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記憶里，母親總是元氣滿滿。
　　 小時候，每一個清晨時分，天光未亮，大地間的一切還在將醒未醒之間。遠處的松樹，披一衣露水，悄然靜立，近處人間的燈火，燈芯還是昨日熄滅的模樣，院里的雞窩里，雄雞尚未發(fā)出第一聲啼叫。
　　 一切都還在沉寂中時，母親總會在我們住的樓下，喊上一嗓子：“伢子，起來了，讀書了！”
　　 這一聲之后，東方的天，緩緩亮了，沉寂一夜的風，吹了起來。松樹抖落一身的露珠，公雞“喔喔”地叫起來，天和地，在那一聲后，醒了過來。
　　 我和妹妹強撐著尚未睡醒的眼，在床旁坐一陣，定得神來，方才走下樓去，母親已經(jīng)將飯做好，盛在一個木盆里，飯香包裹著木香，香味四溢，吃過飯，新的一天就開始了。
　　 這是母親心情好時的情形。她心情惡劣時，還是會做好飯，只是喊話變成了：“還不快起來，你們這些化生子，老子黑霧天光就起來，給你們做飯呷，喊還喊不醒……”
　　 若是這樣的聲音響起，我們必定飛快起床，一溜煙跑到飯桌前。在那一瞬間，天地與我們同醒，雄雞與我們同叫，我想，它們一定也和我們一樣，是被母親的吼聲嚇醒的。
　　 在我們家，母親是主導，是樞紐，特別是農(nóng)忙時節(jié)，她更是將一家人的任務安排得井井有條。
　　 每年農(nóng)歷六月份，是江南農(nóng)村最忙的時節(jié)。東風轉(zhuǎn)南風時，地里的稻子，剛剛還青蔥的腦袋，被太陽一曬，漸漸染成黃色，幾日之后，大地一片金光燦燦。
　　 清晨四鐘多鐘，公雞尚未發(fā)出第一聲鳴叫時，母親就會叫醒我們，給我們簡單分一下工，我們就叫著喊著起床，去執(zhí)行她的命令。
　　 我被分配到的任務是做早餐。當母親把我撥弄醒時，我的身體已經(jīng)爬了起來，精神卻還在床上，迷迷糊糊中，覺得特別委屈，會想起同桌的那個女孩子。她曾說，她在家里什么都不用干。想著想著，我就悲從心來，就開始放聲大哭，哭著哭著，委屈沒了，就起身去廚房劈柴做飯。當然，我也不敢哭太久，估摸著時間，哭上十來分鐘，也就算了，如果時間耽誤太久，等母親下地忙活一個早晨回來，飯要是還沒做好，她一定會讓我哭一上午的。
　　 吃完早飯，母親會讓我?guī)е妹萌ニ锢锍堆?，我倆就戴著草帽，一步一步，不情愿地往外走。我的爸，他也得聽母親指揮，當他還在飯桌上卷著他的煙筒時，母親的聲音已經(jīng)高上了八度：“你快點，一天到晚，就曉得抽煙。”父親嚇得一個激靈，將煙匆匆卷上，放進嘴巴里“吧吧”地吸上幾口，抓根扁擔就往外跑。
　　 做農(nóng)活時，母親總是沖在第一個。她割稻子，一晌午不要伸腰，就那么一壟壟往下割，稻子像柴火一樣倒在地上，母親將它們規(guī)整成一把把，方便脫稻。我們明明比母親先下地，可就在我們喝水，打屁，撒尿，擦汗的時候，母親輕而易舉地趕上我們，又遠遠地將我們拋在身下，兩畝地的稻子，一天白天，就全倒在她的身后。
　　 母親凡事都不愿示弱，特別是在送兒女去讀書方面。
　　 我們村有一群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那群女孩子和我一道上學，我們坐在明亮的教室里，接受著知識的熏陶，可是坐著坐著，就有一個叫王二妮的女孩不見了。胖胖的女老師，知道我和王二妮住得近，叫我?guī)啡フ宜?。當我們走到王二妮家時，發(fā)現(xiàn)她正抱著她一歲的弟弟，不停地發(fā)出各種動物的怪叫聲，那孩子就“嗬嗬”地不停傻笑。
　　 慢慢地，從小學到中學，又有很多女孩子從學校消失，她們?nèi)チ颂镩g地頭，去了工廠車間，也有人去了陌生男人的家，噗嗤噗嗤地生著孩子。
　　 大二那年暑假，我在回村的路上，遇到小學的同桌，她正坐在門口擇菜，看見我背著一個大書包，頗詫異地問：“你還在讀書呀？”
　　 那時，村里總有風言風語，說母親是傻瓜，女孩子嘛，花那么多錢讀書，將來就算做了宰相，那又如何，也還是別人家的。
