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賣馬(小說)
一
許是天空是漏了,或是龍王爺在發(fā)怒了,鋪天蓋地的雨水下了近二十天,下得人都要發(fā)霉了。
南盤江里的水快溢滿邊了。
春生家住在山腳下的中所營村。因村子地勢低凹,到處濕漉漉的。全村的雞、鴨,還有田地里的莊稼,因這沒完沒了的雨,全都蔫了。
今天是嘗新節(jié)。天蒙蒙亮,春生媽就起來生灶火炒稻谷,鍋鏟的“咕嚓”聲混雜著滴水臼里“啪嗒、吧嗒……”的雨水聲,聽得人煩而燥。
她邊炒著,還不時地瞅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說:“老大媳婦不知生了沒有,大前天晚上連夜進的醫(yī)院。人太金貴了也不行啊,生個娃還非得去醫(yī)院受罪。今兒都三天了,也不捎個信兒回來,唉……老的杠,小的也杠,一家子的杠頭!”
“死老頭子腦袋被驢踢了還是被門夾了!種什么早熟稻,收割在家十多天了,別家的稻谷站在田里沒事,我家的怕是等著發(fā)霉長芽!”一愣神,鍋洞里的火熄滅了,春生媽連忙塞進三大塊木柴,交叉著放在一起,從角落的竹籮里翻了塊較小的塑料膠皮扔在了空隙中,用吹火筒對著燒過的火炭使勁一吹,火“嗞嗞……哄”一下燃燒開來。來不及捶一下酸痛的腰,她扶著灶墻邊站了起來趕緊用鐵鏟炒拌著“水”稻子,熱氣隨著“咕嚓”聲一下子升騰開來布滿了整個灶屋……
“天這么亮了,媽老奶今兒個咋不叫我起床了?”春生從被子探出了頭,順著亮瓦看了看微微發(fā)白的天空,他慢慢地把身子往外挪,窸窸窣窣地套著衣裳。在開始趴踏鞋子的時候,還是吵醒了父親。春生爹慢悠悠地從被子里蹦出了幾句話:“春生呀,莫克(去)讀書了!家里窮得叮當響,你還是在家摻著做做農(nóng)活吧,讀書又不能讀出錢來?!薄芭丁拧妹础贝荷犃?,好比魚骨頭卡了,喉嚨哽得難受,長長地吸了一口涼氣,才無力地應了一聲,把穿好的外衣外褲又脫下來放在枕邊,蜷縮回床上躺了下去。父親一直拖著學費不交,原來是早就不想讓我讀書了呀!想到這里,滿眼的淚水像屋外的瓦溝水一順著眼角流淌,快速地浸濕了枕頭。鄰床的二哥翻了個身嘟囔了一句,接著呼嚕聲就響了起來。春生復雜看了一眼二哥,既不屑又不甘。是不是我以后也跟二哥一樣,有活干活,無活干就吃了睡,睡了吃,像豬一樣混么。二哥是天塌下來了還有父親與大哥頂著的主!那么我呢?是不是天塌了還有父親與大哥、二哥頂著哩!不行,我命由我不由天,我必須把書讀完??缮谶@樣的家庭,我該怎么辦?老天,救救我,讓我能繼續(xù)讀書!想著,春生雙手合十,向著亮瓦處作揖。唉,以后休要提讀書二字了。唉,我的數(shù)學。唉,我的英格麗希。唉,我的眾里尋她千百度,我的夢已不在燈火闌珊處……春生使勁用被子捂住了腦袋,用被角擦了擦滿眼的淚水,強迫自己不再想與讀書有關的人與事。
二
活稻谷炒干了舂成米,再下鍋!真是不容易呀!炒到一定火候還要倒回簸箕里涼,回一下鍋接著再炒,如此這般要重復三到四個回合,才能把稻谷里的水汽炒干。春生媽已炒了滿滿一大簸箕。正在這時候,門“咯吱”一聲被推開了,老大拎著一包換洗的衣物與布尿片回來了!“生了么?”“嗯,生了!”“是個姑娘還是個兒子?”“兩個么?!鄙傺缘睦洗竺鏌o表情地擠出了兩句話,他扯下身上的亮油紙(塑料布),抖了抖上面的雨水珠,搭在屋檐下的晾衣繩上?!笆裁础獌蓚€!”春生媽驚得一屁股從草墩上跌坐在地上,“哎呀,媽呀!老祖吔!”老大望了一眼母親,嗨喲,還沒提錢的事,媽老奶就玩坐地上了哈!想到這里,他冷冷地甩下一句“一個姑娘、一個兒子?!睆街钡厣系蕉堑剿姆课堇锶チ耍M門后用腳朝后一踢,“呯——”地一聲,門關上了!
