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我?guī)煂．厴I(yè)后，便回到家鄉(xiāng)的小縣教書。
　　 當時弟弟妹妹正讀高中，為了讓他倆食宿更加方便，我們在其學校附近租賃了一間民房。房東是位退休老干部，三間坐北朝南的平房是單位分給他的主屋，后來他又在房前自建了東西兩排小瓦房，如此，便落成一個簡單狹小的院子。
　　 我是看到圍墻上貼有“院內(nèi)有空房出租”的廣告，才走進這戶人家的。房東將其中一個房門打開后，向我介紹道:“這間房是新騰出來的，之前住的那倆不務正業(yè)的小青年剛被我趕走，他們整天帶一幫狐朋狗友在這里喝酒打牌瞎胡鬧。”我連連向他保證，弟弟妹妹都是勤奮好學的老實人，我們住進來后絕不會惹事生非制造麻煩，他很滿意地點點頭，告訴我這是所有出租房中最大的一間。我發(fā)現(xiàn)整間屋子被一張木板隔成前后兩個小室，里面配有木床，桌子，方凳，還有一盞臺燈，一個破風扇。
　　 次日，母親從老家趕來，將小屋徹底清掃一番，又幫我們支好爐子，再把鍋碗瓢盆制備齊全，臨走時，她很不放心地對我說：“你上班那么緊，又要為他倆做飯，我真擔心你應付不過來?！薄皼]事兒的，媽，我做事麻溜，向你打個包票，保證一日三頓美味不重樣兒?！?br />　　 那時，我所在的農(nóng)村，糧食廉價，種莊稼還不太容易能換上錢。家里五六畝薄田，收成的小麥一部分拉到鎮(zhèn)上交公糧，剩下的一部分，就積存在囤子里，作為全家人的口糧。我們姐弟仨寄宿在校那些年，麥囤子積攢的余糧一年比一年多，而長年吃學校食堂的生活費，卻成了父母很大的經(jīng)濟負擔。所以，剛剛畢業(yè)參加工作的我，一門心思就想為家里多做些事，以此減輕他們的生活壓力。所以，每天下班之后，就變著花樣給他倆做好吃的，蒸饅頭、烙大餅、炸油條、扯燴面……營養(yǎng)美味又節(jié)省。
　　 記得有個周末，父親來給我們送面粉，看到我剛蒸熟的一大鍋熱氣騰騰的包子，他無比驚喜地夸獎道：“想不到，你還能做出這個來，咱家的糧食再也不愁著處理了?！蔽议_心地笑了，勞動之后成就感油然而生。
　　
　　 二
　　 我們所居的小院大概有七八家租戶。除了一對夫妻是賣牛雜的商販，其余的全是高中的學生，那些學生中，有剛上高一的新生，也有高三復讀的老生；有成績一流的學霸，也有不務正業(yè)的學渣；有家人陪讀的寵兒，也有與同學合租的混混兒。
　　 房東是位退休干部，架一副近視鏡，很有學究范兒，看起來謙和儒雅。有一次，我正在屋里看書，只聽見“咚咚咚”幾下敲門，推門便見他笑瞇瞇地問道：“今天幾號啦？”我想了想，隨口而出“十一月一號。”他似乎又想說點啥，但很快轉(zhuǎn)移了話題，跟我東拉西扯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扯著扯著，我恍然大悟，突然想起來每月的一號是我們交租金的日子，于是趕緊從抽屜里取出五十塊錢遞給他，他佯裝客氣幾下，才伸手接過去，微笑著離開了。
　　 那時，不僅我們一家，好像所有的租戶都一次性付不起全年的房費。每月一號收租金，是小院定下的規(guī)矩。細心算算，收錢時那么含蓄的房東，問完我們這七八家，要東拉西扯出多少閑話來，想想他也不容易。所以后來，我就努力記下月初那個日子，不等他來問，主動找到他，提前把房租交了去。
