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湖畔遐想(散文)
十年前,為響應上海市政府要建設美麗新農村的號召,鎮(zhèn)政府聞風而動,在鎮(zhèn)東選址約八十公頃,然后挖泥成湖,堆土成山,廣植花木,成為鎮(zhèn)上居民和附近村民們散步、休憩、賞景的綠地公園。
公園里,南北各有一湖。盡管北湖較大,但我鐘情南湖,理由是湖西有一座六角涼亭,湖東的密林深處有座木結構露臺。有了這兩處亭臺,我無須擔心夏日炎炎,也不用顧慮春雨霏霏,最適宜我練習薩克斯。
陽春三月,草長燕飛,層林盡綠,百鳥爭鳴。繞南湖緩步徐行,南湖地區(qū)恰似一座天然的大舞臺,由各路花卉依次登臺亮相,各逞風流。先是臨湖幾十枝春梅,以其俏麗奔放的舞姿,迎接春神的來臨。然后是湖南邊林中的白玉蘭,披著潔白如玉的紗巾,素顏朝天。緊接著是湖西邊桂林后,有一條虬枝交錯的貼根海棠廊道,已是繁花滿枝,猩紅如燃。當然,湖北山后的一大片垂絲海棠,早就粉瓣如綃,暗香浮動了。于是,風華絕代的桃花,皎潔如雪的李花,令人心醉的晚櫻……各路花神前呼后擁,絡繹不絕,直把南湖周圍喧鬧成花的世界,美的盛會。
自從上海北郊的顧村公園大面積栽種了櫻花樹后,每當櫻花怒放,游客蜂擁而來。導致整個公園里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人滿為患,使不少攝影愛好者想安靜地取個景也難。
女兒曾邀請我過江同去顧村公園賞櫻花。我回答她:我家附近的綠地公園里也有櫻花,無須去顧村公園湊熱鬧。
是的,南湖周圍的樹林里栽了二十來棵櫻花樹。每當花開時節(jié),那一棵棵高大的櫻花樹化作一片片粉色的云彩,在周圍常綠樹林的襯托下,遠遠看去,真是恍如童話,卻又美過童話。由于游客稀少,那些櫻花樹寂寞而委屈地站在那里,只能孤芳自賞。我走上前去,圍著每棵櫻花樹轉幾個圈,輕輕地告訴它們:你們一年一度的艷美和輝煌,肯定不會被埋沒??赡芪业臒嵴\感動了花神,一陣微風吹來,那粉色的花瓣雨就紛紛揚揚,飄飄灑灑,鋪滿我的頭發(fā),粘了我全身。
如果阿秀也在這時下江南,我肯定帶她來到這片片彩云前,花下盡情踏歌起舞。
突然,湖中傳來“嘩啦”一聲。抬眼看去,離岸一丈之外,一條尺把長的魚兒竄出水面,在空中輕盈地翻個身,再自由落水。接著,稍遠的湖面上也竄出幾條大魚,相繼做出空中翻滾的動作,然后跌進水里,互相追逐玩耍。我暗忖,難道這湖里的魚也懂得花開有序,好景不常的哲理,因此躍出湖面,盡量欣賞一年一度的春花盛典?
可棲息在湖東叢林樹梢上的鳥兒們卻沒有這等閑情逸致,它們只想著多捕些魚蝦回巢,喂養(yǎng)嗷嗷待哺的幼雛。然而,水里的魚哪知道隱藏于樹林里的陰謀與危險呢?它們依然三五成群地在湖面上盡情嬉戲。于是,一條條由背鰭劃出利箭似的三角形波紋,在平靜如鏡的湖面或直行,或轉彎。突然,一只黑色的大鳥從湖東高高的樹梢上疾飛而下,尾隨著水面上的三角形波紋,猛地收羽,伸脖扎進水里。一剎那間,大鳥叼著一條拼命掙扎的魚兒竄出水面,使勁扇動翅膀,飛進湖東的叢林里。
大自然中生物之間的生死抉擇,只消短短幾秒,就決出了勝負,隨即抹去所有痕跡。湖面復歸平靜,春花依舊燦爛。
盛夏時分,攪動了整個春季的繁花們,紛紛退場。而湖畔的草木更加葳蕤,樹林益添濃綠。我順著曲折的石板路走進密林深處,只見濃陰匝地,隔斷了炎炎的夏陽,全身頓覺清涼無比。我多想在這避暑勝地多待一會,然而,四面八方的雄性蟬們,為了在有限的生命周期之內吸引雌蟬前來交配,以完成種類延續(xù)的使命而不余遺力地發(fā)出一波又一波單調而又聒噪的大合唱;知了,知了……那無休無止的聲浪簡直能把人的鼓膜震聾!我不能為了納涼而冒喪失聽覺功能的危險,只好知趣地退出知了們的領地,重回湖畔涼亭。
