狗也會隨大人蹭到麥垛旁閑散地溜跶,能吃不能吃,都要拱舔幾下。那些野雞、喜鵲、麻雀更是肆無忌憚地在麥秸垛上空飛來飛去,悄無聲息地棲息到垛頂上,搜尋遺落的麥粒。猶以下雪天最多,田野里無處覓食,場上也安靜下來,它們便呼朋引伴,從天而降,嘰嘰喳喳地在麥垛周邊左叼右啄。一旦遇有行人驚動,呼呼拉拉地騰空而起,天地間頓時響起一片振羽之聲。
麥秸垛是時代的產(chǎn)物。隨著日月的更替,故鄉(xiāng)也出現(xiàn)了許多變變化,土地下放承包,牛馬驢騾、農(nóng)具設施成了私有財產(chǎn),大集體的麥場也被瓜分,麥秸垛由集中變分散,由大變小。再后來,原始的手工“做法”被轟隆隆的機械替代,農(nóng)民從繁重的體力勞動中解脫出來,紛紛走出家門,或打工、或經(jīng)商,日子一天比一天紅火。而那些陪伴鄉(xiāng)親們走過艱難歲月的麥秸垛也隨老輩人的離去而漸漸消失……
麥秸垛,承載著兒時的快樂時光,同如故鄉(xiāng)的影子,定格在記憶深處,成為揮之不去的那抹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