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春生(小說)
一
在桃花河對岸,一條石板路沿斜坡通到了河邊的石灘上。在那塊石灘邊矮矮的堡坎上,長著一棵歪脖子楓楊,它的枝椏鋪展開來,遮在了石灘上。水邊鑿有兩步寬大的臺階,就是渡口了。
紫藤端著一個裝滿衣裳的大木盆,剛走到河邊,就看到從河對岸小土丘上的竹林里鉆出倆個人來。
當(dāng)紫藤認(rèn)出走在前邊那個人是媒婆,跟在她身后就是介紹給她的男朋友時,臉頰倏地泛起了紅潮。她把腳盆撂在一塊大石板上,朝上游走了幾米,解下了木船系在柳樹干上的繩索。在她小的時候,渡口兩邊各泊有一艘過河船,以方便過河的行人使用。自從在村子下游修了一座過河的石板橋,這個渡口就她家在用了?,F(xiàn)在這條船還是前兩年他父親和大哥用柏樹木打造的。撐船的長竹竿就插在泥沙里,上船后,她雙手握著竹竿往身后一撐,船像箭頭一般劃了出去。河有三十多米寬,明晃晃的水波紋上漂浮著不少黃竹葉,倒映著天光云影。
這個媒婆第一次來到她家,是在她剛滿17歲的時候。上個月剛滿18歲,這個自稱劉嬢嬢的人,又來到了她家里。她兩次來介紹的都是一個名叫李春生的人。他家住在付何場上,家里有臨街的門面販賣竹席和日用百貨。
“他們家的席子生意做得可大了,除了零售還搞批發(fā),除了城河二街,遠(yuǎn)在重慶城的販子都在他們家拿貨……”
在她的回憶里,這個劉嬢嬢那兩片肥厚的嘴唇,不停地翕動著,唾沫像雨星般飛濺,噴到了母親和她的臉上。其實,她見過這個李春生,在付何場,就他們家收篾席。紫藤家織的席子,除了趕場天零售,賣不完的就低價賣給他們家了。她是在一個趕場天,陪著父親把沒賣完的篾席,拿到他家店鋪去時碰到他的,那時她才十七歲。他當(dāng)時站在門市里一扇漆黑的門框里,穿一件白襯衣和一條綠顏色的褲子,呆呆地注視著她。她因為不好意思,只是匆匆一瞥,覺得他人比她矮,瘦小的臉龐魆黑。盡管對這個人的印象不好,可在這個月里,她的大哥常常苦口婆心勸她,說什么生在農(nóng)村,挑人不能挑長相,要挑就挑誰的家底殷實,嫁過去才有好日子過。
“人長得好看有屁用,又不能當(dāng)飯吃!有個生瘡害病的時候,沒有錢醫(yī),你才曉得那個利害!”
大哥的這句話,還讓她想到了一件傷心的往事。在她小的時候,有一年父親得了什么病,由于家里沒有錢,又借不到,就沒往醫(yī)院送。父親一天到晚躺在床上喊痛,一家人又沒有別的辦法,就圍坐在他身邊愁眉苦臉的……后來,還是住在本村的張氏大爺拿來了一小瓶云南白藥,讓兌白酒喝,病才慢慢好了……
紫藤把船撐到對岸,春生背著背簍和劉嬢嬢已經(jīng)到了石灘上。為了穩(wěn)住船身,紫藤把竹竿撐到河底,水中冒出了幾個氣泡。
從春生背上卸下來的背簍里,裝著兩塊帶肘子的豬大腿,一大瓶菜油,和捆在一起用包裝紙包好的幾包糖。
“在坡上,我就看到你家在推豆腐了。”
劉嬢嬢移步到了船中央,紫藤見兩人站好后,就轉(zhuǎn)身撐船。
紫藤家的土墻瓦房,就在岸邊的堡坎上,屋前有塊平整的石壩,從屋后的機耕道,往右二十多米遠(yuǎn),就是在竹林和樹蔭掩映下的村莊。住在這一帶的人家,家家戶戶的副業(yè),都是編篾席。
