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秋天，東北大地一直陰雨連綿。本人是個天氣控，一遇陰雨天，情緒就會驟然低落，心生涼意，浮想聯(lián)翩。望著窗外綿綿細雨，久違的老巷子，霎時就穿透雨霧，無限溫暖地與我相約。
　　 我想到很多年前，我還是個俊朗少年，那些寂靜的夜晚，滿天的星斗，天空像個篩子一樣通透明亮。我?guī)е倝蛄说臐M足溜溜噠噠地走回家，遠遠的，就會看到站在巷口，那個體態(tài)微胖的身影，翹首以盼的樣子，每次看到那身影，我心頭都會驀的一熱，同時泛起一種負疚感——又是半夜才回。因為那個身影是父親。
　　 父親借著月色，仔細看清我的眉目之后，沒有多余話語，轉(zhuǎn)身就噠噠地走向家門。我跟在父親身后，像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躡手躡腳地走進自家的院子。
　　 平日里，父母親對我基本是散養(yǎng)的，很少說教，只是在嚴重惹禍時，母親才會伸手打一巴掌就算了斷。母親的心理，一百句的說教也不如一次動手管用，只有遭遇皮肉之苦才能令我們記憶深刻。而父親從來沒有動手打過我，最嚴厲的懲罰不過是用大眼珠子狠狠地瞪我一眼。而這一眼，足以令我刻骨銘心。
　　 如今回憶起來，那時候的自己多么的任性和不懂事啊！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那樣一個極不安寧的社會背景下，為什么我總是夜不歸宿？父母親該是怎樣的惦念?。?br />　　 隨著年歲的增長，自己一步步地成為人父，又成為人之祖父，才知道那種惦念是牽腸掛肚的，不由自主的，乃至痛徹心扉的，也就越來越理解父母當年的心理。對父母當年的心情感受至深。
　　 我還記得母親很多時候，走進巷子都是推著童車，童車里坐著我兒子萌萌。而她的一只手還挎著菜籃子，滿滿的一籃子菜。見到我總會喊一聲：“你愣著干什么？快接我一把！”
　　 我接過那菜籃子，沉甸甸的，我提著都要費點力氣。母親就是挎著這樣沉重的菜籃子，從二里地外的菜市場走回來的，同時還要顧及童車里的萌萌——那是她最心疼的孫子。而萌萌，則坦然地在童車里酣睡。
　　 巷子口的地段是低洼的。每逢雨季那里會變成一片汪洋。大人們面露愁容，孩子們卻絲毫不體量大人們的心境，感覺天上掉餡餅一般幸運，紛紛找出家里可供漂流的家具，比如木盆、面板、座椅等，放在水面上當船劃。那種發(fā)自心底的快樂簡直把街道鬧翻了天。
　　 而冬天的雪后，孩子們會紛紛早起，跑出家門掃雪。可好景不長，巷口很快變成戰(zhàn)場，雪團紛飛——孩子們玩起了打雪仗。打雪仗難免受傷，有牙被打出血的，有腦袋被打大包的。但那時的孩子都皮實，沒有人哭爹喊娘的，更沒有家長帶著孩子去挨家說理，不依不饒的。當時還流行一句話：“厭包（淘氣的孩子）能出息?！?br />　　 某年冬天的一個傍晚，天空飄起鵝毛大雪。我擔心還在上小學的萌萌能否順利回家，我提前下班回家。在巷口，遠遠地看見一個一米多高的雪團在雪中滾動，估計那雪團背后有個淘氣的孩子。心想：“這是誰家的孩子？有如此雅興，把雪團滾得如此之大？”等到雪團來到身邊時我才看清，竟然是兒子萌萌！
　　 我呵斥道：“你傻啊，不冷嗎？”
　　 他揚起凍得通紅的小臉，興奮地說：“下雪天真好，好玩極了!”