我的腳步聲可能使附近一只小青蛙受到了驚嚇。它從湖畔的大青石上縱身起跳,以優(yōu)美的拋物線姿勢躍入湖中。平靜的湖面上立即以青蛙入水點為中心,漾起一個個同心圓波紋,從小到大,不斷向外擴散,擴大,直到融進遠處的湖面中。我想如果這時手邊有具豎琴,我肯定會輕輕地勾撥那一根根琴弦,讓琴弦發(fā)出的音樂頻率能合上圓形波紋的擴散頻率。這樣,倒映在湖面上的藍天白云,將隨著豎琴的諧振而抖成一個美麗的調色盤。
涼亭的左前側有個三十平米的小池塘,在一大片擁擠的蓮葉中,十幾支鵝黃、洋紅的睡蓮正迎著朝陽羞答答地盛開。湖邊的老柳樹,在微風的蠱惑下,不時伸出長長的柳絲,溫柔地拂拭著嬌柔的睡蓮。由此想起古希臘傳說中的一個美少年許拉斯,他趁著月色去林中池塘邊打水,驚動了居住在水底的寧芙(水仙)們。她們用美麗的胴體和銷魂的歌聲誘惑他下水,然后把他拉進了池塘深處。小時候讀過《格林童話》,好像書中的每個池塘都有個美麗的故事或恐怖的傳說。然而眼前這個小池塘,淺而窄,且敞亮,藏不住任何秘密,只能由著睡蓮恣意盛開。
突然,一陣東南風刮來,老天爺就變了臉。原本天清氣朗,湖光瀲滟的美景,很快就被滿天烏云籠罩,成為灰蒙蒙的一片。周圍的樹林發(fā)出狂躁的騷動,涼亭后面幾棵高大的棕櫚樹,那碩大的芭蕉扇般大的葉片也被風刮得狂飛亂舞,瑟瑟發(fā)抖。接著,我聽到遠處霹靂一聲,一片喧囂的雨聲正向亭子逼近,趕緊扯著阿秀逃回亭子避雨。
大雨眼見我倆逃脫了它的追逐,于是惱羞成怒,將瓢潑般的雨點對著亭子盡情傾倒。以致原先平靜的湖面也遭了殃,被千萬點雨珠砸成了開鍋般喧嘩。
阿秀依偎在我身邊,欣喜地說:快看快看,多美的雨幕呀。
順著阿秀手指的方向,只見湖面上升起一道道幾丈高的雨幕,前推后涌,層次分明,緩緩地向我逼來。我饒有興趣地注視著這難得一見的奇景,想象著如果我能把眼前的雨幕掀開一條縫,會不會發(fā)現(xiàn)雨幕后面藏著傳說中的風伯雨神雷公電母?
然而,盛夏的雷陣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半小時后,眼前依然赤日炎炎,鳥鳴陣陣,湖水空濛,波恬浪息。
初秋,我站在亭子里一邊練習薩克斯,一邊饒有興趣地注視著疾步鍛煉的阿秀。只見她頭戴一帽桔紅色遮陽帽,身穿寬松飄逸的淡紅上衣,肩披一襲天青色絲巾,下穿白色寬松長褲,心無旁騖,沿著湖畔瀝青混凝土路疾步前行。她那俏麗的身影一會兒被湖邊一大片盛開的美人蕉擋住,一會兒又隱入一棵棵碩大的黃楊樹球后,一會兒又在湖對面的香樟林里若隱若現(xiàn)。阿秀說繞湖一圈,大概千步左右。
湖畔斜坡,綠草如茵。兩只黃色的小蝴蝶,相互纏繞著對方,寸步不離。它倆一會兒圍著美人蕉翩翩起舞,一會兒掠著草坪隨意滑行。這時,一只白鷺優(yōu)雅地輕舒雙翼,沿著湖面筆直滑到離我十來米的草地上,單腿佇立在一棵海棠樹下。突然,它扭著脖子望我,似乎在聆聽我的薩克斯曲。過了會兒,它提起細長的腿,柔軟的長脖一伸一縮,在草叢中熱心地搜尋昆蟲。那兩只正在嬉戲的小蝴蝶,憑本能感覺到危險正在逼近,于是貼著草坪,如風中的落葉那樣相依相偎,忽高忽低地飄飛著,繞到?jīng)鐾ず竺妫瑮⒃谖腋浇欢湮⑽u曳的蒲公英花上。它們是不是認為我能阻止白鷺對它們的虐殺?