在她家的屋檐下,二哥握著兩頭系有吊繩的木把手在推石磨,母親站在磨盤邊,一勺勺往磨心添豆子,雪白的豆?jié){從磨盤伸出來的口子,流進了一個木桶里。
剛走上堡坎,母親就笑瞇瞇迎了上來。
家里除了用春節(jié)期間做的臘肉、香腸和血豆腐,招待客人,住在河邊,就是釣幾條魚回家煮了。大哥一早就拿著兩根釣魚竿出去了,他去的地方在下游,那里有個回水沱,好釣魚。
“紫藤!別洗衣服了,你回屋吧?!?br />
剛蹲下身子,母親就站在堡坎上喊她了。
“一會兒就洗完了,你打開電視讓他們先看吧?!?br />
紫藤扭頭說了一句,就在衣裳上打肥皂。
關(guān)于自己的婚事,家里人你一言我一語,就替她作主了。對于自己的懦弱,她是不滿的??伤龥]有勇氣,也沒有找到十足的理由來中斷這件事的進程。于是,她以冷淡來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家人卻以為她不諳世事。
在屋檐下的晾衣桿上晾衣服時,王嬢嬢握著一把瓜子,在門牙上一顆顆嗑著,來到了她面前。
“你這是落在福窩窩里了。這方圓十里,誰不知道他家殷實??!嘻嘻……”王嬢嬢一說一個笑?!罢l讓你生得這么俊呢……你不曉得,這段時間,他家的門坎都被媒婆踩爛了……”
紫藤在襲來的口臭中,分辨出了瓜子的香味。她拿不準(zhǔn)是嫁給一個自己中意人,還是嫁給一個家道殷實的人,會給自己帶來幸福。
她朝王嬢嬢笑了笑。
“笑得像朵花似的,難怪春生這么喜歡你?!?br />
王嬢嬢轉(zhuǎn)身離開了,不一會兒,又從堂屋里,傳來了她嘻嘻哈哈的聲音。
在紫藤磨磨蹭蹭晾好衣裳時,她看到大哥把手搭在春生的肩膀上,和二哥從堂屋出來了。大哥對春生的那股親熱勁兒,讓她大吃一驚。
“我?guī)タ纯葱路孔拥牡鼗!贝蟾珙┝怂谎?,嘴角有唾沫?br />
春生顯然對大哥的熱情還不太適應(yīng),身體僵硬,在看到她時,雙眼放出光芒,但很快就暗淡下去了,那是她的美麗讓他感到自卑。
跟大哥長得像父親那般精瘦不同,二哥長得像母親那樣胖嘟嘟的,他那張被太陽曬得發(fā)黑的臉總是笑瞇瞇的——他聽別人說話愛笑,自己說話時,也是一說一個笑。
“地基我們都打好半年了,石頭都是我和二弟到后山去打出來的,全是青石……”
看著三個人順著階檐,朝房子后面機耕道走去的背影,紫藤蹙著眉頭,把大木盆端起來,抵在了腰身上。大哥二哥筑的新屋基,在上游河邊的一個平壩上,背靠一片竹林和一條斜坡上的機耕道。這半年來,每天晚上,一家人在堂屋圍坐在一起吃飯時,關(guān)于籌建新房子的一切,都是大哥和二哥經(jīng)久不息的話題。他們天天都會討論房子的層高、寬窄,每間屋的用途,以及建好后,如何布置家具,甚至連壇壇罐罐、農(nóng)具等擱在什么地方都想好了??擅看斡懻摰阶詈?,大哥二哥都會哀聲嘆氣,結(jié)束他們美好的向往。家里雖然有些積蓄,可離建成房子所需要的錢,還差得遠(yuǎn)呢。就是找三親六戚借一些,也籌不到那么多的錢。大哥二哥早已到了結(jié)婚的年齡,他們急著想建好房子,是希望早點找個媳婦。
走進堂屋,紫藤看到她還在編的那床篾席,被卷成筒,立在墻角落里。王嬢嬢坐在靠墻的竹制折椅上,津津有味地盯著黑白電視機。由于鄉(xiāng)下信號不好,電視機不時傳出嘈雜的聲音,屏幕上也會出現(xiàn)一些雪花。
“這部電視真好看!”
