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我回到廣州已經(jīng)半個月了，可我的心還留在你的身邊陪伴著你。我舍不得你一個人孤孤單單，舍不得你沉浸在痛苦之中不能自拔。
　　 那天晚上，初秋的夜雨，依然帶著夏天的張狂，恣意地傾瀉。街道、房屋全都籠罩在一片混沌之中；一道閃電劃過，像是一把寒光閃閃的利劍，將天空劈開；緊接著，一聲驚雷迸裂，大地為之顫抖。
　　 我站在侄女家五樓的窗前，面對突如其來的一場暴風雨，心中茫然無措。但我知道，我必須過去陪你。
　　 一個小時前，我打電話給你，阿新的后事辦好了吧？兒子還在家嗎？
　　 今天已經(jīng)入土為安。兒子下午已回深圳。電話那頭，你的聲音沙啞而疲憊。
　　 這幾天你很忙，我沒去打擾你。今晚你一個人，我去陪你。
　　 外面正下大雨呢。你遲疑了一會兒，說，你來吧。
　　 我的行程安排很緊，第二天要回姐姐家，第三天返回廣州，只剩下一個晚上了。無論如何，我要去陪著你。我明白，失去伴侶之痛，別人難以感同身受，任何勸慰之詞都顯得蒼白無力。但我不能讓你獨自面對這個暴風雨之夜。這是你丈夫去世之后，你將要度過的第一個一個人的夜晚。我想陪伴在你身邊，也許一句話不說，就那樣靜靜地坐著；或者拉著你的手，聽你訴說這三十多年來你與阿新之間的點點滴滴。
　　 你知道嗎，那天去阿新的老家吊唁阿新，看到你的樣子，我的心好痛好痛。曾經(jīng)的你是那么愛臭美的女子。窈窕的身材，時尚的打扮，年輕而嫵媚。我的那些男同學，總是開你的玩笑，說你是十八歲的姑娘一朵花。而今，這朵花失去了水分，明顯地枯萎了。曾經(jīng)烏黑锃亮的頭發(fā)，染上了點點白霜；那雙顧盼生輝的大眼睛，顯得暗淡而茫然。我擁住你，感覺輕飄飄的，仿佛抱在懷里的是一只小貓。
　　 雨，終于小了。侄女婿開車把我送到了你家。那套三居室的房子，我去過多少回？已經(jīng)數(shù)不清了。它給予過我多少溫暖？也無法用語言來描述。從2004年開始，幾乎每次回老家，我都要去你們家。我一去，阿新便主動住客房，讓我和你同居一室。我倆躺在床上，總是不知不覺聊到深夜。他敦厚的模樣，溫和的笑容，就像鄰家大哥一般，讓我沒有一絲一毫的拘謹，心安理得地霸占他的領(lǐng)地，心安理得地在你們家吃住。
　　 印象中，只有2018年和2019年沒去你們家住。當時為了方便辦事，我住在酒店，但還是抽空去你們家吃飯。你們沒有小汽車，阿新便用電動車接送我。坐在他的電動車后座，穿過縣城的大街小巷，感覺踏實而溫暖。誰能想到，不到兩年的時間，他竟然去了另一個世界。
　　 走到你們家門口，你站那里迎候。我換了鞋，放下背包，轉(zhuǎn)頭看見電視柜上擺著阿新的遺像，遺像前點著兩個蠟燭，還供奉著果品。他憨厚地笑著，和生前一模一樣。我有一瞬間的恍惚，阿新真的離開人世了嗎？他會不會突然從廚房或是房間里走出來，熱情地跟我打招呼，然后三個人一起坐在沙發(fā)上，一邊喝茶，一邊聊天？
　　 我有時會幻想，那些逝去的親人朋友，他們并沒有真正離開，他們只是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說不定某一天，我們會在某一個路口突然相逢。我希望阿新也是如此，希望能再次看到他親切的笑容，希望能再次坐在他的電動車后座，穿過縣城的大街小巷。
　　 可是，這一切只能是幻想。你永遠失去了一個好丈夫，我永遠失去了一位兄長般的朋友。
　　 你說，我倆果真心有靈犀。下午送兒子去火車站回來，我正準備問你還在不在縣城，你的電話就打來了。這種時候，我不敢邀請你到家里來，怕你有忌諱，也擔心你害怕。
　　 我沒有忌諱，我也不害怕。我就是想陪陪你，出自一份本心。在阿新生病住院的二十個月里，由于疫情，我不能到醫(yī)院去探望，沒有幫上你一點忙，這一直是我心里的一個梗。我微信給你們轉(zhuǎn)的慰問金，你們也不肯收。那次去深圳看你們，你們住在出租房，條件比較差。我邀請你們來美林湖住，你們一口回絕，說病人不能住別人家里。聊起不收錢的事，阿新說，誰發(fā)的都沒收，我怕沒有機會還這份人情。也許站在你們的立場，你們不想打擾別人，不想欠別人的人情?？晌沂且话愕膭e人嗎？我們是親如姐妹的閨蜜呀！
