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懷念老馬(散文)
我在此刻稱呼他為老馬是大不敬的,于今日早上,老馬享年八十三歲。
爺爺在電話里通知我們全家老馬去世的消息,我們先是驚愕,而后是擔憂,擔心爺爺太過傷心。對于爺爺來說,這不僅意味著同齡人的壽終正寢,更是自己與老馬的訣別。我沒敢在電話中多問,擔心自己哪句話會讓他傷心,只有聽爺爺一直重復,說老馬是多好的人,他一定要去送送老馬。
老馬和我爺爺相識的年歲僅次于我父親的年齡,但我只見過他一次,彼時我還是個孩子,老馬走了幾十里的小路,一路問到了我們家。我當時在田邊放羊,太陽很大,老馬遠遠地就喊:那位大姐,老肖——肖XX家怎么走?現在細算,應該已經過去二十年了,那時候老馬六十出頭。
我爺爺說起老馬的時候是感激,說是因為老馬給了他一個賣力氣的活,正因為這個活,養(yǎng)活了一家人,算是引薦之恩。但在我眼中,他們更多的是對彼此的珍視,是相互的感念,至于哪個詞更為準確,我不敢斷言。
從小便聽得我爺爺念叨老馬,那時候只知道有這么個人,至于他們之間的情誼卻未曾理解半分,只當是陳舊的老故事,聽來新鮮。離家后,關于老馬的消息便在爺爺一通通的電話里。爺爺說,老馬哪天又給他打電話了,問候他身體是否如前硬朗,我便笑;爺爺又說,老馬又來電話了,說要來給他過生日,我便認真聽著,聽爺爺歷數老馬每年都記得他生日。
其實老馬來我們家的次數并不多,隔在他和我爺爺之間的是歲月,是漸老的腿腳,還有越來越不聽話的體格。好多次我都聽爺爺在電話中說老馬要來了,他要準備些什么,幾天后,又聽爺爺說老馬來不了,身體不允許。
爺爺家里是一刻都離不開人的,各種牲畜成群,所以他平時鮮少有機會出門,當然他也沒有太多地方可去??芍灰型磔厒冊诩?,爺爺便放下捯飭了一輩子的莊稼地,吩咐著誰誰看家,誰誰喂牲畜,再商量著誰陪他去看老馬。他總是帶上自己種的農作物,說老馬什么也不缺,帶別的老馬不收。
之所以后來我對老馬的印象越來越深刻,是因為我也開始恐懼時光的殘忍。爺爺總是掐準時間,一定要錯過飯點,用爺爺的話說,老馬獨居,添雙筷子老馬就要忙活很久,太難。其實老馬比爺爺更明白,他每次都很內疚,表示自己對老朋友的招待不周,可他確實是一個很周到的老人,就在今天,在他去世的消息傳出來之后,我妹妹說到:老馬給我兒子買的餅干都還沒吃完呢!該怎么表達這句話才清楚呢?老馬除了對老朋友的周到,還對爺爺的曾孫——一個和他相差八十年時光的孩子招呼有余。
我爺爺比老馬小三歲,兩個月前老馬給爺爺打電話,說他不能親自給爺爺賀壽了,他摔了,出不了門。就在當晚,爺爺便給離家近的晚輩一一打電話,詢問哪些人要回去給他過生日,讓他們早點回去看家,問誰有空送他,他一定要去看看老馬。我們誰都沒有說穿,每個人心里都保持著對歲月的敬畏,于他們而言,除了對彼此的牽掛,更有著越來越深的恐慌,在他們心里,到底有沒有關于“終”的不舍,我們誰也不敢說,也不敢想。但這個生日爺爺很開心,他和老馬肯定聊了很多,從年輕聊到子女,聊到晚輩,因為他們只有這些老話?,F在想來,這是此生他們最后一次相聚,是老馬給爺爺過的最后一個生日,至今才兩月有余,便只剩爺爺獨自去送他了。
我們討論過很多次,如果老馬去世了,他們家會不會通知爺爺?奶奶說是老馬的三兒子給爺爺打的電話,詳細訴說了老馬去世的時間,還說他們商量過,雖然擔心爺爺難過,但是有義務讓這兩個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兄弟做最后的告別。他還說,爺爺是老馬為數不多的朋友中唯一在世的一位了。
這句話瞬間戳到了我們的心,突然想起之前妹妹送爺爺去老馬家的時候拍的一個視頻。視頻中兩個老人都很硬朗,坐得很近,一直在說話。發(fā)送朋友圈的時候妹妹調侃道:等我八十歲的時候,我也去看我朋友。莫名覺得這是一種炫耀,炫耀的是活著,炫耀的是“那是我朋友”。
奶奶說接到電話的時候她突然心里抽痛一下,她記得幾天前老馬還打電話問候她,詢問她出院之后恢復得如何,爺爺還在電話中叮囑老馬,很快秋涼了,到時候來我們家住幾天。爺爺一直在電話那頭說老馬是一個大好人,說年輕時每次晚班搬貨的時候老馬總是煮一大碗面條給他送到車邊。我在電話里寬慰兩位老人:老馬也得到了他的福報啊,你看他走得多舒坦,一點都沒遭罪。奶奶連聲稱是,我卻在電話這頭突然淚崩。
記得每次爺爺去看老馬的時候都很開心,甚至還有驕傲,他總是大聲地說:“我要去看我朋友。”我們家聊過很多次關于朋友這個話題,用爺爺的話說,是老馬給了一個活,給了一個活路,這是感激,是怎么都還不完的恩情??晌铱傇谙耄诶像R眼中,爺爺應該也是這樣的一個形象,才能讓他們彼此珍視這份情誼,并且在經過了五十多載時光后,將這份純粹提煉,讓我們兩家的晚輩感受到他們之間的深情。
在電話中,奶奶說爺爺明天去送老馬,其實爺爺也已經八十歲,連獨自去送別他那位老朋友的能力都喪失了。奶奶說,爺爺一定會去送老馬的,因為老馬家在通知爺爺的時候也是把爺爺當成了馬家的一份子。
我們和馬家的緣分似乎將要終結了,因為晚輩們并沒有過多的來往,但好似和馬家的緣分又是一種新的開始,因為關于爺爺和老馬的“朋友”情誼一直完整的延續(xù)到了今天。我們總是談論起爺爺和老馬的那些電話,談論起爺爺口中時時惦記他的老馬,相信,老馬也是這樣才保存下來了這份情誼,在他閉眼的同時,晚輩才能撥通他的通訊錄里的這個唯一還在世的朋友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