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形】雪停之后
雪停之后,天氣陰冷得要命。
這橋面結(jié)了冰,顯得很滑。我扶住欄桿小心地往天橋上走,一抬頭發(fā)現(xiàn)那人還是坐在那里。
不難看出他的冷,我上前打招呼說,嗨,昨晚你走得很晚嗎?
他看見是我,抬頭說,你昨天沒上班嗎?他也在關(guān)注我,我想。就在那時,我突然有了傾訴的欲望。
我說話,他聽得仔細而認真,最后說,其實尋找就是一種安慰。
為啥說出這話呢?我怔怔看著他。
他說,好吧,既然你選擇了信任,找一個地方,我跟你說說我的事情。
我還在猶豫兒,他就問了——沒興趣?
我說,好吧,我請你喝茶,只是我的時間不多。
他說,沒有關(guān)系。
天橋附近有家閑來居茶館,找到位置坐下,不少人認出他來。老板特意問我,你請他喝茶?我微微一笑說,難道不行?老板不再說話,大家嘀嘀咕咕的,好像議論著什么。
人們的猜測我不想理會,我只想聽聽他的故事。
他端起茶杯說,這種白茶不如鐵觀音好喝。
看來他是懂茶的人。我苦笑想,蹲守天橋,有資格評點茶水嗎?
見我不高興,他放下茶杯說,蹲守天橋,為找兒子。
我等待他說下去。
他呷口茶,慢悠悠說,那時候我五十不到,說起來過去十多年咧。那時我在這個省城開家服裝店。這么說吧,過去我也當過小老板呢。說完他猛地咳嗽起來,壓住咳嗽后,才慢條斯理說,我的老家在山東德州,德州你知道吧。我點點頭。他說,到這里,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那時我負責到漢正街進貨,老婆負責賣服裝,小日子過得幸福而殷實。
出乎我的意料,他居然真的當過老板。
他越說聲音越阻滯。最后拉長聲調(diào)說,那時候兒子才十多歲。我希望他像葵花一樣向著太陽生長。德州人喜歡種向日葵,夏秋之際,葵花特別好看。那時候這里的城市還沒有今天的規(guī)模,天橋和高架橋并不多,更沒有地鐵和高鐵。兒子本來成績不錯,可我們忙于生意,疏于關(guān)心,讓他結(jié)識了不該認識的人。他的好高騖遠從攀比開始。孩子小,攀比無可非議,可比來比去,他居然得了妄想癥。妄想癥你知道嗎?特別奇怪的病。一會兒他把自己想象成音樂家,一會兒又把自己想象成老總,什么熱門,他便把自己想象成那個領(lǐng)域的頂尖人物。一次吃飯,他突然跟他媽說,我是郭靖,我是黃蓉,我是穆念慈,我是歐陽鋒。他把《天龍八部》的人物說了一遍。我當時覺得他有些奇怪,只是沒太在意。說完這些人名后,他在房間里“嘿”“哈”捯飭起拳腳。當時我想,十多歲的孩子,正是愛幻想的年齡,由他幻想去??蛇^了幾天,他居然開始了逃學。
他又端起杯子喝口茶,眼里多了淚光涔涔的東西。
我被他的故事所吸引,我想,我的兒子難不成也得了妄想癥?他的今天會不會是前任的明天?我的兒子將來會不會像他兒子呢?
見我沉思,他接著說,我和他媽到處找他,最后在一家歌廳找到他的。當時他正在歌廳喊,我是天王劉德華,我怕誰!都是一群孩子,鮮有成年人,見到我后,他扭頭想跑,結(jié)果被我一把攥住了。我和他媽直接將他送到醫(yī)院,醫(yī)生診斷,他得了“夢想狂妄癥”,屬于精神分裂癥的范疇。他怎么會得這個病呢?他媽責怪我不該到這里,不該做生意,不該寵他慣他,更不該讓他忘記做人。哪兒對哪兒呀?傷害他的不是城市,是我們疏于關(guān)心。
從那時開始,我關(guān)了店面,特地將他帶回老家,我希望他在老家的環(huán)境里慢慢恢復健康。誰知道回去不久,他又偷偷跑了出來,有幾次還是公安同志將他送回的。直到最后,他徹底消失,再也沒有任何消息。
一個大活人就這么銷聲匿跡了?
他用手捂住臉,不斷發(fā)出“噓噓”之聲。我遞上餐巾紙,他并沒有擦去眼淚,而是抬起頭說,他媽傷心過度,得病走了。老伴走了,我徹底失去了生活的信心,賣了所有家當,再次來到了這里,我想他在這座城市生活過,肯定會選擇回到這里。你不知道,他打小就喜歡聽二胡,為此,我專門學了二胡演奏。十多年來,我輪番蹲守在省城的每一個天橋上,直到這幾個月輪到這里。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為什么不到電視臺播報尋人啟事?還有可以借助《等著我》尋親欄目啥的。
他直直看著我問,你呢?播報尋人啟事后,找到前任了嗎?他的問話讓我無從回答。可他的眼神像極了我的兒子,令我無語?看來我也得了妄想癥,胡亂猜測起來。
最后,他擦去淚花說,謝謝你給了我一次傾訴的機會。說完他指指墻上的掛鐘說,你得上班了呢。
是的,沒有更多的時間再說下去了。就在那時,店里兩個小戀人吵架,不知道誰騙了誰,吵了不幾句就動起手來。茶室一下亂了起來。我趕緊埋了單,想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他默默跟我走上天橋。我站在他常坐的那個地方,向遠方看去。遠方是樓宇,樓宇上面是天,下面是人,人的下面是街道??戳撕芫梦矣窒肫饎e的,我急忙問,你兒子身上有什么特征?他在回憶,剛想說什么,我卻接到了一個火急火燎的電話。奶奶的,哪有“恁多”零呢?我想起了“恁多”,兒子喜歡說的。我慌了神,我得為零負責。我丟下他,匆匆跑下天橋,見我慌慌張張的,他站在天橋上喊,慢點!
我忍不住回頭看他,寒風讓他捂住了耳朵,哈了幾回手,才坐回原處。
上班的時候,還是分心。想起那個人……可我想到幾次都沒撈上問特征,我多了感嘆,難道上天故意捉弄我嗎?
項目部經(jīng)理受到了捉弄,抓住零跟我計較。他罵罵咧咧說,奶奶的,不是少就是多,零不是數(shù)字咋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經(jīng)理,為啥又多了一個零呢?
經(jīng)理罵,為啥不請假?把這里當成自由市場啦?
我確實向他請了假的,可他突然翻臉不認,也許他覺得真假對他來說無所謂,對我意義不同。執(zhí)拗說,我是請了假的,我說去省臺和市公安局找人,而你是答應(yīng)的。
經(jīng)理想起了我的請假,強詞奪理說,被騙就要敢于承認,失身值得計較嗎?
我想大聲反駁,我知道,只要我大聲維護尊嚴,肯定當即被開,我得忍著。話到嘴邊,我看到冬陽照進辦公室,冬陽一改往日的陰郁,朝氣蓬勃的。我不想說話了,一直怔怔看著陽光,好像這種情景就在夢中見過似的。陽光最終照在角落里的綠蘿身上,我看見綠蘿油汪汪的。我莫名抬頭對著經(jīng)理笑。經(jīng)理被我的笑容嚇到了,連問,你笑什么,好笑嗎?……最后大家一起看著我笑,好像我就是個可笑之人。就在那時,我接到一個電話,那人說,他知道前任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