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她和他都走了(隨筆)
村里習(xí)俗:人生過世,不能說死了,而要說走了。
小時候,心里比較糾結(jié):死了與走了,這兩者有啥區(qū)別呢,不同樣是說人沒了嗎?長輩們教導(dǎo),這是委婉的說法,表達(dá)對逝者的尊敬;同時,彰顯自個對人的謙虛與禮貌。
現(xiàn)在想想,上千年的習(xí)俗,確實有其內(nèi)涵之處。人死了,人生的終結(jié),什么都沒留下,沒了期許;人走了,僅是短暫地離開,什么東西都在,或許會回來,留下期盼與念想。詩人臧克家說過,有的人死了,他卻活著。估計說的就是,那些走了的人。
她走了,似乎什么都沒留下,甚至啥時走的,都與許多記憶逐漸模糊,估計有十多年了吧?前幾天,也就是在剁手節(jié)的前一天,他被早起的人發(fā)現(xiàn),手拿電筒,躺在路邊的大樹下——他也走了。
聽到這個消息,全村人都感到震驚。他剛剛出院,回到老家不到三天,怎么人說走就走了呢?俺也有些疑惑。上次回老家挖花生,在公路的跨崖之處,還遇見過。他身著藍(lán)色衣褲,手杵一只木棍,喘著粗氣,四處張望?;蛟S是歲月不饒人吧?不見他當(dāng)年那挺直的腰板,臉色有些憔悴,胡須漫長、未曾褪色。
站在懸崖邊,相當(dāng)危險!萬一上面滾落石頭下來,不堪設(shè)想。我抬頭望了望,那跨崖的滑坡軌跡,建議他盡早離開。他依然未動,仔細(xì)地看了看,估計辨認(rèn)出了我是誰,緩緩地說,沒事的,我手里有木棍。他說罷,手里還特意搖晃了幾下。
是的,手里的木棍能撐住身體,這是毋容置疑的事。但,木棍畢竟是木棍,豈能撐住歲月的侵蝕?他走了,消失在夜幕之中,誰都沒告訴?;蛟S,歲月的侵蝕,時間的沉淀,他想趁夜色,尋她而去了吧。
這,究竟是他與她,還是她與他,曾經(jīng)的交織,誰又能弄得那么明白?反正那時候,他大齡未娶,她(據(jù)說有遺腹子)也大齡未嫁,在媒人的撮合下,她遠(yuǎn)處而來嫁給了他,組建了一個合法的家庭。照說來,男人身邊有了女人,女人身邊有了男人,彼此擁有了熾熱的溫度,生活更加有激情,更加有期盼。然而他與她,時間終究蒸煮不了磕絆,滋生了彼此的抱怨。那些抱怨之聲中,聽到更多的是喬仔。
第一次聽她抱怨,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我才幾歲。那天中午,與母親正在地壩糊鞋幫子里籿,一臉沮喪的她來了。女人遠(yuǎn)嫁,一旦心里窩事,那是比較孤獨與煎熬的。這個,母親心里當(dāng)然明白。于是,看她臉色不對勁,一再追問,究竟發(fā)生了啥事。老半天后,她才吞吞吐吐地說,他又打了喬仔,還順手帶上了她。飯量大的喬仔,在吃飯時,搶了兩個弟弟的,幾個干仗起來,小的干不過,就滴滴哭哭的。他瞧見后,大發(fā)雷霆,一陣鞭打,還門外罰站,等兩個弟弟吃完,再進(jìn)屋吃飯。
一旁的我聽后,心里都寒顫,更不敢想象,那站在門外看人吃飯的畫面,更何況作為一個母親的她呢?仨兒子都是自個心里的肉,誰吃,誰又不吃?這與拿刀子割肉、捅心,又有啥區(qū)別呢?手心,手背,翻來覆去,那都是肉啊!誰又能割舍得了呢?更讓氣的,打孩子可以,但不該捎帶上她啊。一股腦兒地,她噴出來了心里所有的委屈,抽噎不止。
確實他做的有些欠妥,但孩子從小就得教育:要懂得分食。遇到好吃的,要記得大家分享,豈能吃獨食呢?母親的一番勸導(dǎo),她逐漸平靜下來,拿起漿糊刷子,幫忙糊起鞋幫子里籿來。
她雖然體胖,但那兩只手,干活十分的麻利。只見她整齊地鋪上布塊,弄上玉米糊糊,那揮動的手,如溜冰一樣,一把刷子過去,又一把刷子過來,那玉米糊糊就均勻地涂抹在布塊上。一會兒工夫,一大塊的里籿就糊弄好了,她臉色也出現(xiàn)了笑容。走的時候,她還拜托母親,幫忙把他的鞋幫子縫合一下。
