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夢】每坐溪頭向水笑(賞析) ——讀《敝帚集》有感
一
吳中蕃的《徙居蘆荻》詩云:“自來行止等游絲,但著煙林便覺宜。屢有尋求將客誤,漸無名字與人知。耕漁足了半生事,木石才堪百世師。每坐溪頭向水笑,遑遑舍此欲何之。”充分體現(xiàn)了他的歸隱之心及淡泊之志。
大學(xué)時,我與同學(xué)到花溪風(fēng)景名勝地天河潭游玩,走進夢草園陳列館,與吳中蕃相遇了??吹剿脑娂侗种慵?,我便無心去看那些青山秀水,那個下午,我的腳步就只停留在夢草園。
同學(xué)笑我說,夢草園不過是為紀念吳中蕃而修建的一個普通庭院,除了亭臺樓閣,無外乎書畫舊硯,你何必戀戀不舍?我笑而不語,示意他們到前方游覽自然勝景,不必管我。我獨自在夢草園初讀了幾篇出自吳中蕃《敝帚集》里的詩,從此,迷上了他的詩。
日后,通過閱讀各種史料記載,我不斷地加深對吳中蕃的了解,也對天河潭的風(fēng)光有了更深層次的領(lǐng)略。
如果沒有吳中蕃,就沒有天河潭景區(qū),而他又不僅只是一個景區(qū)的發(fā)掘者,他更是貴州歷史上一位真正的詩人。
吳中番,字滋大,又字大身,晚年自號“今是山人”。于明萬歷四十六年(公元1618年)生于貴陽城西夢草池。
吳中蕃出自書香名門,其祖父吳淮是貴州鄉(xiāng)試“解元”,父親吳子驥曾任興寧知縣。吳中蕃原本也曾少年得意,明崇禎十五年,年僅23歲的他就中了舉人。然而還未等他一展宏圖,李自成率領(lǐng)的農(nóng)民起義軍就攻陷了北京,明崇禎皇帝吊死煤山。接著吳三桂引清兵入關(guān),摧毀了李自成剛剛建立的大順政權(quán)。隨后,清王朝在北京建都,但金陵以南仍在明朝各藩王的手里,其中尤以桂王朱由榔的永歷政權(quán)堅持時間最長。朱由榔從廣西南寧遷到貴州安龍后,吳中蕃自認是大明朝的遺民,抱定“守節(jié)奉明”之志,曾在永歷朝出任遵義縣令,接著升任重慶知府,后被提拔為禮部儀制司郎中兼吏部文選司郎中。然而在清兵的窮追猛剿下,明室諸藩王相繼被消滅。吳三桂被清王朝任命為西路大將軍,率兵向貴州、云南前進。而此時,不明時勢的朱由榔偏要從貴州安龍西遷至云南昆明,吳中蕃竭力勸阻,不禁沒攔住朱由榔,還得罪了這位皇帝,被貶黜后,他回到了貴陽故居夢草池。
清王朝知道吳中蕃是一位有影響力的地方名士,幾次派員請他出山為官,都被他婉言謝絕。最后為了不被找到,他決意隱居山林,舉家從貴陽搬遷到真龍山(今花溪龍山村)。
如果說一個地方跟一個人的關(guān)系,倒不如說一個時代跟一個人的關(guān)系。吳中蕃到花溪隱居的這個節(jié)點很有意思,1662年6月南明王朝最后一位皇帝朱由榔在昆明被吳三桂所害,明朝徹底滅亡。而這一年,吳中蕃43歲,在真龍山開始了他的隱居生活,以山水為賓、松月為友。
吳三桂在云南奠基立業(yè),四處網(wǎng)羅名人雅士為其效力,自然也沒放過吳中番,終于在公元1676年將吳中蕃騙到云南任總理部曹。但吳中蕃不久即發(fā)現(xiàn)吳三桂有自立為王的野心,于是設(shè)法脫離吳三桂,于1679年初再次回到花溪真龍山。等吳三桂反應(yīng)過來后,隨即派人來尋吳中蕃。此時的吳中蕃已年屆花甲,他嚴詞拒絕,寫了一首《卻三桂偽聘》詩給來人帶回。詩云:“息意事躬耕,窮途且倒行?丈夫死則已,何至易平生!”吳三桂看到詩后,惱羞成怒,又派人回花溪,意欲以武力迫使吳中蕃回到他的身邊。吳中蕃佯裝瘋癲,當即將好友贈送的珍貴端硯砸碎地上,騙過了吳三桂派來的人。為了尋找一處更隱秘的棲身之所,擺脫吳三桂的糾纏,吳中蕃帶著家人從花溪真龍山搬遷到今花溪石板鎮(zhèn)蘆荻寨。
