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村里人大多都知道時姍不是時大勇倆口子親生的，應(yīng)該是從遠(yuǎn)房親戚家抱養(yǎng)來的吧，事實(shí)上要比從遠(yuǎn)房親戚家抱養(yǎng)還更遠(yuǎn)一些呢。
　　 這說來話長，那日時大勇肩挑修鞋箱，外出謀藝半月之久回鄉(xiāng)參加農(nóng)忙，途中經(jīng)過一座寺院。雖然心急火燎地想見家中婆娘恨不得借來哪吒的風(fēng)火輪，“呼呼呼”腳底生風(fēng)，但也真是趕的太緊，實(shí)在累的發(fā)慌，便想著進(jìn)院里喝口水嚼幾口干糧，小憩一會再加快速度。這一憩不打緊，都說菩薩佑蒼生，還真不是瞎整的。時大勇進(jìn)得寺院先到各菩薩佛像前一番叩拜，正待躬身掏岀兜里的干糧想奉供一些在香臺上時，不經(jīng)意看到香案桌的側(cè)面地上，有個藏青底色、小白碎花面料、邊角都捋的整整齊齊的包裹。時大勇把身子轉(zhuǎn)了個360°的圈，除了他沒有別的人影。時大勇半蹲下來小心地?fù)荛_包裹一看，竟是個娃娃。那娃愣是不哭也不鬧，正朝時大勇瞪著一雙烏溜溜的小眼睛，一胳膊抬著伸到嘴邊，嘟嚕著嘴巴嗞嗞有味地吮吸著手指。他到隔壁各廂房都走看了一番，找不見人影，喊也不得回應(yīng)。只好又回到寺院的正堂，目前正是忙收忙種的秋節(jié)，來往的人并不多，進(jìn)寺院的就更少了。時大勇就是再著急想見老婆孩子，也只好先耐著性子守包裹看寺院了。
　　 想必是孩子尿了，小腳在包裹里用力地蹬，嘴巴里還發(fā)岀了“嗯嗯、嗚嗚”的呻吟聲，小胳膊也不安分地舞動著。時大勇忙解開包裹，用自己的干衣機(jī)換了被尿濕的墊布。別看時大勇是個男人，手藝人的特殊身份使他多了幾分細(xì)膩，他掏出一個饃，用手掌捻開放在搪瓷缸里，又到院中間的井里重新打了水來泡。然后用手指沾了泡饃的水抹在孩子的嘴唇上，那孩子倒也通性，竟然知道伸出舌頭舔啊舔的，小嘴巴一呡一呡的不再鬧騰。時大勇端詳著這個女娃，不算粉嘟嘟的小臉蛋，還不會咿呀言笑，眉宇間倒是隱隱的有著自家門前那棵桃樹結(jié)的水蜜桃的甜味兒。
　　 時大勇不敢離開，他是不放心啊，萬一有野狗來呢？萬一……多少年后他回憶說其實(shí)自己也弄不清到底擔(dān)心什么，可就是邁不開腳步。從中午一直等到黃昏，天漸漸黑沉起來，也沒等到來取包裹的人。時大勇家里有個兒子，莫不這是菩薩特地賜了個現(xiàn)成的女兒？這個等待的過程已經(jīng)讓他變得越發(fā)焦躁起來，天色越來越晚，時大勇在院子里走了兩圈，做出了一個決定：既然遇上了那咱也就不往外推，沒人來領(lǐng)你就跟俺回家唄。他把煙斗在鞋底上狠狠地敲了兩下，敲落了煙渣隨手又裝滿了煙末，用火柴點(diǎn)燃，用力地吧嗒吧嗒吸了兩口。再用一根布條把包著孩子的包裹緊緊綁在胸前，重新挑起貨子抖了抖肩膀調(diào)整好，然后一步一步加快了速度往家趕去。
　　
　　 二
　　 時大勇夫婦對這丫頭也真是應(yīng)了上輩子欠了親情債的緣。喜歡這撿來的閨女絕對勝過親生的兒子。兒子頑皮常被時大勇用膠鞋、皮帶揍的不但屁股通紅還要在屁股上烙鞋底花紋的印章。在一個冬天寒冷的早晨，兒子用黃豆到村里的雜貨店換豆腐，那裝豆腐的篾籃底有一個一個小小的漏洞，加上豆腐剛出籠熱乎乎顯嫩，小孩子走路怎么可能不蹦蹦跳跳？待到家一看傻眼了，豆腐都碎了，就好像是一灘豆腐泥巴趴在籃底。這還了得，那次兒子的耳朵差點(diǎn)給撕的掉下來，但對閨女卻從不舍得動一動手指。時大勇的妻子對閨女更是視如己出，她少年讀過一陣子的私塾館，肚里有幾滴墨呢。時大勇帶回孩子她就琢磨著取名時姍，就是希望這個女娃不僅出落的婷婷玉立、清秀嫵媚、還能識點(diǎn)字。