母親曾說,她弄的鞋幫子里籿,軟硬合適;搓的麻繩,粗細(xì)均勻;扎鞋底,又快又好看;唯一的不足,就是縫合鞋幫子,歪歪倒倒的。母親手把手地教過,不知啥原因,她始終都沒掌握其要領(lǐng)。這也怪不了她,鞋幫子縫合上鞋底,那確實是一項技術(shù)活。
從那次以后,我幼小的心靈之中,產(chǎn)生了一種恐懼。每次見到他一副馬臉樣,我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生怕他順手抓起藤條也抽我。有時候,真不敢想象,在那種威嚴(yán)與威壓的并駕齊驅(qū)之下,那幼小的喬仔,究竟是如何度過的。偶爾瞅見挨打罵的喬仔,一旁的我,也禁不住哭泣起來。
母親曾經(jīng)試圖從中調(diào)和過,他的理由似乎也夠充分:她娘倆總是欺負(fù)他兩個兒子,遇到什么好吃的,她娘倆先吃,他兩個兒子干瞪眼,豈能不讓人氣憤?瞧他這話說的,什么跟什么呢,一家人居然分出兩家人來了。一想到喬仔,確實不是他親生的,旁人還真無法啟齒應(yīng)答。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清官也難斷誰是誰非,更何況一個普通的旁人呢?有時候我也抱怨母親,為啥她家的事,總是跑來訴苦呢?母親說,她娘家人遠(yuǎn),自個心里有苦,堵在胸口,又無處訴說,豈不憋悶得慌?再說,咱倆都是黨員,黨員加上姐妹關(guān)系,不向我訴說,又向誰訴說呢?女人心里有苦,找人說說話就好了。這個你不懂,等你長大以后就知道了。
那也是,女人心里的苦,也只有女人才懂得。其實,男人肩上的重?fù)?dān),也只有男人感知。每次聆聽她的訴苦后,母親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等兒子長大了就好了。似乎她信了,估計她心里更信,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那樣的封建信條,女人的命就應(yīng)該如此,顧家相夫教子,拉扯孩子長大。日子雖然過得清苦,但她每次都沒放棄過,就那樣煎熬著,等待兒子長大,過上好日子。
果真如此,兒子們漸漸長大,家里少些磕絆,她臉上光艷了許多。那飯量大的喬仔,也長成了大個子,力氣大,曾與個半氣力、奎仔、阿貴三人一起,俗稱生產(chǎn)隊里的四大氣力(勞力)。若誰家修房子抬石頭,干些苦力活,只要這四個人一起搭伙,那就是小菜一碟的事。
土地包干到戶后,大家都干勁十足,再也不缺衣少吃了,日子逐漸地過得火熱。她家每季節(jié)的農(nóng)活,總比人家早干完些日子,偶爾還幫人家干起農(nóng)活來。他身上的擔(dān)子輕了,抽煙的時間也多了,累了一整天,真正感覺到熱炕頭,臉上也露出燦爛的笑容。
改革開放后,我們搬到城里居住,很少有機(jī)會見到她,更聽不到有關(guān)她的一絲抱怨聲。后來,聽說她的喬仔,遠(yuǎn)嫁到外地,做了上門女婿,日子過得還不錯。兩個小兒子長大成人,先后結(jié)婚生子,她也落下一身的病根。
再后來,聽說她走了。留下他一人,與兒孫們一起生活,沒了昔日的熱炕頭。
兒子們外出打工,他一人居住在老家,成了一位留守老人。有人說,人逐漸變老,如同機(jī)器一般,各零部件也逐漸老化。曾經(jīng)硬朗的身體,隨著歲月的流逝,那體內(nèi)隱藏的病根,毫無顧忌地涌現(xiàn)出來,那木棍便成了他身邊的伴侶。
他走了,隱沒在道路旁,又讓我想起了她。心里嘀咕不已:女人嫁給男人,究竟是嫁給了愛情,還是嫁給了婚姻?
我想:沿著她和他走過的足跡,或許,你能找到一絲如意的回答吧!
2021.1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