去年國慶節(jié),一百八十萬支新西蘭郁金香從遙遠的南半球漂洋過海來到這里,將綠地公園裝扮成郁金香的海洋。面對這難得一見的視覺盛宴,我和阿秀幾乎每天都要來這花海里盡情徜徉,舉起相機,把美定格在我們的記憶里。
小時候,我經(jīng)常躺在曬干的苜蓿草堆上,津津有味地注視著天上的白云,有時被風趕得如萬馬奔騰,有時則緩緩地變幻成惟妙惟肖的飛禽走獸。而今,我坐在金風送爽的涼亭里,盡情地聞著濃郁的桂花香,只需招招手,那天上的藍天白云就聽從我的召喚,降臨到平靜的湖面上。于是,如同放一場高分辨率的全息3D電影,湖中的藍天白云不但分外清晰,甚至伸手可掬。
我走出亭子,站在湖邊的大石上,低頭凝視著清澈的湖面,試圖發(fā)現(xiàn)水中調皮的游魚,卻發(fā)現(xiàn)被微風推動的細浪正一陣又一陣地向我靠攏。然而,或許我太專注于這些細浪,恍惚間,我覺得腳下踩的不是湖畔的巨石,而是身在船頭,該船正穩(wěn)穩(wěn)地向湖中的藍天白云駛去。
這種錯覺,從我小時候就屢屢出現(xiàn)過,所以也不足為奇。然而來自北方的阿秀,被這種奇妙的感覺撩撥得大呼小叫,直喊有趣。她挺身站在最前沿的一塊巨石上,讓我站在她身后保護。她模仿電影《泰坦尼克》里的露西,伸直雙臂,迎接秋日和煦的陽光,溫柔的微風,以及腳下層層涌來的細浪。
入冬后的江南,湖面上罕見結冰,湖畔避風處很少看到冰渣,土溝里也沒有殘雪。公園里的道路上,鋪滿了金黃色的銀杏葉。調皮的北風只要對著銀杏葉們招招手,于是那些銀杏葉們歡笑著,邁著輕盈的舞步,滑進北風的懷抱,踮起腳尖旋轉著,紛紛舞進香樟樹林深處。有時,我騎著自行車,沿著湖畔的水泥路悠悠前行,能清晰地聽到車輪碾壓著滿地的銀杏葉,而發(fā)出一陣令人溫馨而心醉的沙沙聲。它們是不是在向我問好呢?如果我一時性起,將車蹬得飛快,于是被我驚擾的銀杏葉們生氣了。立即,十幾片反應特別靈敏的銀杏葉一躍而起,緊追著我的車不放。我知道它們是想把我攔截住,向那些被我驚嚇的樹葉們道歉。于是我放慢了速度,緩緩而行。說來也怪,銀杏葉們大概領會了我的歉意,就放慢腳步,不再繼續(xù)追逐。
前幾天,我騎著摩托,沿著曲里拐彎的林中小道駛進湖東的原木露臺上,環(huán)顧四周,偌大一片水杉林里的樹葉基本落光了,林地上鋪了厚厚一層。原先令人望而生畏的密林豁然開朗起來,甚至能看到百米外的園林路上有輛白色的小車,一掠而過。
冬天的陽光真好,穿過稀疏的樹梢照在露臺上,使周圍顯出一片暖暖的金色。我握著薩克斯,先是吹奏幾首常規(guī)練習曲,然后吹幾首我喜歡的樂曲。吹著吹著,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能聽到四面八方若有若無的薩克斯回聲。公園里只有兩座高約十米的土坡,遠在水杉林外,應該形成不了什么回聲。這回音從何而來?
山里有回聲,這我知道。我曾在皖南的大山深處,站在懸崖上,不止一次對著遠方的大山和萬畝竹海大聲呼喊,然后能清晰地聽到一連串的回聲。江南的樹林里也能聽到回聲,這太意外了。以前可從沒發(fā)現(xiàn)過呢。我嘗試著吹了幾個短促的薩克斯高音,然后凝神屏息靜聽,果然,這下聽得更清楚了。分析聲波的速度,得出聲波的反射物體應該不遠。可我周圍只有一棵棵粗細不一的水杉樹桿,那么這些回聲應該是由無數(shù)樹干反彈回來,再匯合成悅耳的回聲。
一旦證明了回聲就在我身邊,我頓時童心勃發(fā),很想逗逗這些小精靈們。于是我握著薩克斯,站在冬日暖陽下的湖畔,吹起了女兒小時候最愛跳的舞曲“洋娃娃與小熊跳舞”;
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
他們在跳圓圈舞呀,跳呀跳呀,一二一
小熊小熊點點頭呀,點點頭呀,一二一
小洋娃娃笑起來啦,笑呀笑呀,哈哈哈
余音裊裊聲中,那群攜帶著天真無邪,充滿歡樂的“一二一”“哈哈哈”回聲的小精靈們,如同放飛的鴿子,飛了一段距離后,一部分返回到我身邊。而另外一部分,則穿過樹林,滑過湖面,攀上云頭,傳播到四面八方,融合于天地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