　　 我們租住的地方?jīng)]通自來水，院子中央有個壓井，井水很清，出水很猛，井旁邊是水泥砌成的大池子。每天午飯之后，那一片地帶最為熱鬧，七八戶人家都掂著鍋碗瓢盆，呼啦啦全聚集過來洗洗刷刷。有個七八歲的小男孩，他經(jīng)常把壓水的活兒全部包攬了，一雙小小手兒抓住壓井把兒，身子前傾再略略帶些勁兒，摁下去，提上來，呼哧呼哧反反復復一陣子，汩汩清水從井嘴兒里流淌出來，大伙兒趁機接走一桶又一桶，小男孩越壓越來勁兒，大家紛紛夸他真能干，還不住地提醒，讓他歇會兒吧，歇會兒吧，他就是不肯，似乎對這壓水這活兒充滿極大的興趣。
　　 據(jù)說他是販牛雜那對夫妻撿來的孩子，圓臉大眼，見人就笑，聰明又可愛，如果不是因為有“豁嘴啞巴”這個缺陷，他簡直就是人間極品。那對夫妻一連生了倆閨女，就趕上了計劃生育最緊張的時期，鄉(xiāng)下人重男輕女心思重，為延續(xù)香火，就把這撿來的孩子百般疼愛地養(yǎng)大了。
　　 與我住對門是一個七十來歲的老太太，頭發(fā)全白了，門牙已掉光，雖然老態(tài)龍鐘，但照顧起孫子做起活兒來麻利又能干。她常常在洗刷完畢之后，就去路邊撿硬紙皮子和飲料瓶，出租院的一個角落成了她的廢品堆放點，盡管她努力把這些東西擱置整齊并及時出賣，但依然惹得房東很不高興。但老太太是個明白事理的人，隔三差五給房東送倆鴨蛋、或者烤一塊紅薯，所以她相安無事地撿了半年多。后來因為腰椎間盤突出，疼痛難忍，就回老家了。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緊挨大門口的那間，租客更換最為頻繁。最初是兩位沒有家長陪護的男學生，經(jīng)常領一幫男男女女擠滿屋子，在里面吸煙喝酒慶生日，常常鬧騰到半夜不消停，房東對他們極不滿，警告一番又一番無濟于事，最后寧肯半月房租不收也把他們給趕走了。
　　 倆混混兒走后，又住進來一位女生，看起來很是文靜靦腆，誰曾想次日便領個男孩子進來過夜，怪不得有句俗語叫“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那年頭，人的思想還比較傳統(tǒng)，這姑娘的風流事成了大家茶余飯后談論的熱門話題。記得有一位長舌阿姨，習慣性地咋吧著小眼睛，神神秘秘地把聲音壓到最低“不愁懷孕呢，爹媽知道了，看不掐死她?！?br />　　 姑娘住進來不足兩個月，據(jù)說也是被房東趕走的。因這房子在學校附近，很容易出租，所以房東對租客的生活習慣、品行素養(yǎng)都是有要求的。幾天后，又搬進來一對母女，她們不善言辭，大白天也是緊閉房門，不與外人搭訕。長舌阿姨是個百事通，聽她說，那女孩子連考四年啦，都沒考上，現(xiàn)在得了抑郁癥，她母親仍然不放手，又逼著她來復讀……唉，世上的路千萬條，為何苦逼著孩子單單選擇這一條？女孩最終是否如愿，我不得而知，只記住了那時年她的憂郁和孤僻。
　　
　　 三
　　 一天清晨，正要出門上班時，發(fā)現(xiàn)我心愛的自行車不見了，瞬間急躁憤怒到無言，但也覺得特別納悶，院子里那么多租戶，每天人來不斷，小偷哪有機會可乘呢？但無論如何，東西總歸是丟了，房東為此多次找我，除了說一些惋惜的話，他將院子里很多人都當成懷疑的對象。
　　 那輛車幾乎花掉了我當年一個月的工資，以至于后來很多天，都心不甘，夜里睡覺夢見它找到了，白天有空就去街頭溜達，希望在某個商店門口，它能奇跡般地出現(xiàn)。26型，米黃色，前把下裝一個黑色車簍，精致又氣派，一個星期過去了，我知道它再也回不來了，才咬咬牙又買輛跟它一模一樣的。新車的到來讓我變得非常謹慎，每晚關門落鎖時，就把它推進屋子，盡管它讓房間擁堵不堪，給我們帶來很多不便，我也一直堅持著。
