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我的爸爸是老兵(小說)
改革開放前的那一年,也就是1979年農(nóng)歷大年前夕。從省城通往遼中茨榆坨的客車上,擠得要命,下腳的地兒都沒有。坐了差不多三個多小時大客,好不容易熬到下車,又徒步趕了二十多里的旱路,天擦黑兒的時候,才氣喘吁吁地回到我闊別近一年多的家鄉(xiāng)——潘家堡公社,長崗子村。
可到了家門口,一路風塵仆仆,歸心似箭的我,卻又猛然的踟躕不前,由渴望變得猶豫起來。一年多之前,我離家出走時的情景,歷歷在目,眼下我回來,倔強的爸爸,他還會不會怪我,討厭我、追打我、聲討我這個逆子呢?
那一天,媽媽不在家,去河西舅舅家了。因我說不想在家待了,沒意思。生產(chǎn)隊天天早上三點半,中午糊弄飯,晚上看不見的勞動模式,自己實在受不了,我想自己出去闖天下。爸爸聽了我的話,氣得是火冒三丈。他站在屋地上,手里的煙袋鍋兒,狠勁敲打的炕沿兒,梆梆作響。拴在他煙袋桿上的黑色老煙口袋,也跟著上下飛舞。我從沒有見過爸爸那樣惱火過,他簡直是歇斯底里地沖我叫喊著:
“你走吧,要走就永遠別回這個家。一天天的,該干的活你不干,既不像學生,也不像社員,純粹是個秧子。你說你為個啥?為啥不能安心在生產(chǎn)隊里干活,不熱愛集體勞動,見硬就回,哪有個好人樣?照這樣下去,將來你連老婆都討不上。我算看透了,這個家,現(xiàn)在臉都讓你這個孽種丟盡了。打今個起,家里不缺你一個,愛哪去哪去,省得一天到晚,竟想些什么投機取巧,邪魔怪道的事兒。你有能耐自己隨便折騰,永遠都甭登這個門,不務正業(yè)的東西。”
我不服氣,對爸爸已經(jīng)沒有了耐性,也跟他拼命地吼:
“咋了,難道只有在生產(chǎn)隊里干活,才叫干活嗎?我身體單薄,一個大小伙子,體重還不到九十斤,干不動隊里的活,我做點力所能及的事不對嗎?再說了,肩膀頭子有勁,只能養(yǎng)活一口,心里頭有勁能養(yǎng)活百口,這個道理爸爸你不懂嗎?為啥你總讓我修理地球,我們家現(xiàn)在都窮成啥樣了?我想窮則思變不對嗎?你每天橫眼順眼地看不慣我,拿我當什么人了,我不是你的兵,我是你的兒子呀。好,你看不上我,那我走還不行嗎?”
“走就走,沒人留你,我倒要看看你能有啥武把超?”爸爸說著,竟然將我疊在柜頂上的被子,倏地拽下來,然后快步走到大門口,一使勁扔進了街邊的灰坑里,“告訴你,小兔崽子,你不好好參加生產(chǎn)隊集體勞動,不響應上級號召,就永遠別回這個家。干點活就怕苦怕累,能有啥出息,當年抗美援朝,上甘嶺戰(zhàn)役上那么苦,你爸爸我不也挺過來了嗎?可惜呀,我要還是當年的那個志愿軍老班長,真想一槍斃了你,免得惹我生氣?!?br />
無奈、賭氣,看來,家這不是在徹底地拋棄我嗎?既然這樣,那我沒什么可留戀的。簡單收拾下自己平時用的東西,一狠心上路了。自己沒錢,臨出走前,我偷偷從家柜抽屜里拿走了,家里僅有的日常賣雞蛋的幾塊錢做盤纏。去哪呢?我一下子想起了小泥鰍,對,去省城,投奔兒時的玩伴小泥鰍去。上次小泥鰍回家的時候,不說他在省城南二馬路做水果買賣嗎,我去找他,跟他干去。
小泥鰍腦瓜好使,點子多,無論做啥事,都能想出個鬼主意,而且他還特別仗義,為朋友寧愿兩肋插刀。我找到小泥鰍說明了自己來意,他馬上就收留了我。還開導我,不能跟父母較勁,他們說啥就是啥,自己心里有數(shù)就行了,要不咋叫孝順呢?等你的事業(yè)做成了,那時他們自然也就默認了。
跟著小泥鰍起早貪黑,東奔西跑了一年多,有時去外地上水果,有時在南二馬路批發(fā),然后,到南站火車站推平板車零售,收益確實不少,比在家里種地強多了。主要是這事它適應我,因人制宜,我不能挖溝修渠,割地除草,但這個我可以勝任。
前幾天在小泥鰍的勸說下,我真的想回家看看。開始我還不好意思,后來在他的一再鼓動下,我到底是下了決心。思鄉(xiāng)心切,想念父母的心情油然而生。臨回前,小泥鰍幫我在馬路灣聯(lián)營公司給爸爸買了一件羊皮襖,給媽媽買了一件羊毛衫。
想著想著,在大門口,我站了許久,隱約看到,昏暗的燈光下媽媽好像坐在炕上納鞋底。穿針引線的,不時將手中的針,習慣性地在頭發(fā)上潤滑幾下。房門開了,我家養(yǎng)的大黃,突然跑出來,發(fā)現(xiàn)門口有人影兒,剛要“汪汪”,一見是我,馬上久別重逢一樣,跟我搖頭尾巴晃地撒起賤來。
我家的大黃通人性,見我回來,它很興奮,帶頭朝屋里跑,似乎要向媽媽報喜訊似的。我隨大黃進屋,媽媽一見到我,驚訝地放下手里的活,抱住我沒說兩句話,便哽咽起來。
“你這個損小子,跑哪去了,一年多也不給媽捎個信兒……”
“好了,好了,媽,我這不是回來了嗎。爸爸呢?”