　　 這些話，有人背后說，也有人當著母親的面說，頭幾回，母親一副為難相，說：“她自己要讀，我也沒有辦法?！被貋硐胂?，頗為懊悔，覺得剛才應該強勢一點，自己吃了暗虧，便想著隔日要找回梁子，還把明日要罵回去的話，在心里反復思量?？赡闹切╅L舌婦們，仿佛知道了母親的心思，一連幾天，居然沒人再提這事。這讓母親很氣惱，覺得自己暗暗練下的口才，居然沒了用武之地，頗有拳頭打在棉花上的感覺，非常不爽。
　　 機會還是來了，一日，村里三姑六婆八大姨中的一個，又在母親面前念叨此事，這恰如一滴水滴進了滾燙的油鍋，母親將她罵了個三魂出竅，七魄亂飛，末了道：“關(guān)你屁事，吃你家米了，用你家錢了？”說完，狠狠一扭頭，轉(zhuǎn)身走了，那人呆在當場，連回罵的機會也沒找到。從那之后，村里人關(guān)于我讀書的事，一律噤了聲。
　　 如果可以，我愿意母親永遠都是那個滿頭烏發(fā)，氣勢兇悍的模樣?？刹恢獜哪奶扉_始，她卻變了。她的頭發(fā)開始發(fā)白，開始只是前額的頭發(fā)，零星變白，慢慢地，后腦勺上，成片成片都白了，這是哪天的發(fā)生的事？除了歲月，沒人知道。
　　 母親的脾氣也變了，她不再和鄰人們惡語相向。有時候，吃了點虧，當時心里還記著，轉(zhuǎn)過身去，就忘了。
　　 母親給我們打電話，說父親病了，那年秋風剛起的時候，父親開始咳嗽，以為是感冒，沒去理，后來咳得不行，整夜整夜睡不著，村里赤腳醫(yī)生給他輸液，一瓶瓶透亮的液體灌進去，不但沒有好轉(zhuǎn)，還更嚴重了，開始咳血。母親急著沒法了，讓我們帶父親去城里看病。
　　 我們?nèi)ムl(xiāng)里接父親。母親站在大門前，一臉恓惶，秋風將她的滿頭白發(fā)揚起，刺痛著我們的眼睛。她跟在我們身后，絮絮叨叨地說父親的病，聲音低沉，帶點哽咽，我不敢回頭，怕看到她布滿淚痕的臉。從前那個風風火火，人前從不愿低頭的女人，在歲月的折磨下，再也不能無所不能了。
　　 我們帶父親去醫(yī)院做檢查，讓母親在大廳里守著衣物，叮囑她不要亂跑。等我們回來，已是日過晌午，母親呆呆地守在那里，一動也不敢動，四個多小時過去，她沒吃一粒飯，沒喝一口水，甚至連廁所都不敢去。她說醫(yī)院太大了，怕迷路。
　　 父親的病很重，要住院，母親便日日夜夜守著。醫(yī)院的飯菜不好吃，父親沒有一點胃口。母親便將附近的店子都跑遍了，總想找到稍微合他胃口的。不管母親有多不愿意，父親還是死在了第二年春天。
　　 父親死后，母親日見蒼老，頭發(fā)是全白了，經(jīng)常一身腰酸背疼，但她還是堅持種田，種菜，只是有時候，做著做著，想著以前都是和父親兩人一起干，現(xiàn)在卻留下她一個，她就失神一會兒，想著到底是指望不上了，自己又開始忙活起來。
　　 這個母親節(jié)的前一天，是個大晴天，這個城市整整下了八個星期的雨，終于放晴了。我正上著班，抬眼看見母親提了一只袋子走了進來。進來就說：“終于晴了，好久沒來看你了，給你提了十只咸鴨蛋，你小時候最愛吃?！?br />　　 我留母親吃午飯，又讓她睡了一會，到下午三點，她一定回去了，我送她下樓，她慢慢地，一步一步往下移，邊移邊給我說：“你們這個樓梯太陡了，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母親終究是老了，成了一個小老太太，曾經(jīng)在我心里，她又高又壯，像一個超人，無所不能，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她比我還矮。曾經(jīng)的她，走路帶風，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她走路小心翼翼，腰也不像以前那么直了。
　　 我跟母親說，趁著腿腳還好，多出來走走。她一邊答應，一邊佝僂著腰，慢慢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