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兒時的年味(散文)
一
兒時,當故鄉(xiāng)的季節(jié)進入臘月,村里那條唯一通往外界的小路變得熱鬧非凡。大人們三五成群,拎著大包小包往家趕。碎娃們興高彩烈,一路跟著蹦跳不歇。架子車、自行車上載著老漢老婆,碰見熟人了就調起嗓子喊一聲:置辦的啥年貨嘛?
那時,鄉(xiāng)鎮(zhèn)沒有集會,日常生活用品主要憑票在供銷部門市部購買。年貨也沒有現在豐富,家家打點散酒、散醋,買點糖果、點心、炮仗、年畫,再扯上幾塊布料,就算備齊了。
在我的記憶中,那時候的“年”不僅來得早,而且時間拉得長,從頭年臘月到來年正月末,似乎都在過“年”。即便農活開干了,仍有零星的親戚在拜年,間歇還能聽到幾聲清脆的鞭炮聲。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還是集體生產制,農民的溫飽都寄托在生產隊分得的那一點口糧上,但對于過年,鄉(xiāng)親們卻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尤其是“臘八”一過,往日死寂的村莊陡然間就鮮活起來,一切美好的情緒都在這個寒冷的季節(jié)里點燃。男人們抽空起豬圈(挖走肥料后回填黃土)、收拾院落、準備劈柴;女人們納鞋縫衣、拆洗被褥、打掃屋子;孩子們也閑不下來,疊元寶(一種兒童游戲),做彈弓、制作火柴槍,提前做好過年玩耍的道具。到了臘月二十左右,家家戶戶開始碾米磨面、泡發(fā)干菜、生發(fā)豆芽。
最紅火的是殺年豬。故鄉(xiāng)人經常說的一句口頭禪:小寒大寒,殺豬過年。但那個年代,口糧無多余,養(yǎng)豬人家并不多。既使能養(yǎng)起豬,也只有到了年關才將喂養(yǎng)的豬殺掉,春節(jié)吃一部分,余下的腌存起來招待客人。就連豬的板油也當作稀罕的東西,用鐵鍋煉成葷油,裝在一個壇子里用于平時炒菜。
殺年豬在農村算一件大事,一般要請村鄰和親朋前來幫忙,順帶解饞,也為聯絡感情。殺豬當天,主家早早在院子里支起一口大鐵鍋,搭好門型木架,備齊繩索、臉盆、刀具,然后就到圈里拉豬宰殺。眾人七手八腳把殺好的豬抬到滾燙的開水鍋里,提著四蹄不停地翻滾,待豬身完全浸透時,快速地抬放到一塊大木板上,刮剔豬毛,一袋煙的功夫就把豬的“外衣”脫得精光。然后將白生生的肥豬用繩索倒掛在木架上,主刀男人便如庖丁解牛般對豬體開膛破肚,分割出大骨、排骨、肉塊和“下水”(腸肚心肺)。這時,主家人便開始翻腸洗肚、清理心肺,忙得不亦樂乎。而看熱鬧的小孩子則圍攏在盆邊,目不轉睛地叮著豬尿泡(豬膀胱),一旦發(fā)現豬尿泡從“下水”中被分離出,眼尖手快的小孩子立馬搶奪過去,吹得如同籃球一樣大的圓球,拋向空中,與小伙伴們爭來搶去,打鬧玩耍。中午時分,以肉食為主的“葷宴”準備就緒后,村鄰、親朋和幫忙的人或圍在炕頭的方盤邊,或坐在地上的小桌旁,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歡聲笑語伴隨著濃郁的肉香充斥了整個屋子。
二
