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銀杏（學(xué)名：GinkgobilobaL.）雌雄異株，為中生代孑遺的稀有樹種，系中國特產(chǎn)。聽朋友說，在秋天不看銀杏，談?wù)撉锾焓遣粔虻?。我信了?br />　　 初見銀杏，是在北京的街頭，長長的一條街都是這種行道樹。那是夏天，碧綠的鴨掌形葉子層層疊疊，非常光滑，上面綴滿了近乎橢圓的淡綠色小果。摘一顆捏在手心，小巧玲瓏，綠如翡翠，喜愛得很，忍不住塞進口里，輕輕一咬，澀。
　　 后來，在家旁邊的度假公園，居然新移栽了幾棵，不過是細(xì)長瘦高的，而且不結(jié)果，與北京所見的矮而壯的截然不同。
　　 我知道，從一葉知秋到一樹金黃，有一個漫長的過程，需要等。我不缺耐心。
　　 幾場秋雨過后，秋已深。看罷金色梯田，閑居，心中百無聊賴。忽有一天，女同學(xué)胡江萍在群里發(fā)了幾張照片，說：“嘿，銀杏黃了！”并配詩一首：
　　 有一種美麗，叫銀杏黃
　　 秋色點綴、交錯、縱橫
　　 銀杏如暮春黃蝶
　　 攝取文字里的溫暖，心神往之
　　 周日。秋高氣爽，背上行囊，呼朋引伴，報名永州紅網(wǎng)戶外旅游群，去本地最美的村落桐子坳，休閑徒步。
　　 銀杏黃了，楓葉紅了，在深秋，赴一個與秋天的約定，邂逅一場色彩斑斕，是一件美好的事。
　　 車到銀杏村，下車。一身布衣，一頂棒球帽，背著雙肩包，拄著登山杖。順著彎曲的山路，沿著低緩的山坡，隨意而行。不經(jīng)意間漸入佳境，一座金色屏障，忽然跳入眼簾。樹是真的古老，大，要幾個人手拉手才能環(huán)抱，樹冠很高，需仰視。百余年歲月的古樹，樹干皸裂，樹枝虬勁，第一個詞：挺拔。第二個詞：硬氣。第三個詞：醉人。醉人的是那黃葉，在陽光下晃眼睛，從沒見過這個樣子的黃，原來這就是銀杏黃！
　　 是明黃。很純，很凈。有的葉子還沒有黃透，不過層次感很好，如同水彩畫。銀杏并不成片，稀稀落落，散在田野里，屋舍旁，小山邊。
　　 此刻，晨霧繚繞，光影變幻，田野，溪流，如在夢里。只見安靜的村落，稀稀疏疏，斷斷續(xù)續(xù)，錯落在田野里。
　　 陽光澄澈，射進銀杏枝葉里，呈現(xiàn)出半透明的黃。收割后的田野，也是黃色的。心想，這么豐富純凈的色彩，是最適合畫畫，此地，頗有點畫家村的味道了。
　　 群主是個黑瘦精干的漢子，身穿一件褪色的黑色T恤，斜挎著一個用了多年的破舊帆布小包，他是個資深戶外。只見他歪著頭，微微一笑，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淡淡地說：“這只是外圍，好看的還沒到?！?br />　　 路旁有一株棘棗樹，樹干筆直，稀稀拉拉落了些許果實，撿了幾支來吃，甜。還有野草莓，紅得鮮艷，我經(jīng)不起誘惑，弄了幾顆熟透的，含在嘴里。
　　 一群人逗留了半個多小時，上車。十余分鐘后，車到一小溪旁，停住。只見屋舍儼然，仍是上百年的銀杏，樹更大更古老了。忍不住去抱，七抱半。樹下一少女，見我們拍照，滿面羞澀，悄悄躲在屋檐下。這棵古樹是雌株，樹旁的老人說：“去年打了三四百斤，結(jié)多了，今年就沒有結(jié)?！?br />　　 宋代駱崇泉有詩《打銀杏》，云：
　　 屋前有棵銀杏樹，屋后有個翠竹林，
　　 屋后采來一枝竹，屋前樹上打銀杏。
　　 手中翠竹輕輕搖，銀杏樹下遍地金。
