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東園三日兩兼風(fēng)，桃李飄零掃地空。惟有山茶偏耐久，綠叢又放數(shù)枝紅。”
　　 小姨的家，安置在盛名已久的巖寺茶花園，每到春季，山花爛漫，百般紅紫斗芳菲。如今，她那莊園式的梅花小院，鑲嵌在數(shù)千畝山茶花中，瓊枝玉影，五彩繽紛，疏影暗香，妖嬈多姿。
　　 我愛山茶花，小姨說，她們家茶花園有兩百多個品種，賞之，令人目不暇接。此時，她已經(jīng)成長為一名農(nóng)藝師，她家所有的梅，還有那些最新品種的山茶花，都是她嫁接培育的。前些年派女婿送我?guī)字辍拇?，我家那小院子，便多了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那兩盆粉紅的茶花，身姿綽約，妙曼無比，盛開時，婀娜多姿，如同人面桃花；還有一盆大紅的茶花，紅里帶白，好似少女衣袂翩翩，隨風(fēng)起舞，裊裊婷婷，熱情奔放。
　　 每個漫長的冬日里，一個個花蕾如同鵪鶉蛋那么大，我常常望著它們癡癡發(fā)呆。想象不出花開紅艷艷的繽紛，此時都收束在一個個花苞里，它們不動聲色，也不著急，沐浴著陽光時不驚，凌霜傲雪時不辱，仿佛懷胎十月，更似艱難地孕育著一場春事。
　　
　　 二
　　 小姨，年齡與我一般大，在我心中，如今的她，也如同山茶花般高貴典雅，芳菲艷麗。而她的人生之初，在風(fēng)霜雨雪中的堅守著，才有春天里的，美麗綻放與華麗轉(zhuǎn)身。這一切好似一杯茶，在熱氣升騰間，美妙與榮耀在一起彌漫著，香氣飄散開來，掩蓋住所有的隱晦?？嚯y是生活的主題，才是生活的原汁原味，入口苦澀，回味甘甜。歷經(jīng)嚴(yán)寒的日子，蘊含在每片花瓣中，似乎是山茶花的另一種美。
　　 小姨和外甥同齡，輩份卻差了一代，是計劃生育政策下成長起來的人，所難以理解的。那年代，搖籃叔，撐拐侄是常有的。女兒出嫁了生孩子，而母親還在生小孩。
　　 同一個年代的人，小姨似乎人生的閱歷，農(nóng)村的情懷比我更豐富些，她很早就輟學(xué)在家，承擔(dān)起繁瑣的家事。我無法想象，她不能上學(xué)的心里是什么滋味，也不敢去觸碰那些陳舊的記憶，它窩藏在心坎里，成為一塊沉重的傷病，每每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就會發(fā)作，就會隱隱作痛。但我還是愿意在母親那些絮絮叨叨中，去讀解小姨，去感受她那不尋常的年齡。
　　 母親說，她小時候，因父親生病，家中沒勞力，六七歲光景，便成了放牛娃。她在田野里，聽著同齡人的朗朗讀書聲，覺得那是世界最美妙的天籟，也是最幸福的聲音，而這些聲音，教室里的世界，不屬于她，為此，她常常暗自流淚。有時，只能趴在教室窗戶上，向教室里望幾眼，聽幾聲老師的朗讀，跟著這些同學(xué)們哼幾聲，從教室里飛出來的歌聲，似乎可以飛進(jìn)心里。即便如此，那些彌足珍貴的時光，也能讓她回憶一輩子。母親說著這些，眼里總是充滿淚珠，讓我想起八十年代最紅的那部電影《渴望》，有一幅水龍頭在滴水的鏡頭，這是撞擊魂魄的一滴滴水，仍然可以點燃心中的希望。
　　 小姨的童年，早早沒了父親，家境的窘迫，苦難的歲月，沒有書讀的那些不平往事，沒有影響對美好生活的渴望，黑暗中，總有一束光，心中充滿著對生活的熾熱。
　　 生活的本質(zhì)，就是戰(zhàn)勝那些苦難，就像山茶花，孕育過程所經(jīng)歷的凌寒傲雪，它在歲月所散發(fā)出的馨香，至今依然濃郁，而且愈發(fā)芬芳。
　　
　　 三
　　 桃?guī)X那高高的山崗上，一望無際的開闊，仿佛天空是明朗的。到處灑滿了陽光，每天晨露中，頂著一輪紅日，小姨的身影，出現(xiàn)在煙草地里，細(xì)心地掰去一顆顆細(xì)長的嫩芽。白天她拿著砍刀去打柴，當(dāng)外婆生起爐子，炊煙升起時，她又去打豬草了。外婆的家，在山頂上，遙望群山，巍峨綿延，背后除了竦嶺，前面一望無際。陽光是遮擋不住的，這也讓苦寒的日子里，多了幾許明媚的氣息。外婆和小姨把煙葉的筋，用鐵絲穿洞，一串串掛起來。煙葉可在秋日的強光下，成了金黃煙葉，也成了徽州最為著名的旱煙生產(chǎn)地。憑著過硬的質(zhì)量，以及長年累月積累起來的名氣，總是不愁售賣。當(dāng)?shù)匕傩湛诒恢辈诲e，并且聲名遠(yuǎn)播到外地。而我對桃?guī)X旱煙的認(rèn)識是多少年以后的事了，那時我已經(jīng)上了高中，績溪上莊籍的胡老師，委托我?guī)退赣H購買。聽他說，桃?guī)X的旱煙是最好的，他母親以及眾鄉(xiāng)親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個味道。