年的腳步越來越近,宰家禽,炸油糕,炸麻葉,攤黃黃等依次鋪開。行走在村里,到處能聞到食物的芳香。這時的小貓小狗也靈動起來,搖著尾巴,蹭到鍋臺灶邊、宰殺現場,偷叼幾口美食,躲到一角里享用。就連麻雀也會在院落里撲愣愣來撲愣愣去,哄搶一些殘渣碎食。小孩子們更是坐不住了,邊吃著美味佳肴,邊掰著指頭算日子,看看哪天有鞭炮放,哪天能穿上新衣裳。
剪窗花、貼窗花在我的故鄉(xiāng)同樣是不可或缺的。每到小年前后,媳婦、姑娘們就湊到一起,把各自的窗花底樣從廢舊書刊中找出來,粘在蘸濕的白紙上,將花面朝下抬起來,用煤油燈的油煙把窗花的樣子熏成黑乎乎一片,放到太陽底下曬干后,剝下窗花的熏樣貼在彩紙上,再用訂書針或針線訂成一沓,然后照著窗花的式樣一點一點地剪裁。剪窗花時,心要細,手要巧,不能急,否則容易剪斷花型的胳膊腿,不但無法粘貼,還報廢了來自不易的彩紙。所以,媳婦、姑娘們都使出渾身解數,細心地修剪。剪出的十二屬相和花鳥魚蟲,五顏六色,各式各樣,貼在窗格里,活靈活現,煞是好看。
蒸年饃,寓意著家里的日子熱氣騰騰,蒸蒸日上,年年有余,當然也圖個好照頭。農諺有言:“臘月二十八,把面發(fā)。”“臘月二十八,打糕蒸饃貼花花?!钡搅伺D月二十八這一天,無論是發(fā)面還是做饃,各家各戶都要開始準備過年的主食。
記得每到蒸年饃時,母親五、六點就起來將提前泡好的“酵頭”摻上水,分別倒入盛有面粉的兩個大盆里,不停地攪拌搓揉,然后蓋上鍋蓋、蓬上被子,放在熱炕頭上發(fā)酵。等到發(fā)的面團與面盆的沿口幾乎平行,而且有很多蜂窩狀的氣孔時,就將面團挖出放在大案板上,反復地揉面,直到面團光滑有彈性才開始做。
蒸年饃與平時不同,蒸出的饃既要雪白光亮,又要勁道有嚼頭。如果誰家蒸的饃好,媳婦婆娘都會來學習取經,主家臉上也有光。如果誰家饃蒸黃或發(fā)青,不但門庭冷清,還會傳出“這家婆娘茶飯不行”的閑話來。于是,母親每次蒸年饃時都會動一番心事,從發(fā)酵子、起面、揉面,甚至蒸饃的火候上都把握得恰到好處。而且蒸的饃琳瑯滿目,堆積如山,有圓饃、方饃、壽饃、棗花饃。各種動物饃,看上去憨態(tài)可掬、形象逼真。但無論是那種饃,都要用火柴一頭蘸上紅水在上面點上一個紅點,圖個吉利。小時候,我最喜歡干的事就是給饃頂上點紅點。饃籠一出鍋,還沒等蒸氣散去,我就迫不及待地跑過去。母親怕熱氣燙著我,就找來一根筷子讓我捏住一頭去點紅點。那知我的手小無力,捏不牢筷頭,點出來的紅點不是歪歪扭扭,就是多了幾個紅點,逗得家人忍俊不禁。
三
除夕,是春節(jié)最隆重的前奏,也是年味最濃的時候。這一天,各家各戶吃的穿的用的都已準備齊當,剩下的就是祭祖、貼春聯、做年夜飯了。一清早,同宗小輩便集合在一起,由長輩或長兄帶領,奔赴墳地,給列祖列宗磕頭、燒紙,以表懷念。到了下午,家里大人帶著小孩,提著凳子,端著糨糊,在大門、入戶門、鍋灶邊、風箱、糧倉、磨盤、豬圈、雞舍,凡是能貼的地方都貼上春聯。一幅幅紅彤彤的春聯,映襯著一片喜慶的氣氛,讓灰暗的土窯洞變得生機盎然,儼然一道鄉(xiāng)村美麗的風景。
記憶中,最為隆重的便是年夜飯,那時沒有如今“八涼八熱”的講究,雖簡單粗淡,但也是大人們把一整年節(jié)儉下來的食物變著花樣做出來的,比起平時來要好許多。除夕晚上,一家人圍坐在四方四正的木盤邊,吃著一年當中最豐盛的“大餐”,心頭充滿了喜悅。兄弟之間、爺孫之間還會猜上幾拳,可謂其樂融融。而對于我們小孩子來說,除了狼吞虎咽地吃喝外,最感興趣和開心的事還是燃放鞭炮。