電視里正在重播的,是頭天晚上播過的《道是無情勝有情》,主演是她特別喜歡的演員:朱時茂。他就是她幻想中想嫁的那個男人。盡管幻想和現(xiàn)實是兩碼事,但她還是放縱自己常常去那樣想。當(dāng)她真的到了要面對現(xiàn)實的時候,才感覺到現(xiàn)實有多么的殘酷,離她的夢想有多么的遙遠(yuǎn)。
母親被灶坑里竄出來的火苗映紅了臉,父親站在灶臺邊,拿著一把長勺子,在鐵鍋里舀豆?jié){上面的浮沫。
“幺兒,你去地里淘點蒜苗、萵筍葉回來?!蹦赣H說。
紫藤撂下腳盆,在后門階檐的墻壁上取了一個箢篼,順著機耕道朝村里走去。她家那幾塊種菜的旱土,在村西頭嶺岡的漫坡上。這個村莊的土,大都集中在那里。
走進村子,她看到殷桃家門前擺著三張桌子,就猜到她家在替她爺爺辦生了。殷桃大她兩歲,她倆從小耍到大,是無話不說的好姐妹。前兩年,經(jīng)親戚介紹,殷桃到重慶城去幫人去了。殷桃家的堂屋門大開著,有兩個小孩,在屋里屋外跑來跑去,傳出來的電視機聲音,在寂靜的村里顯得特別清晰。
紫藤低頭朝一條巷子走去,突然聽到殷桃在叫她。
“紫藤,去摘菜呀?”
殷桃從堂屋門口,朝她走來了。
她的變化太大了,燙成蜷曲的長發(fā)披在肩上,還染成了黃色,穿在身上的衣裳都很時髦。
“我去掏點菜?!?br />
“噢,那中午你就來我家吃吧,我們好久都沒見了?!?br />
“我家有客?!?br />
“嘻嘻……是新郎官進屋來了?”
紫藤的臉頰和脖子都發(fā)起燙來。
“聽說那個人長得比你矮……你真愿意?。俊?br />
“我……這事……”
“我看你是關(guān)在家里關(guān)傻了!”
殷桃的嘴唇上涂有口紅,看上去像鮮艷的桃花。
“跟我到重慶去吧,在朝天門,我隨隨便便就可以幫你找個事做?!?br />
“什么工作?”
“當(dāng)售貨員,賣日用百貨,每個月的工資,比你在家編篾席強多了。你要是在城里生活了半年,就你在鄉(xiāng)下見過的這些男人,我包你一個也看不上……長得太老土了?!?br />
“我也想……可……桃子,你今天不走吧?要不晚上我到你家里來。”
“我明早回重慶,那你晚上來聊吧?!?br />
“嗯,那我摘菜去了?!?br />
從坡上摘菜回來,拿到河邊清洗干凈,再回到家里,大哥他們都還沒回來。
母親拴著一條藍布圍巾和王嬢嬢坐在堂屋里嘮嗑;父親坐在灶房后門,借著屋外的光亮,用菜刀清理搪瓷盆那幾條魚的鱗甲。紫藤掐好萵筍葉,俯身在灶臺上,伸手揭開了一個鐵罐的蓋子,一籠蒸汽帶著臘肉的香味彌漫開來。盛在大鐵鍋中的豆?jié){還冒著熱氣,等晾到有水皮后,就可以用鹽鹵水點豆腐了。家里只有大哥點出來的豆花多,還又嫩又綿柔。他愛喝酒還好吃,趁趕場天賣篾席,常常在付何場的館子里吃河水豆花,看別人點豆腐的次數(shù)多了,就把手藝學(xué)到了手。父母也會點豆腐,但他們點出來的豆腐老得出奇,吃起來鹵水味太重。
“紫藤,你把臘肉撈出來切了。”父親抬頭對她說。“香腸血豆腐等會切,怕涼了?!?br />
父親說著呼了呼從鼻孔流出來的鼻涕。
從紫藤能記事時起,父親就這樣常常呼鼻涕,直到呼不進鼻孔里去,才會用手捏著兩個鼻孔擤出來。他頭上總是用白布一圈圈的纏著,除了睡覺,就沒看到他取下來過。他的臉像臘肉皮,總是油膩膩的,年輕的時候,額頭上就長著皺紋,現(xiàn)在歲數(shù)大了,還是她小時候記憶中的樣子。他的臉上從沒長出過胡子,下巴一直光溜溜的,嘴里常年含著一支發(fā)黃的竹煙管,吃著葉子煙。
