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位春節(jié)慰問老同志名單里居然有丁傲的名字，他今年五十六歲，還沒到退休年齡，又是老單身漢，女兒已經(jīng)參加工作，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怎么說也算不上困難戶。是不是搞錯了？
　　 沒錯，他得了老年癡呆，提前辦理退休手續(xù)，回湖南老家養(yǎng)病了。這是工會主席說的。
　　 我心想，老丁是誰？人家是領(lǐng)導的司機！什么世面沒見過，什么事情想不通，怎么可能患老年癡呆？
　　 我跟老丁打過交道，他早年從部隊退伍，在單位干自己的老本行——司機，給人的印象有兩點：一是駕駛技術(shù)杠杠嘀，行車萬里無事故；二是嘴上跑火車，牛逼能吹上天。
　　 單位員工有數(shù)百人，當初能跑長途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司機班長，另一個就是老丁。所以每逢春運暑運，兩個人白天晚上連軸轉(zhuǎn)，忙得跟砣螺似的。老丁卻從不叫苦叫累，跟打了雞血一樣，身上有使不完的勁。
　　 跟他隨行不能打瞌睡，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聽他嘮嗑。如果你再恭維幾句，他一定會眉飛色舞，滔滔不絕地講述自己給領(lǐng)導當司機的經(jīng)歷。
　　 有一回我搭他的順風車，坐在副駕駛室聽他說話，聽著聽著，旅途疲勞，我實在支撐不住，歪著腦袋昏睡過去。
　　 老丁一嗓子把我吼醒。喂，你要是睡著了，沒人跟我說話，我開車會走神的！
　　 真要命！我只好打起精神，硬著頭皮聽他東拉西扯。
　　 他說，當年在部隊跟首長開車，威風凜凜下連隊，一排排，一隊隊，立正，敬禮，風光無限。后來給單位領(lǐng)導開車五年，所到之處，迎來送往，個個都行注目禮，吃香的喝辣的，臨走時后背箱塞得滿滿當當，土特產(chǎn)加名牌貨。那些精明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特別會來事，他只要丟一個眼神，立刻心領(lǐng)神會，把事情安排得妥妥的。
　　 你沒暗示人家送一個女人嗎？我故意這樣說，因為他離婚多年，挑三選四，一直沒有再婚。
　　 嘿，你還別說，真有送女人的。
　　 他說有一回看見對方搞接待是個女的，人長得不錯，暗示帶她去開房。對方甩開他的手，一臉嫌棄地說，就你開車這點收入，養(yǎng)活自己就不錯了，要地位沒地位，要存款沒存款，要我跟你上床？哼，拉倒吧！
　　 老丁一聽，肺都氣炸了，沖對方直嚷嚷：你別瞧不起人，老子給領(lǐng)導開車，哪里都去過，又不是沒見過女人，非得找你上床啊？
　　 對方被他唬住，惺惺地走了。
　　 后來，老丁托人介紹，相親無數(shù)，卻沒有一個能對上眼的。久而久之，成為單位閱歷豐富的鉆石王老五。他固執(zhí)地認為，好女人一個個名花有主，剩女人都是勢利眼，一個比一個精明，娶回來不好掌控。
　　 于是，他不再相親找女人，張口不是吹噓自己給領(lǐng)導開車的事，就是埋怨女人不是東西，這輩子被女人害慘了。言外之意，前妻對他的傷害太重，一直沒有結(jié)痂。在女兒面前，他毫無遮掩地數(shù)落前妻種種不是，教女兒記恨媽媽，將來等她老了，不要管她的死活。
　　 老丁還發(fā)誓，從今往后不在女人身上再花一分錢，拿著工資條左算右算，三分之一用于日常開銷，三分之一寄回老家孝順母親，剩下三分之一給自己存養(yǎng)老金。
　　 單位體制改革后，領(lǐng)導不配公車了，會開車的人也越來越多，連剛新招進來的姑娘都開私家車上下班。老丁基本上成了一個在崗閑人，每天端一杯濃茶，東瞧瞧，西看看，從這間辦公室串到那間辦公室，找人聊天。
　　 大家都要忙自己的工作，沒功夫聽他掰扯，勸他學會打字用電腦，上網(wǎng)看看資訊，或者刷刷手機。
　　 老丁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都這把年紀了，學那玩意干嘛，我有開車這本事足夠了，領(lǐng)導能把我怎樣？
　　 據(jù)司機班長反映，老丁屋里沒女人，日子過得邋遢，被子從來沒疊過，褲子穿得發(fā)亮也不換，省吃儉用，營養(yǎng)不良，身體不好，經(jīng)常失眠，心理也不健康，就是一只煮熟的鴨子——嘴硬！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老丁腦子越來越不記事，經(jīng)常在外面找不到回家的路，有時連身邊的親人和同事都不認識。不過，只要清醒過來，他一定會想起來兩件事：自己是領(lǐng)導的司機，這輩子最恨女人。于是，人們不再稱呼他的名字，只要說“領(lǐng)導的司機走丟了”“領(lǐng)導的司機犯癡了”，都知道是指誰。
　　 老丁提前病退，我事先不知道，受疫情影響，不方便跨省出行上門慰問，只能變通一下方式。
　　 我試著給老丁打電話問候，他在電話里吼道：還用問嗎？你們給領(lǐng)導送什么，就給司機送什么！怎么送，你們看著辦！
　　 我的媽，聽口氣，他不是領(lǐng)導的司機，而是不可一世的領(lǐng)導??！人病成這樣，神志不清，迷失了自己，還能恢復得過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