那個年代,爆竹品種單一,商店賣的大部分是鞭炮和零散的“雷子”炮(拇指粗)。既使有煙花彈之類的,也買不起。一般人家買上兩三鞭百頭的鞭仗就是很了不起的事了。以是,每年家里買回的炮竹我都舍不得馬上燃放,偷偷地藏在家人找不著的地方,隔三岔五地檢查,看看有沒有人動過。實在忍不住想放了,就從整掛鞭炮中拆下幾個,拿到外邊與小朋友一塊分享。到了三十晚上,還沒等年夜飯上齊,我就急沖沖地跑到自己的“藏室”,拿出半掛鞭炮燃放起來,等零點時再拿出另一半燃放。剩下的,或分成一小串,或拆成單個,計劃著燃放,保證正月十五前每天都有鞭炮放。若是鞭炮分配不過來,就把炮仗一個個剝開,做成火藥,裝在自制的鏈條槍里發(fā)射。實在沒鞭炮了,再用自行車輻條的螺帽和鐵絲、皮筋制成火柴槍,每次裝入一根火柴,也能打出響聲。音量雖不大,但總比沒炮放好。那時候,村子里的男孩子幾乎都有一把鏈條槍和火柴槍,別在褲帶上,滿村子亂串,與小伴們玩打仗的游戲。村頭巷尾時常會出現我們兩撥孩子“打斗”的場面,熱鬧有趣。
四
轉眼到了初一,拜年,是最隆重的過年儀式。一大早,大人們就叫醒孩子,吃過餃子后,穿上嶄新的衣服,出門拜年,祝福聲、歡笑聲讓整個村莊在年氣中沸騰起來。經常是一撥人剛進門,另一撥已到了院子。要是碰到了一起,就按年齡長幼排序,由領頭的帶著大伙兒依照輩分給主家的長者磕頭作揖。每到一戶,老爺爺、老奶奶和叔嬸們喜笑顏開,給大人們敬酒遞煙,給小孩子散發(fā)果糖、紅棗和瓜子等。條件尚好的人家還會拿出一沓毛毛錢分發(fā)給孩子們。小孩子拿到一兩毛壓歲錢后,如同中了彩票似的,趕緊裝到衣兜里,生怕被人搶走。年輕人好熱鬧,故意調侃孩子:“快,再給爺爺磕頭,爺爺兜里的錢還多著呢!”話音一落,幾個孩子又跪在了地上。人群中不斷有人起哄:頭沒磕響,重新來一遍。老爺爺、老奶奶笑盈盈地從炕頭上溜下來,邊拽孩子邊說:“好了好了,都磕響了!”頓時,把眾人逗得東倒西歪,前仰后合,嬉笑聲、尖叫聲響成一片,回蕩在農家小院。
從正月初二開始,人們便開始走親串門。走親戚不需要打招呼,約定俗成,而且每天只走一家。先走舅家和丈人家,再走七大姑八大姨,最后才是沾點邊的老親戚和八桿子打不著的遠方親戚。一個正月,小孩子差不多都跟著大人在走動。近處的中午吃完飯、敘完情,下午就可以返回,遠一點的住一宿上再回家。給親戚帶的禮物都是年前蒸的各種圓饃、花饃,好一點的家庭還搭配一些掛面、罐頭之類的。返回時,親戚家從禮物里拿出一部分,然后再加一點自家的東西,當作回禮。頗有意味的是,有時走了一正月的親戚,送出去的東西轉了一大圈又回到了自己家里。不過,大家都不見怪,主要是圖個心情,一年難得見面,坐在一塊拉拉家常,心里熱乎。
故鄉(xiāng)的正月最熱鬧、場面最大的就是“扭秧歌”。初七一過,大村小村鑼鼓镲镲敲得震天響,穿紅戴綠的秧歌隊、旱船隊、舞獅隊走村竄戶,給烈屬、軍屬拜年送祝福,討個喜煙喜酒和糖果瓜子。元宵節(jié)左右,各村的秧歌隊還要集中在公社中學的操場上集中表演,場面十分火爆。鼓掌聲、加油聲、喝彩聲,響徹天空,傳向四方八方。
暮然回首,兒時的年已成了我遙遠的回憶。但那熱鬧喜慶,純樸的鄉(xiāng)情,歲歲年年,是縈繞在我夢中揮之不去的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