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遙遠的拯救(小說)
一
她在水池里洗碗,碟子,把中午煎焦了的平底鍋涮了又涮。院門外的叫聲當然聽見,但她裝著沒聽見。越來越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被兩堵墻緊緊夾起來了。真是諷刺,他打算把他培養(yǎng)成大醫(yī),結(jié)局是什么?成了牧師。他在空中畫出十字架的后面,她常常納悶,那里面藏著的,會是一些什么東西?還煮了雞蛋,裝進褪色縫補過的牛仔包里,又拿出來了,然后再裝上。她老了,本能地知道要按照兒子的意思來,不管內(nèi)心是否接受得了。
兩點的鐘聲從小鎮(zhèn)的教堂傳來,孤山睜開眼睛,翹頭朝院子里張望。怎么還不出來?他有點納悶。去市醫(yī)院兒子不出一個子兒,還勸說她也同意孤山去鎮(zhèn)教堂求神拯救,言下之意,孤山的腦梗不必醫(yī)治,他常年揣在貼身衣兜里的八萬塊拆遷款,得節(jié)省下來。由此,孤山常常感到奇怪,一個不近女色,膝下無子,又無病痛的怪牧師,要很多錢干什么?這次他以藥相逼,他才不得不在教堂后臺脫下黑色的教袍,急匆匆地攔車趕回。
“克美,你倒底收拾好沒有???兒子呢,快叫他出來啊?!惫律綇拈T口那兒朝院子里又開始焦急地喊了。
唉!這個常年將一本碩大無比的圣經(jīng)書墊在頭底下的教會骨干,可真是一個好兒子!為了教會事業(yè),經(jīng)常不回家,就睡在教堂臨街那間擺著一張小鐵床,兩只凳子的小屋子里??墒莾鹤?,世上不光只有信徒和別人的“羔羊”,你父親的病也越來越重了。對他天天要求去市里看病,你除了阻攔,還積極提出批評意見,說只有主才能拯救他。如果主能拯救,就讓它去拯救別人的“羔羊”吧。她這么想的時候,在將碗碟收拾進碗柜時,一不留神,打碎了一只盤子。
“壞蛋,小孬種,騙子?!惫律皆谛睦锇盗R道。
她出來了,肩上挎著一只鼓囊囊的藍色牛仔包,手里拎著一只塑料小提桶,里面放著碗筷、白瓷缸等物品。
“孤山,你嘀咕什么呢?”她走到他的竹躺椅旁邊問道。
“我沒說,沒說什么嘛。兒子呢?”
“教會來電話,說教堂里抬進來一個肝癌晚期的老頭,他正在安排其他牧師給老頭兒做禱告呢?!?br />
當然是撒謊,皮強現(xiàn)在就站在堂屋,什么也沒做地站在那里。他說的話聽起來無情,但也真有道理。她不知道如何反駁他,也反駁不上。他的理講起來,甚至能讓她,包括大部分人感到慚愧不已。
前面的小路上傳來了汽車聲,很快就開到院門口了。孤山用拐杖支撐起沉重的細腿,向來人晃晃手,示意歡迎??墒莵砣藳]理他,自顧自地進到了屋里去。她心情不好,往后座上搬東西的時候慢騰騰的。這是一輛銀灰色的破面包,屁股上的泥巴已經(jīng)像牲口身上的泥巴那樣被風吹干了,估計是從鎮(zhèn)上租來的,租費應該屬于便宜的那一種。
東西和人都搬上車,就差兒子和司機了。孤山推她下車去催,她愣了一下,然后反過來勸他再耐心等等,等等嘛,他那么忙。
“那個,現(xiàn)在能走了嗎?”司機問。
“走吧”皮強說。
“你父親——”
“噢,車開慢一點,他會頭暈,心臟也不好。醫(yī)院嘛,你知道的?!?br />