睡在三樓的春生爹聽到二樓重重的關門聲,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他知道,要賬的回來了!兒子是賬債!這話一點也不假,老大結婚兩年,如今都當?shù)耍€不下本錢苦克(去),就等著伸手向家里要。兩年前結婚欠下的彩禮錢如今還沒有還清,自己沒錢生娃還整賭氣扒腦甩門摳氣!眼面前老二都過了結婚的年齡了,還有春生讀書的事更是馬尾拴豆腐,莫提了。班主任劉老師都來家催學費催了三次了,說再不把欠交的學費補上,就要把春生攆回來。錢啊錢,到哪里找錢去。今個讓上初中的春生莫讀書,不知道是對是錯!被子里的哭聲他不是不知道,可他也只能耳塞棉花——裝聾唄!其實從老太婆起床時,自己就一直醒著了。事情堆噠廊滄地做不了,田里的蠶豆等著去按,地里的洋芋苗都老枯了等著去挖。這天好像與我有仇似的,想去田里按豆呢又擔心蠶豆泡爛掉,想上山到地里挖洋芋又害怕濕的洋芋刨回家放不住。偏今年種上這早熟稻,豐收是豐收了,可堆在家里曬不干也不是個事。老太婆明沒說什么,心里說不定已把我埋怨透了。唉,人算不如天算!這鬼天氣不知道啥什么能晴!真是憋屈得很了。一個二個全爬床戀席地睡,能睡出錢來嗎?不能??勺爝€得吃飯吧!天氣不晴,稻谷曬不干,收成再好也是白搭,全家人一個個圍著一鍋皮洋芋的那個喪氣樣,看著就讓人揪心哪!不知老太婆稻谷炒得怎么樣了?我還是下去看看去吧!
三
見父親下樓了,春生也跟著從床上爬了起來,一前一后下樓來。春生爹用冷水隨便抹了把臉,就從灶臺旁的洞里拿出他的煙絲,還有湊灶火用的火柴盒,春生從門后來拎起水煙筒遞給了父親。然后坐在草墩出神地看著爹像變戲法一樣的表演著吸水煙筒。此時的父親身披著一件退色的藍卡基長衫,全神貫注地坐在門坎上,像一尊能掌控生死的神。左手的拇指與食指握住煙筒的腰身,手掌里堆放著黃黃的煙絲,右手前三個指頭靈活地捻起一撮煙絲,輕輕一轉(zhuǎn)就變成煙嘴上的煙粒包,然后用下巴殼杵著地上的煙筒,騰出雙手以最快速度把火柴棍擦燃,“喳——”地一聲后,左手仍然卡住煙筒腰,右手點燃煙嘴上的煙粒包,隨著斜放在煙筒上的嘴巴向上一提氣,“嚯……隆隆,嚯……隆隆,……”。煙粒包一下變成了灰燼,一堵煙從斜開口的嘴巴里吐了出來。接著是第二口,第三口。在煙粒包快要燃盡時,只見父親嘴角一翹一抬,快速一吸一吹,煙粒包恰到好處地滾到煙嘴的一邊,春生爹接著用手捻起相同大小的煙粒包又在了煙筒嘴上,就著剛才快燃盡的煙渣混在一起,用力一吸,那煙粒包隨著一聲聲“嚯……隆隆,嚯……隆隆,……”又燃燒起來快速變成一撮煙灰,如此這般地重復著……手心里的煙絲吸完后。父親就只吸水煙筒的水,每吸一口,“呼——”一聲,一大團煙朝著一個方向飄散開去,如霧氣一般,父親狹閉著眼看著煙向屋子里到處擴散,然后又吸,跟著又吐,如此這般重復著。沒煙竟然也能吸出那么多煙,難道水里面也能藏煙子,但不應該會有這么多!春生實在是好奇極了。吐出來的煙先充滿整間屋子,后又飄散屋外無影無蹤。春生看呆了……他對爹除了敬畏還有些些崇拜。
春生媽看著沒完沒了地吸著煙的老頭子,欲言又止……