蘆荻寨藏于深山,滿山遍野都是森林,一條清澈的溪水圍繞寨子蜿蜒流淌,流到一堵峭壁前忽然鉆入地下,然后又從前面的山肚子里流出來,形成絕妙的地下溶洞奇觀。這就是今天的天河潭。
從此吳中蕃在蘆荻扎下了根。他就地取材修了幾間石板房,將書房取名“響懷堂”,自號“今是山人”,取“今是而昨非”之意。每日一面寫詩,一面無償教寨子里的孩子讀書,還利用閑暇將歷年所寫詩稿整理成集。隱居在此的吳中蕃,或垂釣溪邊,或觀賞奇洞,或?qū)χ衤狅L(fēng),吟詠賦詩,好不自在。
二
孔尚任是明末清初的文學(xué)大家,以《桃花扇》名揚天下。他曾對同時代人的詩作過點評,在《官梅堂詩集序》中寫道:“吾閱近詩選本,于吳越得其五,于齊、魯、燕、趙、中州得其三,于秦、晉、巴蜀得其一,于閩、粵、滇得其一,而黔貴則全無。”其所言的“黔貴”就是貴州,在他當時看來,貴州沒有詩,更沒有什么詩人。
一天,其在貴州做官的友人唐卿九給他帶去了吳中蕃的《敝帚集》,對他說:“盛言其地人才輩出,詩文多有可觀者”孔尚任半信半疑地隨手翻開了吳中蕃的《敝帚集》,未料讀后竟愛不釋手,他從吳中蕃的詩里讀到了“劃地千山截,縫空一線虛”的奇美體驗,也讀到了“不見村舍煙,惟聞遠近哭”的憂患心腸。
孔尚任隨即為吳中番詩集題序:“先生為人,余無從悉其概。觀其詩,則身隱焉文之流,多憂世語,多疾俗語,多去離漂泊有心有眼不易告人語,屈子之閑吟澤畔,子美之放歌夔州,其人似之,其詩似之……茲果得敝帚一集,雜體千余首,即中原名碩夙老以詩噪者,或不能過之,乃知其中未嘗無人?!睆拇颂煜路街杏性?。最妙的是,與吳中蕃素不相識的孔尚任,只通過讀其詩,便將吳中蕃的人與詩比喻為屈原、杜甫。還說,即便是中原的“名碩夙老”,也未必能超過他。
孔尚任的好友,著名詩人、戲劇家顧彩也為《敝帚集》作了序:“讀其詩,若顏、若謝、若陶……”顧彩則認為他的詩像東晉詩人顏延之、謝靈運、陶淵明。
想那屈原,因遭到小人的誣陷誹謗后被楚懷王疏遠,最終又被頃襄王放逐,雖被后世譽為“中華詩祖”、“辭賦之祖”,但最后卻是悲憤交加地抱石投江,以死明志,好不悲壯。
再看杜甫,于廣德三年(765年)四月離開了成都。經(jīng)輾轉(zhuǎn),于次年到達夔州(今重慶市奉節(jié)縣)。在夔州稍為安穩(wěn),此間放歌寫詩430余首。同樣可嘆的是,被后人譽為“詩圣”的他本是河南鞏義人,最后卻在湖南由潭州往岳陽的船上去世,一生思鄉(xiāng)卻無法回到故鄉(xiāng)。
吳中蕃徹底歸隱之前的人生際遇確實堪與屈原、杜甫一比。其青年時逢改朝換代的復(fù)雜環(huán)境,遭戰(zhàn)亂之流離,經(jīng)歷了父親戰(zhàn)死,二姐、三嫂不忍羞辱自殺身亡,導(dǎo)致一門九死的慘烈過程。其在南明永歷王朝任職期間,因直率諫言得罪了永歷帝幾乎被斬,幸好得好友鄭天喻說情,才被貶黜還家貴陽,隱居龍山,不肯仕清。再次出山后,發(fā)現(xiàn)被吳三桂所騙,最終回歸蘆荻,從此心向陶潛,寄情山水,終老林泉。
所以說,吳中蕃比屈原和杜甫要幸運得多,至少他回到了黔中,回到了生他養(yǎng)他的故鄉(xiāng)貴陽,最后在花溪蘆荻終老。
仔細品讀吳中蕃的詩歌,確實能看到杜甫的影子,又似聽到陶淵明的聲音。這只能說明吳中蕃轉(zhuǎn)益多師,他不僅能學(xué)杜甫,還能學(xué)陶淵明,且學(xué)后皆能于繼承中自鑄偉詞。他的民生詩里有杜甫一樣的憂國憂民,他的田園詩里有陶淵明所要表達的平靜淡遠。