在家里,除了編篾席,紫藤很少做其他家務(wù),撈出臘肉擱在菜板上,她居然怕把手指切著了。
“我去叫媽來,我怕把肉切厚了?!?br />
把媽叫進灶房屋,紫藤就把撂在墻角未編完的篾席在地上鋪開,盤坐著編了起來。
“春生家看的是臺彩電,進口貨……你看他家臨街建的那幢房子,下面三間都是門面,兩間租給別人開館子收租金,自己留了一間做生意。付何場上就他家那幢房子顯眼,連政府的辦公樓都比不上,用的還是三十多年前的青磚瓦房,哪有他們家的房子洋氣啊……”王嬢嬢看著電視,又嘮叨起來?!霸诎耸甏叶际侨f元戶了,到如今他家的生意做得這么紅火……家里還不知道有多殷實呢……打起燈籠都難找啊?!?br />
在王嬢嬢的話里,紫藤聽出她在表白自己是有恩于她的,提醒她今后過上好日子了,別忘記她這個媒人的功勞。紫藤也從她的話里,和全家人對待這件事的態(tài)度上,看到自己被卷進了一個威力巨大的漩渦,憑她一個人的力量,想從中脫身就難了。她拿不準(zhǔn)這個漩渦會帶著她到黑暗的深淵,還是到達幸福的彼岸。到目前為止,除了春生矮小的身材讓她感到不滿意,她還不知道他是什么樣的性格,如果性格好,知道心疼人,那她也就認(rèn)命了;如果他是個自私自利的人,他家再有錢,她都不會交往下去的,大不了就像殷桃那樣出去闖世界。
中午吃飯時,看看大哥一邊喝著酒,一邊口若懸河,描繪著他要建的那座房子,紫藤覺得自己的耳朵,已經(jīng)被他翻來覆去同樣的話磨出了繭子。但春生聽著她大哥熱情洋溢的話,卻頻頻點著頭,還不時插上一句話,讓大哥的興致達到了高潮。除了王嬢嬢和她從大哥的話里聽出了弦外之音,父母和二哥一如既往,都流露出一種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憧憬。
“說來說去還是差點錢把房子建起來!”冷不防從王嬢嬢嘴里蹦出這么一句話來?!斑@還不簡單,等你妹子和春生的婚事定了,你們家還缺這點建房子的錢?”
因為自己的心思被人看穿了,大哥那張被酒精染得通紅的臉,好像爬上了什么蟲子似的,突然抽搐了一下,但他很快恢復(fù)了熱情。
“喝酒!喝酒!”他捏著酒杯,遞到了春生面前。春生握著酒杯和他的酒杯碰了碰,然后仰頭一口喝了。當(dāng)他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時,他那修長的紅脖子像撥了羽毛的雞頸子,散布著白色斑點。目光上移,紫藤發(fā)現(xiàn)他那雙已經(jīng)發(fā)紅的眼睛正呆呆地盯著她,在她感到臉頰發(fā)燙,借吃飯低下頭來掩蓋自己的羞澀時,她都還能感覺到有兩道光芒在自己額頭上閃爍。長這么大,她還是第一次遇到一個男人用這樣深情的目光看她。咽下半口飯,當(dāng)她重新抬起頭來去搜尋那兩道目光時,李春生正在低頭吃夾在筷子上的一片臘肉。當(dāng)他抬起頭來時,紫藤起身走進了灶房。她覺得自己的心有點亂,需要離開一會兒才能撫平。
在灶房呆了好一會兒,她都還感到那兩道目光的威力——心中泛起的漣漪,久久不能平息。直到她媽叫她,她連咳了兩聲,在鍋里舀了半碗湯水,才故作鎮(zhèn)靜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