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真】回憶母親(散文)
這是華北平原農(nóng)村一座極其常見的四合院:兩扇綠色的大鐵門緊閉,五間帶耳房的正房坐南朝北,兩間西廂房用作廚房和餐廳,兩間南屋用于貯藏糧食,因為院落不大,東面用一堵墻與鄰居相隔。這就是我在老家的四合院,已經(jīng)空閑了十二年。
每次走進這個雖然清冷但還算干凈整潔的院落,就會有一種莫名的悲痛涌上心頭。特別是那條十二年后,依然在房檐下的鐵絲上隨風搖曳的擦臉毛巾,每次目睹,都會勾起我對母親的無限思念。
在物資匱乏的年代,母親寧愿自己吃苦受累,也會想盡辦法讓我們姊妹四個吃得好,穿得光鮮,但這并不能說明她什么事都慣著我們。記得五歲那年,我仗著自己是家中的長子,又有爺爺奶奶的溺愛,有一次在飯桌上,我將吃剩下的半個窩窩頭扔在地上,嬉笑著用小腳丫來回踩踏。這時,從來不打人的母親,這次卻突發(fā)怒火,一把將我拽過去,不由分說,按倒在地,照準我的小屁股就是一巴掌,痛得我是嗷嗷大叫。雖然爺爺奶奶慌忙跑過來袒護我,但在看似軟弱的母親面前,卻都沒能奏效,直到我啜泣著向她認錯,向她保證以后不再這樣,母親才放開抓我的手,然后好似很隨意的在我的小屁股上揉了一把。
那個年代“蘋果”可是個稀罕物。記得那年母親天不亮就下地給生產(chǎn)隊割麥子去了,中午回家時,她變戲法似的從懷里掏出兩個大蘋果。大蘋果紅紅的,還泛著亮光兒,把我們姊妹四個饞得直喊“娘”,身不由己地向母親身上撲過去,跳著高兒爭搶。母親笑容可掬:“別搶、別搶孩子們,都有、都有,你們都有哦!”隨即到廚房用清水洗了洗,拿起切菜刀將兩個蘋果一分為二,我們姊妹四個,一人得到一塊,美滋滋地坐下來狼吞虎咽……
后來,聽我父親說,那兩個蘋果是生產(chǎn)隊獎給“鐵姑娘”割麥子比賽前三名的獎品,母親雖然得到了獎品,卻硬是沒舍得嘗上一口。
那時候,我們家和北方大多數(shù)農(nóng)村家庭一樣,睡的是土坯砌成的大土炕。每天晚上睡覺前,我們鉆在暖和的被窩里,母親則占據(jù)土炕一隅,或跟我們聊天,或給我們講“狼外婆”的嚇人故事,但更多的時候是在“嗡嗡”地紡棉花,或者是“刺棱、刺棱……”地在給我們一家人納鞋底子;及至院內(nèi)的公雞打鳴,睜眼看到,母親卻又在通火爐、掏爐渣,給全家人做飯,真不知道她是幾點睡覺的,又是啥時起床的。
母親雖然大字不識幾個,但卻心靈手巧(也有窮日子逼迫的原因)。我們家土炕上鋪的、身上蓋的以及全家人穿的、用的全都出自我母親之手。工序是:從生產(chǎn)隊分來棉花、棉花彈成棉絮、棉絮用紡車紡成棉線、棉線用織布機織成顏色不同的粗布,這些粗布在我母親手里就變成了我家的被子、褥子、炕單子、衣服、鞋子、門簾子等等;另外,每當街坊鄰居的孩子結(jié)婚或到了大年三十,母親就成了搶手的香餑餑,因為那些婚車前的圓形大朵紙花、天地前的各色彩旗、家家戶戶窗戶上粘貼的喜慶剪紙,都是母親用剪刀和高粱秸做出來的。
要說最能體現(xiàn)我母親心靈手巧功底的,當屬做鞋底子了。千層的手工鞋底子哪兒來?用現(xiàn)在人的話來說,那就是從破爛堆里撿來的。家里破得不能再穿的舊衣服,我母親會將它們“大卸八塊”,然后找來一把小鐵鍋,在院子里用三塊磚頭架起來,加水,添柴,點火,等水開了倒入些白面粉,這時候,就要不停地攪,攪啊攪,直到把它們攪成一鍋粘粘的糨糊,最后,搬出我家搟面用的大案板,背面朝上,放在平整處,案板上蜻蜓點水似的滴上幾滴糨糊,放上一張舊報紙,粘牢了,伸出手掌,到鍋里把糨糊沾的滿滿的,在舊報紙上均勻涂抹,涂抹嚴實了,開始對接形狀各異的舊布片,如此粘接四到五層,放到太陽底下晾曬,等干透了,再揭下來,一張做鞋底用的袼褙就算大功告成了。