　　 還記得巷口有個老頭店。是一家國營的代銷店，店員是幾位滿臉皺紋的老年人。他們管火柴叫“起燈”，管開關(guān)叫“閉火”，管收音機叫“電匣子”，管摩托車叫“屁驢子”。店面雖然不大，卻非常方便附近的居民。很多時候，母親正在炒菜，忽然發(fā)現(xiàn)醬油沒了，讓我立刻去店里打都來得及。那年月，家家手頭拮據(jù)，很少買青菜，更買不起魚、肉、蛋，很多時候要靠咸菜佐餐。當時店里最受歡迎的是一種苤藍腌制的咸菜疙瘩，每到飯頓的時候母親就打發(fā)我買一塊，回家后，母親把它切成絲，拌上一點香油，借以打發(fā)那些粘稠而膩歪歪的高粱米粥。
　　 上世紀七十年代，海城遭遇七點三級大地震，當時我正下鄉(xiāng)在某農(nóng)場的知青點。地震之后，面對農(nóng)場的一片狼藉，我當時傻到以為只有知青點的所在地小范圍內(nèi)地震了，便和同學們一道借著黎明的曙色急忙忙地趕回縣城，想借機回家好好地歇幾天。
　　 哪里料到，我們一進縣城就蒙掉了。曾經(jīng)古色古香美麗安寧的縣城，已經(jīng)變成一片磚頭瓦礫的廢墟。像是得到一聲無聲的召喚，我們幾個人不約而同地拼命飛奔起來，踏著瓦礫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向自己的家。遠遠地看到家的方向，哪還有完整的房舍？早被夷為平地，心里頓時拔涼，家人還都在嗎？
　　 等到趕到自家的巷子，像是面對戰(zhàn)場的救護所，到處都是自制的簡易擔架，到處都是和衣而臥的人群。我很快找到了母親和兩個妹妹。見她們完好無損，我的一顆心才放了下來。而母親告訴我:“遠在鄉(xiāng)下，五七干校的你父親也來信了，報了平安。”原本是好消息，可是聽到父親消息的那個瞬間，眼淚還是不由自主地流下來了。那是劫后余生的欣喜淚水吧？
　　 接下來就是家家忙著搭建簡易房。那些高低錯落百衲衣般的簡易房把縣城的一條條巷子塞得滿滿登登，如同一片難民區(qū)。那個冬天，因為煤氣中毒，因為失火和感冒，又有一些人不幸喪生。而在縣城的火車站、汽車站、電影院廣場等處，有一些無人認領(lǐng)的尸體一直停在雪地里，直到冰消雪融才被處理掉。
　　 我的縣城有著深厚的文明底蘊，是遼南著名的古城。早在數(shù)十萬年前，就有人類繁衍棲息，兩千年前就有縣的建制。雖然和很多城市一樣，歷經(jīng)了太多的自然災害和大規(guī)模的城市改造，但在城市中心依舊留下了唐代古剎三學寺、明代名剎保安寺和清代的山西會館（又稱關(guān)帝廟）等一些飽含歷史滄桑的古建筑。這些地標性建筑讓城內(nèi)的老戶仍可尋找到古城曾經(jīng)的影子，比如那些改弦更張的老街道，面目依稀的老城墻，熱鬧一時的老百貨商場，菜市場，老旅社，大車店等。
　　 可能是人老了更念舊的原因，感覺那些老巷子是通向生命原點的經(jīng)絡，順著它一直走下去，就能找尋到自己曾經(jīng)失去的快樂。比如無憂無慮的少年，英姿勃發(fā)的青年。還有，那些已經(jīng)走遠了的親人，情同手足的發(fā)小，對我關(guān)愛有加的鄰里和長輩們。每每想到這些，感覺自己就像一粒被土地所寵愛和簇擁的種子，無比的溫暖和幸福。
　　 走在這樣的巷子里，很多往事都會瞬間穿透記憶的土壤，鮮活地生長起來，給了我太多的寫作靈感。在這樣的巷子里走動，有溫馨的老故事陪伴，便永遠不會感覺到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