　　 時珊是被哥哥呵護(hù)著的小公主，然而哥哥越是處處謙讓，她的小鬼主意就越發(fā)的多。一次兄妹倆在口袋里各自揣有五毛錢的時候，就一起步行十多里到附近的鎮(zhèn)上。時珊顛起腳尖趴在供銷社的玻璃木架的柜臺上，雙眼不眨緊緊盯著里面掛著的大紅綢子，心想如果可以扎在自己辮子上的話，該是和天仙公主一樣的漂亮吧?？墒莾筛t綢子要七毛五分錢，自己口袋里只有五毛錢，怎么辦？這樣的事情從來是難不住時姍的。她會用小手搖晃著哥哥的臂膀，嗲嗲旎旎地和哥哥商量：“哥哥，這次你的五毛錢先給我用來買綢子，下次我的五毛錢全部給你買東西”。哥哥從來不會猶豫就拿出來給時珊，雖然時姍的這個“下次”也從來就沒有兌現(xiàn)過。因?yàn)檎娴牡搅讼麓蔚臅r候，她總會比哥哥先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的，然后就和哥哥商量再一個下一次。
　　 村里常有敲銅鑼挑糖擔(dān)的賣貨郎，可以用不穿的雨靴、廢舊的農(nóng)具、墨水瓶子等換得五顏六色的花紙?zhí)?、粘住上下牙齒的麥芽糖、吹的好大好大的洋泡泡、搖晃著可以發(fā)出好聽聲音的撥郎鼓……
　　 時姍跟哥哥說自己好想吃糖啊，哥哥就會屁顛屁顛地告訴爸爸媽媽想拿東西換糖果，這時候的時姍會奔到哥哥面前，虎著臉瞪著眼字字鏗鏘地說：你真不懂事，是個好吃精、真是饞嘴的貓。爸爸媽媽都會夸時姍懂事，哪里像哥哥那細(xì)麻腿子就曉得吃、銅鑼一響喉嚨作癢。換得的糖果，時姍也會因?yàn)槎戮投嗟靡稽c(diǎn)。哥哥感覺好奇怪，剛才說想吃糖果，怎么一轉(zhuǎn)身就變了呢？妹妹的想法就象孫悟空的金箍棒那樣變得好快，怎么好像是一個天使般的小魔鬼呢？看著妹妹吃糖果開心的樣子，哥哥覺得自己可能真的沒有妹妹懂事。
　　 雖然說時珊是個女娃卻活脫脫一個男孩的習(xí)性，每日放學(xué)后把書包一甩，一碗茶泡飯就咸菜，呼嚕呼嚕幾大口全下了肚，挽起衣袖一抹嘴角的飯?？嬷窕@，和一群差不多年齡的孩子趕到田地里挖豬菜挑羊草。慢慢的骨子里就更多了一股子野氣，偷生產(chǎn)隊里的柴草、胡羅卜、地瓜更是常事，脫了外褲用褲帶扎緊了褲腳，在褲腿里裝滿隊里準(zhǔn)備給豬吃的瘌玉米，殺了癩蛤蟆用棉線扎緊了綁在小棍上釣魚蝦，就差沒有上房揭瓦了。當(dāng)然那是個沒有幾家屋頂有瓦片的年代。
　　
　　 三
　　 芳齡二八本是似水年華，話說吃農(nóng)家飯、飲池塘水就是養(yǎng)人，一晃數(shù)年過去，時珊出落的眉目傳神嬌羞、婀娜戲臺身段、滿腔吳語儂軟。
　　 時大勇的妻子看到走村竄戶的算命先生，倒也深得不少村婦們的信任，尤其是在陰雨天，算命的可以在一家忙上一整天，掌燈時分還有人纏著問上三言五語，有關(guān)于子女婚姻嫁娶的，有占卜日后財氣運(yùn)道的。以前經(jīng)歷過的事情總會算得七八相似，至于以后的事情被算者自然都會洗耳恭聽，說到好的心里不免暗暗竊喜，表面上卻裝著若無其事、似乎并不相信也無所謂的樣子。說到不好的呢，兩眼都發(fā)了直，耳朵都豎立起來，恨不得鉆到算命先生的肚里去，可以全部明明白白，喜加倍、難消退。正常對于不好的命相，相信的程度比好的相信的人多。時大勇的妻子忍耐不住好奇心的驅(qū)使，也趕來湊湊熱鬧，雖然其間時大勇和兩個孩子都來喊過幾次，她就是不忙回家吃晚飯。擠到那算命先生面前，報上了當(dāng)年時姍包裹里紅紙上的生辰八字。只見那算拿先生辯著手指一遍、一遍、又是一遍，雖然眼睛瞇著不睜開，眉頭卻擰在了一起。咂了咂嘴巴，又砸了砸嘴巴，再開口說話吐出了滿口劣質(zhì)煙絲熏人的氣味，讓靠近的人都忍不住憋了一口氣。就這陣勢已讓屋里原本的就微弱的閑聊聲變的更加微弱，時大勇的妻子好像聽到了自己因?yàn)榫o張變得粗重起來的喘氣聲。