車子先是在鄉(xiāng)道上穿行,經(jīng)過省道,然后上了高速。他根本沒打算去,希望沒過兩天,父親就鬧著出院,會的,會鬧著出來的,然后還用這輛車把他拖回來,像去的時候一樣。陽光走了,起風了,很大的風呼呼掃過樹林,刮走了一只塑料垃圾桶,把豆田里的豆苗刮得東倒西歪。他盯著被風刮倒的幼苗,額頭逐漸明亮。那天也是,在黑色的,鐵藝護欄式的孤兒院大門里,他一抬頭,額上仿佛有一道亮光,移到了孩子的臉上,他看見了他這輩子都忘不掉的畫面,孩子流著鼻血,全身乏力地挪動著小短腿,走過來,努力地抱住他的腿,取?。他彎下腰,將倒伏的幼苗扶正,然后懷揣著一種閃亮又牢固的信念,在四周培上一些褐色的新土。
孤山被安排進了十八病區(qū),和一個肺癌晚期的老太鄰床,這是他沒想到的。剛進來第一晚就折磨得他一宿沒睡。他想讓兒子去求醫(yī)生開個后門,幫著換個病房,這才想起兒子沒來,下午又催克美去醫(yī)生那里說說,她吱吱吾吾了半天,文不對題地說要下去,到醫(yī)院對面的小飯館里買餃子給他吃。其實她沒去買,是不得不下樓去透透氣,倚在醫(yī)院的圍墻下面。她想,為什么偏偏是這個樣子,他的病是沒希望,他現(xiàn)在老了,跟年輕的時候比也確實像換了一個人,他說他在胡鬧散錢,可一個飽受折磨的人,誰能控制住不鬧?決不應該這樣,不應該這樣的,她喃喃地說。
“啊,又叫了,”孤山縮在床頭,嚇得兩只手緊緊攥住藍色條紋的被子,“老太啊,你以為你的叫喚能從一個腐爛了的骨灰盒里扶起一個健康的,跺跺腳馬上就能跑上街的人嗎?其實,世上不光有你,原本你是一個無辜的老人,可現(xiàn)在,你更是一個魔鬼。”
三點鐘,孤山終于看到一個白色的人,端著一只白色的瓷盤急匆匆地走進來了,后面跟著老太的家屬。白色的人彎下腰,在老太臀部注射了一劑無色的液體后,她就不叫了?!斑@液體是什么?”他嘟噥道。突然想起前幾年,村里有個臨危鄰居疼得整夜用拳頭猛擊心臟,醫(yī)生每隔幾個小時,就給他注射這種液體,記得當時站在床邊的人臉上都掛著霜。想到這兒他大吃一驚。為了掩飾恐懼的情緒,他立即舉起克美床頭打開的贊美詩,遮住臉部。
她上來了,就坐在十八層的樓道上,望著眼前的病房,忽然覺得可怕。她老是產(chǎn)生一種感覺,她和孤山的背后老晃悠著一只“盒子”,盒子的四壁被人涂成了可怕的黑色,她和他一直被囚禁在里面。
“那兒太暗了?!币粋€簌簌抖抖的聲音鉆出了她的心窩。
“是啊,太暗了?!绷硪粋€聲音回答道。
“你應該打開窗戶的。”
“那兒有窗戶嗎?”
安靜了不到兩小時,家屬下樓去了,老太又開始叫喚。說要吃冰棒,還扯開藍色條紋的病號服,在干癟的心窩上抓出一大朵恐怖的奇葩。
孤山起來了,挪到像立起的水平面一樣的大玻璃跟,向外望,大運河上,車船人馬,川流不息,他渴望跳到其中的一輛車上,握緊方向盤,油門踩到底地飛速奔向一個沒有老太的廣場中央。可是老太一叫,他立刻知道自己呆在什么地方。
你已經(jīng)折磨我也折磨你自己兩天一夜了,吃包安眠藥,結(jié)束吧。人那,總歸要鉆進那只盒子里的,遲鉆早鉆能有多大不同?據(jù)說,人死只是自然界的一種更新,用不了多久,婦產(chǎn)科醫(yī)生又會將你從子宮里拽出來的。要是想得開,我把我左邊貼身口袋里的藥送給你,它是我用來嚇??嗣篮湍莻€小壞蛋的,一不同意我看病,我就吃藥給他們看。孤山隔著病床,試著說服老太。
上帝知道,他真的挪到床頭,拄上拐杖,來到老太的面前。當他將白色的小藥袋稍稍抽出衣兜一小段距離,一位路過的病人家屬從半開的門外望進來。他當然看不清,那個“家屬”就是她。這一望,他驚駭?shù)每s回手,趕快拄著拐杖快速移開,驚慌失措中打翻了床頭柜上中午沒吃幾口的剩飯菜,油水菜汁淌得倒處都是。本來想著打電話叫克美上來收拾的,一慌神,按手機號碼鍵的大拇指按到了床頭墻上的呼叫鈴。趕快幫老太做件好事掩飾罪念,趕快,他想。當他快速移到飲水機前,才發(fā)現(xiàn)沒有杯子。他拄著拐杖滿屋子亂移,找杯子。幾分鐘后,呼鈴叫來了一趟白大褂,他拎著尿壺也正好從床肚下鉆出來。