“生了么?”春生爹從鼻孔里冒出一句話來。
“生了生了,生了兩個,是龍鳳雙胞胎!——只是眼下……天天下雨什么活也做不成,老二也正是用錢的時候,一下添倆,唉!”春生媽從興奮到沮喪,從能順利生下雙胞胎歡呼雀躍到因為沒有錢撫養(yǎng)而憂慮不安。
春生爹雙手互抱放在水煙筒口上,下巴篤在手臂上,瞪著下雨的天氣發(fā)著呆,也是憂慮著,活人不能被尿憋死吧!他扭頭看了看拴在豬圈門口的大黑馬,還有那哼哼叫的半大豬仔,好像要從豬與馬上身上瞅出錢來似的。集結著紅血絲的眼里,平添了更多的憂與愁,當然還有不甘。
終于,春生爹把煙筒遞給了春生,雙手一按雙膝,奮力站了起來,他開始用籠頭套馬。春生默默把煙筒放回到門后,不知道父親要干什么,只能靜靜地縮在角落幫母親湊著灶火。
“下雨么,還放馬去么!非得淋一身病回來!”春生媽試探著問道。
“我去一下馬市,看看這馬能賣得多少價?”春生爹故作輕松地回答。
“什么!你又要去賣馬?老大結婚時才把大黃賣了,苦熬了兩年,好不容易大黑壯實越來,眼下正是上山刨洋芋的時候,賣掉了那么多洋芋你馱克咯!”春生媽一下聲音提高,把春生嚇了一跳,春生站起來又趕忙縮回在灶腳的草墩上,他生怕父親與母親干起架來。
“不賣馬難不成把我賣掉嗎?那么早回來不就是等著催錢么,爬床戀席能睡出錢來嗎?”春生爹最后一句話故意抬高了調(diào),想必是故意讓老大聽到吧。
“有人要你倒好了,給多少錢都賣!只在家里猴得,出門慫了話都說不出來!”見老頭子聲音吼了起來,春生媽壓低了聲音嘀咕。
“媽,大哥大嫂不是都分開過了,撇開我們單另吃了還來要什么錢么!”春生插話說道。
“春生呀!不要火上澆油了,好不!分家分家那有那么好分的,如今又生了倆娃,靠他們過,還不把日子過反了呢!從結婚到現(xiàn)在快兩年了,兩口子天天睡在家里,錢會從天上掉下來,我才不信呢!”春生媽邊發(fā)牢騷邊恨恨地說著,不時地把眼睛瞟向二樓大哥的房屋。
“咸吃蘿卜淡操心,……”春生爹甩下這句話拉上馬就出了門,本來他想說,還不是你從小慣的。又怕逗起老太婆的火氣。
“是啦,死老頭子,我多管閑事!我操瞎心,得了吧!下著雨也不披塊亮油布,你想死閻王老子還不要你哩!”春生媽在喉嚨處狠狠地嘀咕著,連忙扯了繩上的亮油布扔給了春生爹。她繼續(xù)炒著濕稻子,炒干的稻谷還得舂成米粒等著下鍋呢!手底下無形中加快了速度……。春生感覺母親這段時間像吃了炮仗,稍微一點就著,連父親都怕她、讓她。本來他還想跟母親提讀書的事,到喉嚨又硬嗯回肚子克(去)。蹲下把火湊旺了,看見盆子里有母親昨晚挖來的青芋頭和拔回來的白菜,就把盆子抬到屋檐接雨水,沒多少時間就接了滿滿一盆。他又扔了一塊柴在灶洞里,開始用刮子在盆子里去著青芋頭皮,洗著白菜。母親說今天是嘗新的日子,可以吃新米飯了!想像著母親用青辣椒、嫩花椒葉爆炒后煮熟的青芋頭加白菜,還有滿滿一鍋的新米飯,春生口水直流,吃了快三個月的水煮皮洋芋,終于可以吃上白米飯了,等一下一定要干上三大碗,我太想念白米飯的味道了,還有那麻辣青芋味!春生一邊洗著一邊尋思道,肚子里的不開心全被拋到了九霄云外了。
四