　　
　　 四
　　 算命先生拿起桌上的茶杯，被泡開的茶葉幾乎漲到了茶杯口，旁邊的龔大嬸忙起身到廚房提來茶瓶，給先生的茶杯里加了開水。算命先生用很文雅的姿勢抿了一口，又習(xí)慣地咂了咂嘴巴。因?yàn)橥ｎD了一會，顯得格外的凝重，沒回家的幾位鄰里，都陪著時姍的媽媽一起緊張地等待，不知算命先生那張嘴里會吐出什么預(yù)測來。
　　 這個女娃，命好、命好啊，是金命。什么是金命呢，從五行七德來說，是上輩子積了上乘的德，祖上行了大好啊。這金還不是普通的金，是金耳環(huán)的那種金。金耳環(huán)，你們懂不？這話一出，周圍聽到一片唏噓聲。一開始以為有什么大坎大坷，驚驚險險的，原來是這么好，不免就多了幾份嫉妒的味道來。人似乎大凡都是這樣吧，對于弱者會本能地同情，也最大程度地彰顯自己的仁慈。而一旦你太好了，或者起碼比自己好，那就自然少了幾分關(guān)切感。
　　 那算命先生終究是個老走江湖的，也看慣了這些俗生俗象，只管繼續(xù)他的解說：這娃會有一劫，要破相才能長大，婚姻西南向，一子送終。會破相？時姍的媽媽緊張地盯住算命先生那張皺紋多的像是布滿蜘蛛網(wǎng)的臉，什么破相？這命太完美，不帶點(diǎn)破相這娃養(yǎng)不大啊。時姍的媽媽手都開始發(fā)涼，會破相哪里？千萬不能在臉上，女娃長大要嫁人的。算命先生可不理會這些，又拿起茶杯喝水，把一片茶葉含在了嘴里也懶的吐出來，竟然開始咀嚼，晃動著腦袋，就不怕那頂油膩膩的黑色帽子掉了，一邊開始收拾那灰不溜秋的公文包，不知道那包里都塞了什么，鼓鼓囊囊。一邊用帶點(diǎn)怪腔的語氣說道：那就要看她的造化嘍。臨出門還丟了一句話：過了十九歲就萬事大吉嘍。
　　
　　 五
　　 平平安安地長大，嫁人成家，以后可以相夫教子安穩(wěn)渡日，這就是時大勇夫婦對時姍的心愿，不求她大富大貴。不愁吃和穿、雞鴨豬羊繞著轉(zhuǎn)，家人孩子熱炕頭，三天小酒五天有肉就是最好的日子。卻不想被這個算命先生的一句預(yù)測，說的心里十五只木桶打水七上八下。時姍的媽媽甚至有些后悔不該去湊熱鬧，但又忍不住一有空閑就辯手指細(xì)算，只要太太平平地過了十九歲，這娃也就算是養(yǎng)大了，不會有劫難了。
　　 那是一個秋高氣爽、稻麥上場的季節(jié)?？諝庵袕浡亩际墙蹢U灰燼的味道，每家門前都堆著一兩個大大的麥垛，整個村里也就幾臺脫粒機(jī)，大家合作一起脫粒完一家再合伙到另一家。參加脫粒的人，臉蛋鼻孔都是黑乎乎的灰，吐出的痰和甩出的鼻泣也都是黑糊糊的黏液。最怕的是老天爺開個玩笑來一場暴雨，那真的會：稻麥上場餓死老娘，所以每個人都鉚足了勁。
　　 時姍那時已經(jīng)十九歲，在鎮(zhèn)上的一家廠子里上班。宣傳科室的工作讓時珊喜歡弄文舞墨的愛好如魚得水，這一陣子她下班就趕到脫粒的人家去幫忙。奮力拉著一個個緊實(shí)的麥捆，從麥垛到脫粒機(jī)，不停息地往返。這時天空響了幾聲悶雷，脫粒的人群顯得有點(diǎn)騷亂，有幾個人放下手里的活忙著回家遮蓋還未曬干的麥子，人數(shù)少了脫粒就更加的緊張，轟隆隆的機(jī)器聲讓每個人都被催促的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動作。來不及及時處理的桔桿堆在了機(jī)器旁，象一座小山。時姍要繞過桔桿堆，才能把麥捆推送到脫粒機(jī)的送料臺上。每個人都在專注地做自己手上的活，根本無瑕顧及身邊的人。