第二天一早,被折磨得無法再忍受的孤山真要出院了。皮強在教堂后臺的一間小屋子里,一個女信徒剛剛給從孤兒院抱來的,發(fā)著高燒的孩子換完毛巾,喂過稀飯,他就走過去慈愛地摸摸孩子的頭,又抬起手,做了一個賜福祈禱,才脫下教袍,奔向市三院。他坐在車上,心情愉悅地望著窗外那些遲開花的灌木,究竟是開出花了,真是一個奇跡,是非善惡,相互糾纏,他隱居在自己創(chuàng)造的小屋子里,苦思冥想過。從小到大,父親一直教導他,要向社會造善、布善,自私的人會得到上帝的懲罰。他驚于這樣的理念竟能出自父親之口。從前的父親跟著大病的來臨,似乎提前入土了。他無法將現(xiàn)在的父親跟從前的等同。不過現(xiàn)在,他心中感到愉悅,在早晨的光線中,他暢想著另一個牢固又美好的前景。
背后老晃悠著一只囚人的黑盒,那種感覺又出現(xiàn)了,她看到孤山提起拐杖,敲敲墻壁,自然無人應答,無人應答并不等于墻后沒人,只是那個人不回答,永遠不回答,她想。離開病床的一剎那,孤山一把拽住床尾的扶手不肯走?!拔业牟∫粯記]治好,我不能走,不能走啊……”孤山嚎叫著。皮強笑著將父親的手指厭惡地一一掰開。院長來了,他倆十分用勁地握手,再握手,這握手里似乎飽含著深厚的友情。她在收拾床頭柜上的,早上沒吃多少的早餐,還有床肚下的,孤山的衣物。皮強抱著一路嚎叫的父親,一邊向圍觀的人鞠著躬,表示為父親的丟臉而感到深深歉意,一邊向電梯口的方向,大踏步走去。她不斷地想到兒子小時候,那時孤山在鎮(zhèn)中學教書,兒子總是出去等他,順著鄉(xiāng)間土路去迎他回家,他從學校對面的小賣部給他帶汽水、糖果,把他舉得高高的,逗他咯咯大笑。新進來的家屬跟她說話,她說不出話來,因為她一直在暗中哭泣。她知道,戲,還遠遠沒有結(jié)束。
二
小鎮(zhèn)的茶館里,皮強一邊倒茶,一邊聽其他兩個人說話。
“去看過了,他一個人坐在院子里?!?br />
“可是,為什么呀?”
“是呀,這完全不像你的風格?!?br />
“哈,喝茶,喝茶?!逼娬f。
傍晚,孤山半開的院門被人從外面推進來一小截,門外有人關(guān)注,這讓一個孤獨的老人生出些許可憐的激動。
“門外的人,不管你是誰,請進吧?!?br />
“進來吧,快請進來?!惫律接盅a了一句
上帝的旨意,把我們這對從南京買藥路過的兄弟,引到您這兒來了,兩個男人臉上帶著詭秘的笑容,走進來說。然后裝出陌生的樣子,打量著四周,孤山的正堂屋,側(cè)旁的灶屋,堆放雜物的棚屋,還有墻角枝梗上的,開得像假的一樣的大朵月季花。
“克美,克美?!惫律礁吲d地朝屋里喊道。灶臺上有幾只起皺的蘋果,他想讓她重洗一遍,然后用紗布抹干水跡,端出來招待客人。奇怪,剛才還在的,人呢?他撐起拐杖,想挪動腳步自己到屋里端,這一站,她剛才蓋在他身上的床單滑下來了,他朝前挪了兩步,胸口那只令他揪心的小球就蹦起來了,他閉上眼睛,只感覺天旋地轉(zhuǎn)。其中一個小胡子的瘦男人一把抱住他,將其放回躺椅,另一個矮胖子拾起床單,拍掉灰塵,從背后給孤山輕輕披上。
“您應該吃藥的。”小胡子男人說。
“您看起來很痛苦?!卑肿诱f。
你們能知道一個病人的痛苦,我真高興吶。七十歲那年,我在墻角里給花施肥,好端端的,腦袋就像一只骰子一樣不停地轉(zhuǎn)……孤山?jīng)]說到底,小胡子就岔開話題,您別說了,快別說了,我母親跟您一樣的病,以前整天被病魔纏得像一個脾氣暴躁的孩子。這不,我們就是去南京給她買藥的,最后一個療程了,她現(xiàn)在好得都快能一個人走到荒郊野外了。