那一年,母親托人從外地買回來一把王麻子剪刀,她視如珍寶,一般不外借,但這時候就該“王麻子”隆重登場、“大顯神通”了。只見母親將鞋放在袼褙上,用白色粉筆極慢地畫著鞋樣兒,畫好拿開,上下左右端詳,十分滿意了才小心翼翼地剪起來,生怕浪費半點袼褙,那仔細的模樣兒,絕不亞于一名繪畫大師在精心作畫。
記得那時候,母親納的鞋底兒非常講究,別人大都是任由粗糙的袼褙在鞋底邊緣支楞外露,母親卻是在鞋底的邊緣用白布將每一層袼褙包裹起來,像一層層潔白的寶塔,而且鞋底上用麻繩打成死結(jié),繩“疙瘩”有規(guī)律的排列著不同圖形,看起來美觀大方又結(jié)實耐用,但我那時候不知道那根神經(jīng)錯亂了,非常反感母親用心做出這樣的新鞋,每每在別人夸贊之后,便將鞋底邊上那幾層潔白的“寶塔”涂上泥巴。母親看到我如此,只對我嘟囔了句“怪物!”雖沒有責罵,但也沒有再搭理我。
記得恢復高考的第二年,我考到外地去讀高考復習班,雖然那時不用交學費,但每月十元錢的生活費卻成了我家的大難題。記得有次錢花完了,連續(xù)向家里捎了兩次信要錢,都沒有回音,我只好靠借錢度日。等啊等,終于把錢等來了,卻是一大把分分角角的零錢。后來聽人說,從來不喜歡求人的母親為了給我掙生活費,豁出臉面跑到我姥姥村一個遠房大姨家學習捏“面老虎”。這捏“面老虎”是個藝術(shù)活,首先你得有一點雕刻和繪畫基礎,還得將面和的軟硬程度恰到好處,那才能捏出人們喜歡的漂亮“面老虎”,還好,這些可以說都是我母親的強項?!懊胬匣ⅰ蹦蟪鰜砹耍诺藉伬镎羰?,再涂上各種顏色,姿態(tài)各異又五顏六色,還能當食物吃掉,深受小孩子們喜愛,然后,父親騎上自行車馱著母親到人多的廟會上去叫賣,就這樣才湊夠了我十元錢的生活費……
其實,母親也是有脾氣的,這體現(xiàn)在她嫉惡如仇上。
記得那年,我們家東拼西湊才置辦了一架排子車,全家人高興了不過一個月多點,就在一個漆黑的夜晚被人偷走了。在我的印象里,母親從來沒有跟人紅過臉,更別說打架斗毆了。就是那年,我父親當生產(chǎn)隊長的時候,因為自己親哥哥沒能撈到好處,他們?nèi)易分腋赣H打。那時我才10歲,毫不猶豫地拿起一棵棉花秸稈上去幫父親,母親卻自始至終都沒有出手參與。她本分善良節(jié)儉,始終秉承“吃虧是福”的老理,但這一次她卻沒有控制住,也沒有聽從別人的勸告,被偷三天后的一個晚上,她自顧自爬到我家房頂上,打著木板兒將盜賊痛罵了三個小時……
舉家搬離故鄉(xiāng)后,我本想帶母親進城享福,怎奈母親住不了幾天,就嚷著要回老家。她始終不習慣城市生活,說到底,她還是惦記老家的小兒子和小孫子。自此,母親就一個人居住在我的四合院內(nèi),我只是隔三岔五回去看望她。記得有一次回城時,我首次遞給她400元,她竟然嫌多不要(以前只給100元),害得住在我家前院的廷分叔叔笑說她是“窮命鬼轉(zhuǎn)世”!2008年,就在母親病危住院到逝世前夕,她還拖著病身子在為小兒子家看孩子、剝玉米……
母親的洗臉毛巾大都是洗了又洗,直到變成網(wǎng)狀的蚊帳一樣還是舍不得扔掉。至今掛在我家四合院鐵絲上的這條洗臉毛巾,已經(jīng)看不出原來的顏色,灰蒙蒙的覆蓋著一層塵土。我用手輕輕去摘,頃刻間碎片亂飛,慌忙中,我從隨身攜帶的一個皮包里拿出一個大信封,快速將它們聚攏裝進去……
雖然母親的生活氣息隨著歲月的流逝,已經(jīng)在這條毛巾上消失殆盡,但它曾經(jīng)見證了母親的生活故事,我想把它傳給我的子孫后代,讓他們永遠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