　　 屋前有棵搖錢樹，屋后有片聚寶林。
　　 屋后編成大竹框，屋前樹下裝笑聲。
　　 手中竹筐沉甸甸，銀杏樹下喜盈盈。
　　 這首宋詩寫得真是接地氣，尋常煙火人家，平凡的生活，簡單的喜樂，所謂歲月靜好，就是如此。
　　 村里柿子熟了，紅紅的，滿枝椏，如同掛著一個個小燈籠，眼光又被吸引過去。滿心滿眼的歡喜。
　　 秋的韻致絢爛多彩，同樣也不缺肅穆莊嚴(yán)，我不求在銀杏樹下大徹大悟，只求在這煙火人間，簡靜安穩(wěn)。
　　 野餐。東安雞，煮白菜，搶了兩碗，大快朵頤。餐罷，小憩片刻，一行人穿過村莊后的田野，沿著水泥路徐行，往桐子坳方向去。三里路。在低矮的松樹林里穿行，采野菊，摘野橘，看火棘，聽狗吠，倒也快樂。原來快樂就這么簡單！
　　 驀然，到一坳口，往下一望，豁然開朗，幾座房舍，青瓦白墻，鳳尾森森。幾樹明黃，特別耀眼。“呀！桐子坳！”有人驚呼。下山，抄一土路，魚貫而入。從芭蕉翠竹叢里爬出來，就與這金子一般的黃撞個滿懷。那是真的驚喜！眼里心里都是！轉(zhuǎn)過一樹，又見一樹。微風(fēng)一過，落葉紛紛，如一只只翩躚的黃蝶。竹籬茅舍、古舊的木板房斜依樹下。樹下兩位青年女子穿著彩色長裙，興奮得如同少女懷春，擺著各種曼妙的姿勢拍照。我忍不住驚嘆:“仙女！”她倆羞澀起來，如墜夢中。其中一個，突然大叫起來：“我給你們合個影！”另一個緊張地說：“被他老婆看見，會挨罵的！”她靠近我，緊張又羞澀，我也羞澀得如一個孩子。拍照。她偷偷加了微信，做賊一般。照片發(fā)過來，兩個人因為羞澀拘謹(jǐn)，完全沒有情侶那種默契。沒再聯(lián)系，很快就忘了，一場春夢了無痕。
　　 不經(jīng)意的一次邂逅，似乎又是一場預(yù)謀已久的艷遇，只能在特定的場合，特定的心境，那是天人合一，驚鴻一瞥，一錯過，就是永遠(yuǎn)。
　　 看銀杏黃，一定要陽光明媚的時候去最好。秋風(fēng)一染，它的美再也藏不住了。
　　 如果秋風(fēng)給了秋色，那么銀杏是太陽中最燦爛的一種，不同于楓葉紅色葉子，銀杏只用一種顏色，使秋天達(dá)到極致。
　　 我喜歡這樣的風(fēng)景，因為它純凈。純凈的東西，總是動人的。
　　 轉(zhuǎn)過一個山莊，前面便是開闊地帶。心想，如果在這樣的時候，帶一個深愛的人，品酒吃茶，小住一晚，該是世外神仙了。
　　 小橋，流水，石板路。一大片的向日葵花園，與衰草斜陽相映襯。沿著石階上山，兩旁都是銀杏。小樹，不古，沒意思。一路上，大多是賣炒銀杏果的。柴火在灶里吐著舌頭，一口大鐵鍋，一把長鐵鏟，白果在鍋里有節(jié)奏地翻動，外皮被燒得有點發(fā)黑。白果也散發(fā)著淡淡的焦臭味。出于好奇，十塊錢買了一小袋，紙袋盛著，剝開，露出綠色的餡，嬌嫩欲滴。輕輕放進口里，淡淡的清香彌漫開來，舌尖便津液潛流了，微苦，特別嫩。味道很怪，苦而甘醇，從未有過的。不由得想起唐代張無盡的《詠銀杏》:“鴨腳半熟色猶青，紗囊馳寄江陵城。城中朱門韓林宅，清風(fēng)明月吹簾笙。玉纖雪腕白相照，爛銀破殼玻璃明?！?br />　　 石階蜿蜒曲折，登攀幾百米，便到一坪，足球場大小。幾十株古銀杏依著山勢，錯落有致，又密密層層，構(gòu)成一個群落。抬眼，一片金色，如夢似幻，仿佛瞬間穿越到另一個世界，全是金子！金子??！金子?。?！金色撞擊心靈，金色把我淹沒。眼里心里除了金子，什么也沒有了，一個黃金美夢。