“你爸去那幾個老戰(zhàn)友家了,天天在一起,也不知道他們最近合計個啥?你爸現(xiàn)在他可跟以前不一樣了,變得開明起來了,背后還夸過你年齡不大,腦袋瓜子靈便吶?!?br />
“???真的嗎?”
媽媽點頭。
我不知道媽媽說的話是真是假,也許是在哄我開心??晌抑?,爸爸每年到他的幾個老戰(zhàn)友家去是常事。長崗子村不大,二三百戶人家,可在抗美援朝,保家衛(wèi)國戰(zhàn)爭中,赴朝參戰(zhàn)的就有七人之多:李秀剛烈士,志愿軍排長,在一次執(zhí)行任務中,在吉普車里被美國鬼子的飛機轟炸,壯烈犧牲。陳慶新,閆德耀等幾個,大多在朝第三次戰(zhàn)役中,為國負傷。劉萬祥、和我爸爸,在上甘嶺戰(zhàn)斗中,是機槍手,在缺水少糧的情況下,仍苦苦收復、失守的陣地,槍林彈雨中,勇敢頑強,功不可沒。爸爸他們現(xiàn)在在老戰(zhàn)友家聚會,一定又是在學習,探討關心那些國家,及集體方面的大事。幾個老革命心里裝著的,都是國家和人民的利益。他們平時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
有一年冬天,爸爸與幾個老戰(zhàn)友坐公共汽車去省城開備戰(zhàn)防空會,途中,不知道是哪一位旅客,不小心把一個凍秋梨掉在地上,咕嚕地從車從車夾道朝后滾來,爸爸發(fā)現(xiàn)后,一丁點沒有遲疑,起身一個箭步撲過去,壓在凍秋梨上面。之后大聲道,大家快閃開,抱頭臥倒,小心手雷。當時人們一片惶恐,知道是虛驚一場之后,有人笑老爸太神經(jīng)質(zhì)。老爸卻嘿嘿一樂:
“這有啥,那萬一呢?”
一陣噓寒問暖過后,媽媽聽說我趕路還沒有吃飯,熱好飯菜,特意又從葫蘆頭里拿出兩個積攢的雞蛋炒好讓我吃。我正要吃飯的時候,爸爸不知不覺中進來了。爸爸看到我一愣神兒,隨后便笑著朝我走來。我立馬從炕沿兒上站起來,規(guī)規(guī)矩矩地向爸爸說:
“爸爸,兒子知道錯了,當初兒不應該頂撞爸爸,出去開小差兒?!?br />
“嗯?先別說這個?!卑职终纛^頂上的狗皮帽子,放在柜頂上。從懷里掏出他的旱煙袋,摁上老青煙,點著后,猛吸一口,認認真真地跟我說:
“兒呀,現(xiàn)在,我這樣和你說吧,當時你的想法跟做法,確實不對??砂囱巯聛碚f呢,你沒有錯。爸爸是黨員,必須時刻聽黨的話。那時國家號召廣大人民群眾,勤勞苦干,搞好集體生產(chǎn),多交愛國糧,支援國家建設?,F(xiàn)在呢,政府想讓一部分人富裕起來,先富帶后富,發(fā)展經(jīng)濟,搞多種經(jīng)營,全面實現(xiàn)小康?!?br />
“爸爸,你咋也知道這些呢?”
爸爸摸摸挎兜兒,將一份省報小心翼翼地鋪在我面前,手指著上面一行醒目的大字對我語重心長地道:
“這是黨中央剛剛召開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你好好看看吧,一切都寫在這里。今后是騾子是馬,你就自己遛遛吧。共產(chǎn)黨是不會讓每一個人餓著肚子干革命的。馬上分田到戶了,家里有的是時間,讓你出去闖蕩。但,必須走正路,不能傷天害理?!?br />
“好,時刻聽從黨召喚,爸爸是黨的人,爸爸聽黨的話,我聽爸爸的話,千難萬險不回頭,視死如歸不罷休?!闭f話間,我順手打開回來時放在炕上的土黃色旅行袋,拿出送父母的禮物,“給,這是我在省城買的羊皮襖,和羊毛衫,是專門孝敬您和媽媽二老的,請笑納?!?br />
“去,別耍貧嘴,搞溜須拍馬,往后拿實際行動來看?!?br />
“是,老班長,堅決服從命令?!?br />
爸爸愛惜地伸手,扇了我一巴掌。我也控制不住喜悅,悶頭撲哧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