　　 想不到半年后，在我完全忘記丟車一事的時候，真的出現(xiàn)奇跡了。一個年輕混混兒推著它在菜市場門口與我撞個對面，我大膽攔住他，“別走，這是我的車?！彼浅嵟?，罵我是個神經(jīng)病，掉轉(zhuǎn)車頭就想跑，我死死拽住，跟他撕扯起來，隨即又迅速撥通房東電話，讓他傳話我弟弟立即趕來。想不到弟弟一眼就認出他是半年前小院的租戶，說當時他與同學合租幾天就搬走了，我正懊惱自己眼拙，只聽到圍觀群眾嚷嚷，讓我們撥打110報警，聽說要報警，他趕緊丟下車，悻悻地離開了。
　　 時過境遷，今天再想起那個劣跡斑斑的小青年，忽然覺得，其實他那時也可憐。
　　 說到那年月小院里發(fā)生的偷盜，還真不是偶然，其實那時的人也不算貧窮，也許，是對物質(zhì)的過分欲望導致了某些人的貪婪。曾有人私下議論，長舌婦做飯時經(jīng)常偷夾別人的煤塊、頻頻使用鄰居的香油，我還不大相信。在我的印象里，她直性子、熱心腸，喜歡碎碎叨叨拉家常，而且氣力不值錢，時常幫房東秧菜苗，不斷替商販看孩子，即便喜歡占個星星點點的小便宜，我也不覺得她是個壞人。
　　 因丟車的事，房東不斷提醒我小心這個，提防著那個，但打心底我覺得大伙兒還是非常淳樸厚道的，所以，那時年我跟他們相處得非常和睦融洽。下班做飯時，發(fā)現(xiàn)煤火滅了，對面的阿婆主動帶我去她家的爐子里引燃，逢到天下大雨，我在單位回不來，長舌阿姨主動將我的衣服、被子暫收進她的屋里，這類事件數(shù)不勝數(shù)，除去丟車的不愉快，其實，那個年代里溫暖的記憶還是非常豐富的。
　　
　　 四
　　 租房那兩年，我最喜歡的是冬天。因為冷天里鄉(xiāng)下沒了農(nóng)活，母親就會來陪我們小住一段。弟妹和我有著相同的感覺：只要母親在，小屋里就多了家的味道。
　　 印象里那個雪天，很冷，大雪幾乎能堆積到門檻上。夜幕降臨，小屋房門緊閉，外面一片漆黑，我的弟弟妹妹并排趴在長桌上，就著那盞破舊的臺燈，埋頭用心地演呀算呀……我慵懶地躺在床上，捧一本雜志，漫不經(jīng)心地翻上一頁又一頁，任屋外狂風肆虐震得窗玻璃呼啦啦作響。只見母親系著圍裙，在小屋里來回晃悠，她有一雙閑不住的手，無論什么時候，都在不停地忙活，火爐上鐵鍋里，咕咕嘟嘟泛著聲響……
　　 小院里的幾個長輩，時常當著母親的面夸獎我們仨，除了我的勤勞能干，弟弟妹妹悶頭苦學成績好也很讓人贊嘆，他們說母親上輩子定然沒少積德行善，才有這么優(yōu)秀懂事的好兒女。
　　 一年后，妹妹高考結束，我們仨擠在那間小屋里，幫她估分、填報志愿，陪伴我們的，還有一盞破臺燈，一個破風扇……
　　 又一年，弟弟高考結束，我們仨再次聚在那間小屋里，依然是那盞破臺燈、那臺破風扇，昏暗的燈光下，孱弱的涼風里，我們頭抵著頭，又在估分，填報志愿。
　　 隨著弟妹如愿以償考上大學，并相繼走出這所小城，我也順理成章從出租小院里搬出來，回到了單位的教職工宿舍里。
　　 租房的日子從此一去不復返。
　　 轉(zhuǎn)眼，二十年過去了，諸事悠悠綿長，每每和家人談起那時生活場景，很多細節(jié)都已模糊，唯有冬天爐子上冒出的熱氣和大鐵鍋里的咕嘟咕嘟聲，依然在腦海清晰……
　　 （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