　　 情不自禁大叫：“一個字：美！兩個字：好美??！三個字：太美了?。。　?br />　　 大片大片的金黃濃烈熾熱，積蓄了一年的能量，忍無可忍，迸發(fā)出來，傾瀉一空。銀杏葉無風(fēng)自落，在空中打旋，飄蕩，舞蹈，劃著優(yōu)美的弧線，輕盈而靈動。片片飛葉輕似夢，再沒有這樣優(yōu)美的落葉了。記住，銀杏葉落地，是沒有聲音的！
　　 在秋天，看銀杏黃，不僅僅是一次旅行，更是一種情懷。是盡情在天堂撒歡，讓靈魂在大片大片的金黃里自由飄逸。
　　 在這里，女人們都“瘋”了。旗袍，長裙，絲綢圍巾……不停地?fù)Q，擺姿勢，拍照。身邊地上放著大皮箱，最多的一個，居然帶了二十多套。唱歌，跳舞，打滾。天上黃金飛，地上黃金毯。
　　 一群中年婦女，列著整齊的隊伍在跳扇子舞，裙袂飛揚，折扇飛旋，在金色世界里，放飛著少女心。
　　 微風(fēng)輕拂，樹上，樹下，天地間都是一片醉人的金色。
　　 林下，三五個拾葉子的老人、婦女、兒童。
　　 一個稚氣聲音說：
　　 “媽媽，撿葉子干什么呀？”
　　 “做書簽呀！”
　　 媽媽彎著腰，回過頭，深情地凝視著穿著花裙的女兒，溫柔地說。
　　 古銀杏樹下，一個少女，突然捧著一大捧葉子扔向頭頂，黃葉在半空恣意旋轉(zhuǎn)，翩然飛舞，曼妙，輕盈。她的女伴端著相機，瞅準(zhǔn)時機，咔嚓一聲，為她定格一個永恒：浪漫的金色雨下，一位少女的豆蔻年華。
　　 男人們大都比較淡定，凝神屏息，或凝視遠(yuǎn)方，或溫情脈脈地看著老婆孩子，我想，他們一定是沉醉的吧！
　　 林子里清香彌漫，心亦沉醉。
　　 拾階再上，更見幽深。外甥女因為太胖，已累得趴下，躺在金色地毯上，任我們千呼萬喚，就是不上去。登上去，才發(fā)現(xiàn)最后五十米的風(fēng)景，才是天堂。深深為她遺憾。
　　 暗自驚嘆，銀杏黃，的確是秋天不可錯過的風(fēng)景！
　　 一個客棧，隱藏在古銀杏樹下，屋頂上，地板上，空中飄的，檐前懸的，無不是“金子”，就像躺在金色世界里的城堡。以前不喜歡金子，總認(rèn)為太俗，如今我要大聲地說：“我愛黃金！”一個老人牽著牛，背著犁，踩著“金色地毯”，蹣跚在金色里，溫馨也靜謐。一座兩座木屋，三畦兩畦稻田，鴨子與鵝在金色里嬉戲，仿佛走進一個童話世界。
　　 “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毙撵`自由，愛情萌生，桐子坳，是個有故事的地方。
　　 登高遠(yuǎn)眺，漫江碧透，層林盡染。夕陽的余暉透過金色樹葉，樹林里光影斑駁，一片金色燦爛。在這里，任一個角度，都畫面干凈，都能拍出自己的詩與夢想。
　　 色彩流瀉，盡情渲染。大自然有天成之美。不管你懂不懂，它就是這個樣子。漫山遍野，一樹樹，一簇簇，一片片，就這么激情燃燒。它是痛了吧。
　　 只管堅忍著，承受著，放下的剎那，呈現(xiàn)出一種磅礴的力，那是怎樣的一種壯觀！怎樣的一種雄渾與博大！
　　 在這個時候，說愛，太蒼白，也太膚淺了。秋，展現(xiàn)的，是一種偉岸，一種壯美，一種責(zé)任與擔(dān)當(dāng)。
　　 在秋天，有一種美麗，這種美，是無言的。就如有的痛，無法用語言來訴說，只能沉默，就如這醉美的秋——楓葉流丹，銀杏金黃。
　　 秋風(fēng)染，銀杏黃?？傆X得著這個“染”字，有某種深情。但又說個不出所以然。天地不語，四季無言，我也不想說什么了，就這么靜靜地，與天地共寂靜吧。