“您說什么,您現(xiàn)在買的藥能治好腦梗?”孤山大聲問道。
“能。就是太貴了?!?br />
“多少錢?我買。”
也許,一個人越渴望什么就越會相信什么,甚至一件絕大多數(shù)人都認為不可能發(fā)生的事他也會視為可能,或許,無人能擺脫這種心的愚蠢。孤山現(xiàn)在就是這樣,不顧一切地請求小胡子把藥讓給他,能醫(yī)好別人,肯定也能治好自己,他斬釘截鐵地認為。
“不行,多少錢都不賣?!卑肿油蝗蛔兡槨A嗥鸱旁陂T后的一大包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要走。
您別走啊,別走啊,孤山的音調(diào)變質(zhì)到哀求。小胡子表示,我們都是主的子女,再貴的藥也得先讓給大爺,至于錢,我決定,不要一分,我這就去把藥拿回來,您別急。
孤山從小胡子手里一把抓過黑色手提袋,緊緊攥住。這時,他感到身體里的血液仿佛在重新流動,信心一點點地流回來了。他掏出衣兜里的銀行卡,一把塞進小胡子手里,立即告訴他卡密是“火燒圓明園”的拼音,仿佛再遲一點,人生旅途通向“重生”的方向就會改變。
傍晚轉(zhuǎn)化為暮色。她往灶堂里添上最后一把柴,把孤山愛吃的煮花生煮得更爛一些。她忍不住一陣憂傷,又想起蕭殺的冬夜,樹木光禿禿的,在鄉(xiāng)間小道上,她帶著孤山去散步。他提到診斷書,然后蹲在地上抱住頭。和他生活了這么些年,看到他的頭發(fā)從黑變到白,這個年輕時候能扛起一個大家庭的強勢男人,竟然蹲在暗夜里哭泣,似乎令人難以置信。她愛他的方式不同,黑暗中沒有說出的話,在主的十字架前,她表示愿意讓他的苦轉(zhuǎn)降到自己的身上,她情愿代他受苦。廚房的門被重重地關(guān)上,她穿上一件黑色的外套站在門口,看著演戲。
電話響了,兒子叫到門外去。她從門口離開時,幫孤山又掖了掖床單,喂他吃了一些煮爛的花生。
到了近處的一條小路上,遠處還能看到農(nóng)民背著打藥機在打藥,他們面對著一塊彌漫著農(nóng)藥氣味的大田,在小聲說話。
“不該這樣的,你不該這樣對他?!?br />
“我能怎么辦?”
“又不是你的孩子?”
“那么小的一個孤兒,第一次面對那場景,我就無法將目光挪開,我問過很多人,白血病可以治。恰恰他要撒下水的錢,夠給孩子治病。作為一個牧師,接受了神的主權(quán)的人,我十分清楚,神賜給我智力、情感,也賜給我道德、責任。救活孩子就是責任,”皮強咧開嘴苦笑了一下,“我們都是主的羔羊,每天都在懺悔和贖罪,那是一只多么可憐的‘小羔羊’,面對他,人的良善何在?”
“不怕入土的靈魂來找你?”
“生老病死,自然更替的規(guī)律。我很清楚,拯救誰才更符合上帝的旨意?!?br />
按照上帝的旨意,孤山被抬進了鎮(zhèn)教堂。油漆過的條凳很難看,耶穌受難圖上的人物也毫無生氣。孤山的兩條腿,腫脹扭曲得像秋天的蘿卜,但還是被人們硬塞進兩只緞子壽衣的褲管里。展開的蘆葦席上,他雙眼緊閉,一動不動地躺著,仿佛躺在寒冷冬夜的黑森林里。他和另一個牧師,抬起雙手給死者賜福,然后在虛空中畫十字架。寅時的靈車已停在教堂的后門。她摸黑進入了小鎮(zhèn)邊緣一條漂浮過很多死者的野運河,河邊的荊棘,擦傷了她的腿腳,刮出了血痕,斷裂的樹枝刮傷皮膚,使她流血,但她繼續(xù)前行……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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