　　 我高中畢業(yè)那年回桃?guī)X時，小姨已然出落為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十二三歲就擔(dān)起家庭重?fù)?dān)，身材沒有變得粗陋不堪，相反，面容如桃花，身段如拂柳，有著與眾不同的嫵媚。生活沒有磨礪去她應(yīng)有的光華，卻讓她把自身的底色顯現(xiàn)了出來，讓人想象不出她的身上，究竟蘊藏著多少堅韌的能量。
　　 外婆一個人拉扯著膝下幾個嗷嗷待哺的兒女，比常人經(jīng)歷了更多的人間苦澀。滄桑歲月在她臉龐上刻下道道的痕、深深的溝，楚楚的淚，刻滿了蒼黑的老屋，順帶著也刻滿了整個大山，并刻到漫長的時空里。如今的我已然成為兩鬢斑白的老翁，當(dāng)我回望那一草一木時，仿佛記得那些辛酸，山腳下那些溝，是歲月沖刷留下的痕跡，也是外婆淌下的淚。
　　 母親當(dāng)年出嫁時，想的是艱難茍活的家人，也是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為了弟弟妹妹能活下去，常常背著我，在月光下在種玉米，她經(jīng)常對我說，每每到天黑，我總是吵著要回家，我是對黑暗有著莫名的恐懼。竦坑水磨坊，那些無邊的暮色里，水流清脆聲響中，磨著那些玉米粉，我的爸爸媽媽乘著月光，在緊張而有序的篩著粉，并趕在星夜，把它挑回外婆家。
　　 小姨不舍外婆那凝滯的目光，更是牽掛著舅舅的一家。自從舅舅成了家，這些苦難似乎都將遠(yuǎn)去，總是點燃了一家人的希望，懂憬著無限陽光。然而山路彎彎，陡坡峭壁，上坡下坎對于舅媽蹣跚的雙腳，無疑是最大的困難。她擔(dān)薪背柴，釆茶或打豬草過程中不能負(fù)重，真的擔(dān)心一不小心會滾落山坡。這些擔(dān)憂，都難以讓她不管不顧。她常常想，自己如果遠(yuǎn)嫁了，外婆那淚眼婆娑的眼神，很難讓她無憂無慮，會讓她難受一輩子。
　　 舅舅說，原來的泥土墻房子，破爛不堪，住那兒，老是走不出過去貧窮的陰影，想法子蓋上新的磚瓦房，白白凈凈的，心里也敞亮。他有一個心愿，舅媽從小得了小兒麻痹癥，心情一直不好，如今跟他過日子，他想讓舅媽住在這明亮的房子里，高高興興一輩子。
　　 小姨則承擔(dān)了大部分切坡挖地基的任務(wù)，她學(xué)著愚公，把山挖平，平整出可以蓋房子的場地。小姨千擔(dān)萬擔(dān)地挑著，一個冬天下來，沒日沒夜地干，終于讓她給干成了。接下來的磚頭，砂子，水泥，石灰，還有屋瓦，如此沉重的擔(dān)子，才是真正考驗她的時候?；罩萦芯渲V語：建房做屋，剝皮換骨。一座房子，還真是讓一個姑娘家，完成了脫胎換骨。
　　 桃?guī)X拱，離家三四里，小姨踏著晨曦出發(fā)，一路小草上晨露，輕吻雙腳，這雙腳走了太多的路，小草是最親切的。每個早晨，小鳥鳴著晨曲，奏響了一天的號角，聽著這些天籟，讓人總覺得生活無限美好。夜幕降臨了，遙望群山，那萬家燈火，閃爍著溫馨的光茫，那是她憧憬已久的家。眼下的她，還在頑強堅守著，一個人，獨自在路上，拖著無比艱辛和疲憊的身軀。星星眨著媚眼，月光靜悄悄地撒向大地，晚風(fēng)撲面，柔柔試著身上的汗珠，風(fēng)兒輕拂，樹葉沙沙回響，如同輕聲細(xì)語，撫慰著她極度疲倦的身心，告訴她，光明就在前面。
　　 我畢業(yè)那年，幫舅舅家挑了一個月的磚。小姨，一個女人，每天都比我挑得多，我歇息了，她還在路上……
　　 以后的數(shù)月里，小姨一直堅持著，她幾乎以一己之力，挑完整座房子所有的材料，幾萬塊磚，幾千斤砂，幾噸的石灰還有瓦片……
　　 我無法想象，一個女人，是以怎樣的毅力去完成的。我深以為，以我的毅力和耐力，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堅持的，這需要內(nèi)心多么強大，多么堅強的毅力！或許，一個家，一份刻骨的磨難，激發(fā)了她無窮的力量，如今我們的后輩，太需要這種生活的歷練。
　　 小姨說，她的肩膀壓成了一邊高低。在以后的生涯里，每次天氣變換，疼痛都會呼喚起心底的記憶，肩膀會告訴她，她對那個家刻骨銘心的愛，疼痛折磨一生，卻愛得無怨無悔。
　　 那些艱難的歲月，有憂傷、有無助、有苦澀、有迷茫、有孤獨。而她始終懷著歡快、熾熱的心，溫暖著那個家，她相信，溫暖會傳遞，在一家人心中，燃起的是一大堆篝火，每個人心中都是暖融融的，火光照亮黑暗的天空，照亮了前行的路。一個家，有了她們，一路篳路藍(lán)縷，走向美好。
　　 如今，小姨把時光交給她家那片莊園，房前屋后那些與炊煙相互映襯的梅花，還有大棚里那些叫不出名山茶花，恣意地綻放，美不勝收。這一朵朵山茶花，正如小姨所經(jīng)歷的往事，積淀成了這座五彩繽紛的茶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