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蒲公英(散文)
正是蒲公英的花絮飄飄揚揚的時節(jié),卉卉看著村里有門路的人出山打工去了,心里就像鉆進去一條毛毛蟲,癢癢得不行。她跟爹媽說,去姑媽家,姑媽家的母豬下仔了。就將幾件換洗衣服塞進一個小包挎上肩膀,踏上了下山的路。
她沒有去姑媽家,而是走了二十多里山路,到了鎮(zhèn)上,進了汽車站。候車室里空蕩蕩的。售票窗口,有個民工模樣的陌生人在買票?;芑芟肷锨皢枂柲睦镉谢罡?,還要不要人,又覺得開不了口?;芑茏孕≡谏嚼锷?,山里人怕生。
又來了一個年輕女人——明明是一個山鄉(xiāng)村姑,頂著一頭波浪形頭發(fā),倒有幾分城里工人的模樣了?;芑茉倏此龝r,就覺得有幾分面熟。原來,一個月前,卉卉在鎮(zhèn)上的一家理發(fā)店學理發(fā),而這女人的波浪形頭發(fā),就是在卉卉當學徒的理發(fā)店里卷燙的?;芑苌锨按蛘泻?,卷發(fā)女人也認出了她,因而姐妹相稱了。
“大姐,您這是要上哪去呀?”
“我丈夫到溫州打工去了,我不能靠男人養(yǎng)著,想出去找活干呢?!?br />
“我也是呀。只是——唉——瞎貓逮不了耗子,沒有去處呢。”
“沒有問好去處也敢出門,妹子你真夠膽大的?!?br />
“別大聲嚷嚷,我爹媽還不知道呢。”
“啊,原來你還是偷跑出來的?太膽大了吧?”
“我都十九歲了,應該出去打工了;要是讓爹媽知道,爹媽肯定不讓去,找到活干了再跟爹媽知會一聲不遲。哎,看來大姐您是有去處的,說說看?!?br />
“聽說紹興那邊一家制衣廠在招熟練縫紉工。你看我,把頭發(fā)也燙了,”卷發(fā)女人不無得意地說,“難看死了?!?br />
“我跟您一起去,行嗎?”
“你做過縫紉活嗎?”
“沒有。”
“那你會點啥呢?”
“會砍柴,會養(yǎng)豬,會打竹蓮,會種田,會……”
“農活不算。比如做泥水,做廚師,做出納,跑供銷……無論會哪樣,都能找到活干。”
卉卉想了想說:“會理發(fā)。”
卷發(fā)女人在卷燙頭發(fā)時,卉卉只是個端水洗頭的小學徒,就笑著說:“說大話了吧?!”
卉卉的臉刷地一下臊紅了。紅過一陣又說:“邊干邊學,沒有我不會干的活,做縫紉,做廚師,做泥水,做出納,跑供銷,都會?!?br />
卷發(fā)女人被卉卉的天真逗笑了:“像我弟,明明什么都不會,偏要說什么都會,死活要跟我丈夫去打工?!庇痔嵝训溃骸跋冉谎航?,出了次品,或者趕不上進度,工長就扣下你的押金,趕你走?!?br />
“行,行,”卉卉連連點著頭,“我進了廠埋頭干活,不惹事。”
“二十四小時三班倒,很累的,機器又轟隆轟隆吵得要死,別哭鼻子喲。”
“只要有活干,什么苦都吃得。”
“看來你是鐵了心了,跟我去碰碰運氣吧?!?br />
“哇噻,”卉卉高興得跳了起來,“紹興在哪里?天南還是地北?”
“我也沒有去過,但我知道還沒有出省,卻是個大地方,工廠很多,商店很多,汽車也很多,不像我們這里班車一天只有兩趟?!?br />
“從這里坐上班車就能到,是嗎?”
“這里的班車只能到縣城,要在縣城大汽車站外的水泥地上坐著過夜,明天一早轉長途汽車,明天傍晚,差不多就能到了。”卷發(fā)女人停頓了一會又說,“丑話說在前頭,人生地不熟的,我也是聽人家這么一說,能不能找到活做,八字還沒有一撇呢。這么遠的路,讓你白跑一趟,白瞎了路費飯錢,可不能怪我??!”
“這家廠不行可以找那家廠,工廠不行可以找工地,工地不行可以找商店,地方大就不怕找不到活干了?!被芑苌斐龈觳层^住卷發(fā)女人的脖子,在卷發(fā)女人的臉上親了一口,“謝您還來不及呢,咋能怪您呢?!”
于是,她們結伴漂到了紹興。卷發(fā)女人如愿以償,被制衣廠錄用?;芑鼙欢嗉夜S工地商場拒收,就找到一家理發(fā)店繼續(xù)當學徒。三個月后滿師,她在一個居民小區(qū)租了一間儲藏室,購置了洗理設施,獨立開起了簡便理發(fā)店。
這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進城打工潮剛涌起時的事。
二十多年來,卉卉一直開著理發(fā)店。先是將店面搬離儲藏室開到街面上;后來輾轉其他城市;再后來落腳在家鄉(xiāng)的縣城,置辦了店面房和住房。今天,她開著私家車去鄉(xiāng)下娘家,將上了年紀的爹媽接來新家,和她一起生活。對了,她的丈夫就是卷發(fā)女人的弟弟,建筑工程隊的小工頭;兒子則在省城杭州上大學。
正是開春時節(jié),路邊草坡,蒲公英的枯根上抽出了新芽。別看它只有一小點嫩綠,當秋風起來的時候,它開花了,花絮漫向天空,飄呀飛呀,沒有方向,又四處都是方向;沒有目的地,又到處都是目的地。終于,它落下來了,落在巖縫、樹杈、荒崗、田地、沙灘、草坪……無論落在什么地方,都能生根,都能發(fā)芽,都能開出一朵絢麗的花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