所以難怪孔尚任、顧彩會有上述評論。
遺憾的是,雖然孔尚任、顧彩早在康熙中期為吳中蕃的《敝帚集》寫序作贊,但此詩集并未及時刊布,只有手抄本保存在吳氏族人手中,直到清嘉慶年間,才有吳氏響懷堂刻本面世。由于流傳不廣,影響有限,乃至于以后國內(nèi)的許多明清詩詞選本,均未選入?yún)侵修淖髌?。如今能看到的吳中蕃作品,也只?135首詩。
三
吳中蕃與杜甫都是堅定的儒家。他與杜甫一樣,是一個抱有現(xiàn)實主義精神的人。如果說杜甫寫的是“詩史”,那吳中蕃寫的是“隱居史”,他們二人的詩里都體現(xiàn)了非常重要的,就是儒家現(xiàn)實主義的精神,現(xiàn)實主義的關(guān)懷。杜甫的《石壕吏》表現(xiàn)了安史之亂時期老百姓的痛苦生活,而吳中蕃的《丁亥紀亂》也表現(xiàn)了老百姓在戰(zhàn)亂中的情景,如“亂后人家少,三兩便成村。似聞山有虎,停午已關(guān)門?!薄敖魍疝D(zhuǎn)鶴盤旋,荒墳野鬼啾啾哭。”
吳中蕃與杜甫一樣的憂世憂民。生活在兵荒馬亂的歲月,他親眼目睹戰(zhàn)爭給社會和百姓造成的巨大破壞及痛苦,常以悲憤的筆調(diào)加以揭露和譴責(zé)。如《采蕨者》:“十室九閉門,盡若逃亡屋。”《渝州雜詩》:“舊庫存遺骨,當途有臥熊”“戶少村難立,田荒草待燒”之句,生動地描繪出一幅官吏只顧橫征暴斂,而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苦不堪言的凄慘圖卷。
吳中蕃雖然隱居,但并沒有顧影自憐,仍將家國天下銘記于心。儒家人講究人格修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吳中蕃在窮困之處、貧賤之處,保持住自己的志向跟人格,真正難得。他常在詩中抒發(fā)自己的志向。如《愿為》云:“愿為江上獨立之青峰,不愿為天邊弄影之明月”。四十歲時,清廷擬任他為云南某地知府,他堅辭不就,寫下了《得準滇郡之辭胡止戈以詩見美就韻酬之》《自矢》,以表明其不愿為貳臣的決心。
四
吳中蕃的黔中山水詩看似有陶公的聲音,其實也是自成一格的。他的山水詩呈現(xiàn)給人的藝術(shù)風(fēng)格是壯美和優(yōu)美二者兼有之,再加上黔中獨特之山水靈氣浸潤,又凝練出其獨特之審美形態(tài),歸納起來如下:
1、雄渾壯闊之美。
貴州高原不僅溪河清澈、森林碧綠,而且蒼山如海、峽谷幽深。雄渾壯闊,正是黔中地域的特點。吳中蕃生長黔中,自然對此壯闊莽蒼有著獨特的理解。就像他的《關(guān)索嶺歌》寫到的:“關(guān)索嶺,四十三盤才及頂。行人初至北極關(guān),只道前頭路已盡……”將黔中莽莽蒼蒼的景象展露無遺,不僅體現(xiàn)出天地間的混融之態(tài),更讓人感受到黔之雄渾蒼茫的奇異。再如其寫黔中山勢之《登瓊峰絕頂》,前峰止,后峰又起,將動態(tài)中的黔中山勢臨摹得惟妙惟肖。
又如《耐亭》:“小笠踞崖顛,諸峰躐檻前?!闭f,那屹立在懸崖頂上的亭子,就像一頂小小的斗笠盤踞在懸崖上,四周山峰紛紛踏壓而來,更顯出其勢之奇險,讀了給人一種獨特的審美體驗,令人驚絕。
2、幽靜深遠之美。