春生爹其實并沒有走遠,他站在隔壁的屋檐下抬著頭靜靜地看著霧蒙蒙的天,剛才老太婆的話他其實是聽到了!作為一家之主,早先聽信媽老奶的話,說生兒子好,兒子越多越好,兒子多了在村里頭腰板都比別人直,硬氣。可一路走來,自己的腰板不但彎曲,還隱隱透著疼。古話說的好,兒子是債主。上輩子欠他們的,這輩子做牛做馬得還。自從老大結婚到現(xiàn)在,賬倒是背著不少,還說不得一句,一句話不對就鬧分家。分家就分家,分家后你要是骨骨氣氣地過好還行,現(xiàn)如今連生娃的錢都無著落,還一生倆!真不知說他什么好!已到婚齡的老二也跟著鬧情緒,說好了昨天去相親又不去,活兒也不想去干,瞎掰說我只會護著老大,偏心不管他,心里沒他!我咋管,有錢啥都好說!唉……一聲嘆氣后春生爹終于拉著馬走進了雨里。雨“嘩嘩……”下著,這天是不是也窮得沒錢買布打補丁了,任由破了的窟窿漏著水,漏了那么多天了。累了,也該歇歇了吧……“忘了戴個草帽了?不管了,去馬市要緊!”這雨水順著春生爹的頭發(fā),從脖子滴下滲入衣服里,一直濕到春生爹的心窩口,他用手抹了臉,繼續(xù)向前走著。
“哥,你克(去)哪點?大清早又下著雨的!”村口遇上村長,春生爹停了下來,“馬也關殘了,我牽著出來走走,直直腿腳?!贝彘L忙放下肩上的鋤頭,正正頭上的草帽,說:“哥,我那天跟你說的申報貧困補助的事,你想好沒?”“勤昌,哥知道你顧著我??擅~就那么幾家,你三個侄兒都是壯勞動力,你這種搞讓人戳脊梁骨,要罵你有私心?!贝荷÷曊f著?!肮芩膫€愛罵罵他的,你現(xiàn)在有困難,我能幫你一把是一把。”村長勤昌堅決地說道。勤昌小時候母親病逝,父親遠走他鄉(xiāng)不知蹤影。留下姐姐與他倆,無依無靠,幸虧春生爺爺收留。勤昌從小聰明機靈,春生爺爺讓他與春生爹一起讀書,上完小學春生爹就放棄了。用他自己的話說:“自己身強力壯,干活還行,坐在教室里讀書純是受罪克(去)。”勤昌上到高中的時候選擇去當兵,五年前退伍轉(zhuǎn)業(yè)回來當上了村長。從小他們倆睡一張床,關系跟親兄弟一樣。上個月,上面給了10個貧困戶名額。勤昌第一時間告訴他,說只需填一張表按個手印就可以了,其他材料他會寫。春生爹一口回絕?!扒诓绺阏f,你當這個村長要讓人家服你,就得一碗水端平。不能搞特殊,你實實在在地找出10家的確困難的那種上報。我家就不要報了。你大侄兒,就是因為你三嫂從小慣得好吃懶做的。再因為補助,怕是要助成廢物了。”勤昌心疼著哥?!昂冒桑「?,我聽您的?!闭f著把自己的草帽摘了戴在了哥頭上?!斑€有,勤昌,這事就別讓你三嫂知道了?。 薄笆橇?,哥。”說著讓開了路,看著哥牽著馬走在了,勤昌心里五味雜全。當年讀書的時候哥哪門功課不比自己強,可農(nóng)村哪有哪么多閑錢讀書呀,中途哥硬是放棄上初中讓我繼續(xù)讀著?,F(xiàn)如今才五十歲就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腰彎了、背也駝了,臉上布滿皺紋,就像個六七十歲的老頭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