　　 就在這時，一陣鉆心、撕裂的疼痛，從時姍的左耳邊熱辣辣地猛烈地襲來。時姍本能地松開手里的麥捆，用手去捂左耳，一股熱流從指逢間流淌而出。雙腿一軟身子歪斜著倒在了桔桿堆里，指逢間流出的粘粘的是什么？下雨了嗎？是血還是雨水夾著污垢，黑色的？橫在地上的麥捆絆倒了后面送麥捆上來的人?！皶r姍、時姍，你怎么了？”那人爬到時姍身邊，抓住時姍捂頭的雙手，失魂般大叫起來。然而機(jī)器的轟隆聲早已掩蓋了喊叫聲，只見那人驚恐地跳躍起來，手舞足蹈，嘴里大聲地不知言語“啊、啊、啊……”終于有人發(fā)現(xiàn)了異常，奔跑過來，一個、兩個、三個……機(jī)器不知什么時候也被關(guān)了，所有的人都圍在了時姍的身邊，時姍看到大家的嘴唇都在動，但不知道大家在說什么，似乎比要下大雨還要慌亂，都發(fā)生什么事情了，怎么不脫粒了呢？時姍不明白大家不干活而圍住自己干什么？
　　 一起脫粒的錢叔看要下雨了，又有幾個人回家蓋麥子，剛打下的桔桿堆的像坐小山，本來他是負(fù)責(zé)用平鏟揪鏟脫粒后的麥子，這會人手不夠就趕過來用鏟揪挑移桔桿，這邊用勁一揮舞，那邊時姍正好經(jīng)過，鏟揪口把時姍的左耳朵愣是活生生地割了下來。
　　 時大勇夫婦在另一家脫粒，見河撲河地趕來，大家七手八腳地忙著把時姍送往醫(yī)院，從鎮(zhèn)到縣，幾經(jīng)周轉(zhuǎn)，當(dāng)時是什么交通？拖拉機(jī)啊，那是一路的顛簸，溝溝坎坎。醫(yī)生說整個耳朵都掉了，裝不起來了。大伙苦苦哀求，錢叔恨不得跪下了，盡量把耳朵縫上，人家還是大姑娘呢，就是不起作用看看也是好的。而已經(jīng)下班到家被喊來趕到手術(shù)室的醫(yī)生卻有點(diǎn)極不耐煩。興許是大家的哀求讓他有點(diǎn)不忍心，他不屑地看著眼前這幫渾身黑污的老農(nóng)民，微微地皺了皺眉頭，轉(zhuǎn)身進(jìn)了手術(shù)室。時姍躺在冰冷的手術(shù)臺上，雖然衣服都被染的鮮紅，而手術(shù)室白色的恐怖還是籠罩著她，通體的麻醉讓她昏昏欲睡，”咔嚓、咔嚓”是醫(yī)生用剪刀修剪耳朵根部脆骨的聲音嗎？慢慢地慢慢地什么聲音也沒有了，一切變得模糊起來。時姍感覺自己拼命地跑啊、跑啊，拼命地跑，終于來到了一家香火旺盛的寺院前，很多老老少少善男信女都忙著進(jìn)進(jìn)出出，她抬頭無力地看著寺院高大的烏紅烏紅色的木門………
　　
　　 六
　　 耳朵終究還是沒有能夠接上，半年后時珊回到了單位。在一次下班回家的路上，她從一起在鎮(zhèn)上工作的鄰家好姐妹嘴里知道，自己竟然是“石榴”，在農(nóng)村對于撿（拾）到后留在身邊收養(yǎng)的娃，背后都喊“石榴”，意思就是拾到的留下。為了確證這樣的說法，時姍在拿到工資的當(dāng)天買了幾樣水果，特地挑了個大大的石榴。晚上和母親一邊剝石榴一邊戲說自己喜歡吃石榴，會不會就是石榴投的胎？母親略帶點(diǎn)突兀而慌亂，這是這么多年，大家守住口而只字不提的秘密。過后幾日，時姍總是往隔壁鄰居家跑，那尤婆婆和時大勇家做了近三代人的鄰居，怎會不知底細(xì)？尤婆婆的兒子兒媳自然守口如瓶，而尤婆婆已經(jīng)七十多歲，哪里經(jīng)得住時姍軟磨硬纏？一會賣乖、一會眼淚鼻涕一起來的。尤婆婆深深嘆了口氣：“這娃啊，以后一定要好好善待你的養(yǎng)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