貴州多山多樹多水,但過去由于交通原因,人跡罕至之處極多。吳中蕃的詩歌得益于那些靈秀的山川河流,自然流露出幽靜深遠之美。如《栽竹》:“竹與人何與,貞棲必借之。要于深坐臥,乃可得幽奇?!被蜃蚺P,皆能怡然自若,字詞之間表現(xiàn)了詩人對幽奇的鐘愛。“山中殊視聽,住久不知幽。近午猶貪睡,才陰即念裘。”山中樹木昌盛,陽光少,接近中午還不知其晚,仍然悠閑貪睡,陽光偶爾被云遮住,便覺涼氣襲來,就要找衣服披上。此句真是寫出了貴州的氣候特征,即便是在酷暑時節(jié),這里的氣候早晚都是涼悠悠的,在這涼悠悠里就能感受到貴州地理獨特之幽深美也。
還有《尤愛溪晚泛》及《山居二首》,皆寫出天河潭幽深特獨之美,也表現(xiàn)出詩人內(nèi)在的審美情趣。在那些幽深之處,詩人眼里所見的除了“絕壑穿崖暗鎖村,一簾清冷四時存”,還有“四十投簪臥水涯,深林養(yǎng)拙失年華”。
3、別具一格之美
吳中蕃的詩歌中還充分體現(xiàn)了貴州山水別具一格之美。如《況復(fù)洞》《婆竭洞》,均寫出了貴州溶洞的奇特之處,將鐘乳石層層重疊的形態(tài)比喻如蟻樓,狹窄的地方僅“容得一漁舟”,任誰讀了都想要親身前往感受一番。
吳中蕃抱著對鄉(xiāng)土之熱愛,借助山水之靈,敏感之心,神來之筆,為我們?nèi)嬲宫F(xiàn)黔中山川獨特之美,也寄托著詩人對真善美之追求。
五
吳中蕃少年時承祖父遺風(fēng),讀書、壯游吳越、江淮。那時的游走真是為了開闊眼界、增長見識、厲練人生。那時沒有導(dǎo)游,沒有五星級酒店可住,常常行在山里,渴了就飲溪間水,累了就倒在林邊息。在這樣的旅行中,雖然艱苦,但也會收獲很多,也會遇到非常有趣的人和事。所以古人叫“壯游”,不叫旅游。吳中蕃是貴陽人,一個人從貴陽到江浙一帶游玩,在那時也真是夠遠了,想來他在路上定也遇到過不少志同道合者。他曾登滕王閣寫下“雄城迫巨浸,帆落眾煙起”,臨金山寺后寫下“江心呈島嶼,疑是唇噓樓”,詩詞體現(xiàn)的風(fēng)格不輸唐人風(fēng)采。
也正因為他游覽過無數(shù)名山大川,所以自然深諳天河潭神奇瑰麗風(fēng)景的價值。他認為自己有一種責(zé)任,把它們記載下來,傳諸后世。他對家人和學(xué)生們說,要將所見到的蘆荻風(fēng)光景色取名題詩,如今我所看到的《蘆荻八景詩》:《尤愛溪》《天橋》《卻月洲》《淡炎瀑》《味外泉》《婆竭洞》《皚凡巖》《款端巒》等詩,就是這樣寫成的。
尤愛溪的溪水從那時一直流到今天,流入天河潭地宮,然后從天橋下石洞噴涌而出,形成震耳欲聾的瀑布。如今的天河潭早已是享譽國內(nèi)外的著名風(fēng)景區(qū),如若沒有生活在300多年前的吳中蕃發(fā)現(xiàn)它的價值,并用詩歌抒發(fā)了自己的觀感,就沒有天河潭奇景的文化沉淀。
晚年,吳中蕃將一生所寫的雜吟詩千余首編為《敝帚集》。他相信自己的詩定有人知,在《敝帚集》自序中說:“余無可致人之知者,何敢恨人之不我知?”答案是肯定的。在貴州的古代歷史上,吳中蕃是留下詩作最多的文學(xué)家,《黔詩紀略》里收錄其詩近四百首。
吳中蕃的詩歌用詞淳樸自然、灑脫不拘,讀來易讓人產(chǎn)生共情,特別是那些山水詩,每首詩歌里均體現(xiàn)出詩人熱愛故土,贊美故土的赤子之情,而“每坐溪頭向水笑”也是吳中番美好結(jié)局的寫照。
歷史雖不能假設(shè),但如今我就想假設(shè)一下,1662年的某一天,如果吳中蕃沒到花溪開始隱居生活,對于花溪的文化,肯定是一個極大的損失,可能對于貴州乃至全國的文學(xué)和思想,也是比較大的損失。
而我,也將錯過一位杰出的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