　　 當時，我還抱著僥幸的心理，相信現(xiàn)代醫(yī)學可以創(chuàng)造奇跡。因為我小嬸嬸跟阿新幾乎是同時確診，治療手段也差不多。她很快就痊愈了，我以為阿新也可以。后來有好幾次，我想去深圳看你們，你總說在醫(yī)院，不能探視。我慢慢也懈怠了。沒想到，在深圳出租房里的相見，是我和阿新最后一次見面。
　　 你說，阿新住院二十個月，除了中途回都昌拿衣服的四天時間，你日日夜夜守候在他身邊，照顧他。其中最難的是阿新拉肚子，連續(xù)一個月，一個小時處理一次，不分白天和晚上。
　　 我無法想象連續(xù)二十個月在醫(yī)院照顧病人是怎樣一種情形。記得我媽媽住院的時候，我連續(xù)照顧了十天，已經(jīng)精疲力竭。在回廣州的火車上，嗓子啞得說不出話來。回家后病了整整半個月。而你卻守候了二十個月！是個鐵人也早就垮了，你卻堅持下來了！只是這二十個月的時光，生生地把一個嬌美如花、無憂無慮的幸福妻子，熬成了一個一陣風吹來就會倒下的悲苦遺孀。
　　 你說，阿新去世的前兩天，你感到他情況不好。你問他會不會感到孤獨。他說，有你陪著我，我怎么會孤獨？只是以后你會孤獨的。
　　 說這些的時候，堅強的你以手掩面，泣不成聲。阿新是個老實人，一向不會甜言蜜語，甚至連感謝的話也沒說過。這兩句話，是他對你說過的最浪漫的情話，也是他留給你的最后遺言。他對你所有的感激，所有的不舍，都包含在這短短的二十個字中。
　　 你說，阿新走了，過去三十多年所有的恩恩怨怨都被他帶走了，現(xiàn)在只記得他的好。
　　 是的，面對摯愛親人的離世，我們有一種無法言說的無助感。痛定思痛時，我們只記得他們生前的各種好處，把他們不好的一面忘得一干二凈。我們在痛苦中，檢討自己的一言一行。似乎只有這樣，才讓自己稍微好受一些。
　　 我想起了你和阿新的過往。
　　 當年你嫁給他的時候，你是極不情愿的?？擅鎸Ω改傅目嗫喟螅鎸ψ约旱默F(xiàn)實狀況，你還是答應了。你的心里極不平衡。一個貌美如花，連戀愛都沒有正式談過的黃花閨女，嫁給一個有兩個孩子的二婚男人，叫你如何甘心？但命運是無法抗拒的。原本學習成績不差的你，一次又一次補習，一次又一次名落孫山。那個年代，一個農(nóng)村女孩不能通過讀書改變命運，就只能通過婚姻改變命運。從小被父母嬌生慣養(yǎng)的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還能有別的出路？你的父母看得長遠，為你尋得在縣檢察院工作的阿新。他離過婚，有孩子，但他老實厚道，不會虧待你。
　　 后來的事實證明，你父母的眼光沒有錯，阿新的確是一個靠得住的男人。盡管生活不寬裕，他不會讓你吃苦；盡管你有些任性，他給予你最大的包容。你們很快有了一個兒子，夫妻之間有了粘合劑，感情越來越融洽。兒子從小就是學霸，后來考取了清華大學，讀了研究生，進了華為搞科研。阿新退休了，你們的好日子開始了。曾經(jīng)的委屈和不平，將慢慢得到補償。誰知天有不測風云，阿新得了不治之癥。你和兒子盡最大努力，利用現(xiàn)代醫(yī)學挽救阿新的生命。你更是衣不解帶，日日夜夜伺候在病床前?？墒翘觳浑S人愿，他最終還是離你而去，留下你獨自承受悲傷和孤獨。
　　 前幾天跟你語音，你說，這些天你白天在廟里為他做超度，晚上一個人在家，腦海里像放電影一般，都是他病中那些痛苦的表情。你越想越舍不得，越想越難受。
　　 親愛的，在他生病的六百多天里，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你一直盡心盡意地照顧他，陪伴他，盡到了一個妻子最大的責任，付出了一個妻子全部的真情。他是幸福的，你也應該感到無悔。
　　 我常想，夫妻二人，總有一個先走。到底是先走的人幸福，還是后走的幸福？大概很多人會說，先走的那個幸福。因為先走的，有愛人陪伴，有愛人照顧。后走的那個，不僅要承受失去愛人的悲傷，還要在漫長的暗夜里，獨自品嘗著一份孤獨。一旦生病了，又有誰時時刻刻伺候于床前？
　　 你說，等你處理好那邊的事，就會來深圳，跟兒子一起生活。到時候會來美林湖看我。
　　 親愛的，我期待你早日來美林湖！更期待你早日走出悲傷！斯人已逝，活著的還要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