　　
　　 二
　　 中國，是世界銀杏樹的故鄉(xiāng)。傳說在距今一億六千萬年前的中生代白堊紀(jì)時期，全球都有。在地質(zhì)史上第四世紀(jì)時，發(fā)生了巨大的冰川運動，毀滅了。
　　 因為特定的地質(zhì)條件，唯獨我國還保存了一部分活的銀杏樹，延綿到現(xiàn)在，為世界上“活化石”，被視為“東方的圣者”。
　　 我喜歡古樹，像銀杏這樣的“圣樹”才有古意，可以讀滄桑的歲月，也可以讀厚重的歷史。
　　 據(jù)調(diào)查，中國五大最古老銀杏樹分別位于貴州省黔南州福泉市馬場坪街道辦事處魚酉村（樹齡5000年），貴州省長順縣廣順鎮(zhèn)天臺村（樹齡4700年），山東莒縣浮來山定林寺（樹齡4000年），崇州市大劃鎮(zhèn)白果村（樹齡3900年）、山東郯城縣新村廣福寺（樹齡3600年）。
　　 幾千年的歲月，是中華文明的長度。這種文明，不僅僅是政治的，也參雜著宗教與文化。
　　 出于對文化的信仰，我喜歡讀那些寺廟、禪院、道觀、名勝古跡。不為名，也不為利，只為心中的喜歡。
　　 追隨著先賢的腳步，我徜徉于古老的銀杏林中，讀歲月滄桑與宏大，讀自然的幽秘與神奇，讀文化的厚重與精深。
　　 古銀杏，是一部文化沉淀的書。
　　 在道教的洞天福地里，銀杏亙古孑遺、隨遇而安、頑強堅韌，恰恰契合道家的自愛、自然與博大精神。銀杏的特殊遭遇和高貴氣質(zhì)，為道家所傾倒，因此被奉為“仙樹”。
　　 山東青島嶗山有一處奇觀“陰陽魚”，利用自然里的山石樹木，天然生成。而山坡上幾株古銀杏樹到了秋季，一片金黃，恰好成為陽魚的眼，妙得很。
　　 嶗山太清宮的兩株高大古銀杏樹，相傳是宋朝開國皇帝趙匡胤所植，也值得一看。嶗山道士輕功卓絕，常常在網(wǎng)上秀飛檐走壁神功，我想，他如果在古銀杏樹上走一走，足踏銀杏黃，伴著金色飛，那一定是曼妙無比了。
　　 青城山天師洞張?zhí)鞄熡H手所植古銀杏，也有兩千多年了吧！有多少人在樹下羽化飛仙，長生不老？不得而知。
　　 在佛門凈地，也遍布銀杏樹。中國佛教把銀杏尊為“圣果”、“圣樹”，用來取代水土不服的菩提樹。銀杏又名“佛指甲”，銀杏木質(zhì)軟硬適中，紋理細(xì)密，用其雕刻千手觀音，栩栩如生，尤其佛像指甲微薄如真。
　　 浙江天目山是中國銀杏的發(fā)源地。據(jù)記載，自東晉高僧竺法曠于天目山坐禪修行，天目禪源綿延不絕。《西天目山志》記載：“日本留學(xué)僧從西天目帶去天目盞、銀杏種子和高峰、中峰、斷崖畫像及手書……”
　　 銀杏樹遮天蔽日，巍峨高聳——金剛怒目；銀杏葉光滑柔軟，輕盈曼妙——菩薩低眉；大雄寶殿空虛寂靜，圣潔莊嚴(yán)——佛心不染。這也是人與自然的和諧。
　　
　　 在古老的廟宇里，一言一行，一事一物，一云一水，一花一葉都是禪。
　　 千年古剎，古色古香，神秘而寂靜，滿寺盡帶黃金甲。有老僧，一笠，一蓑，一袈裟，石上打坐，雙手合十。靜穆。
　　 古銀杏身披金甲圣衣，系著紅綢帶，風(fēng)過，滿地金黃，紅綢飄舞。
　　 寺內(nèi)有僧人，拾柴，燒水，煮茶，雙掌合十，念經(jīng)，繞樹祈福。
　　 銀杏黃，是秋最后一場拼盡全力的華麗謝幕，寂靜而奢華。繁華過后，又是深深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