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香·玉】踢騾子(散文)
母親從山里回來時,一臉的狼狽相。除了渾身是土外,頭發(fā)也凌亂不堪。一頭短發(fā)無規(guī)則地耷拉著,疲憊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一只手扶著另一只受傷的胳膊,進門后就一屁股坐在門臺子上,驚魂未定地說著黑騾子是怎樣追著咬她。
自從黑騾子買來后,算上母親這次,已經是第二次傷人了,在此之前父親也領教過一次。父親是在田里耕地時,被黑騾子踢斷了肋骨。由于老家的田地都在幾里地之外,又加上山高路陡的原因,很多人都是天還沒亮就套牲口上路了。我的父親也不例外。每當我們還做著美夢,父親就開始起床收拾了,開門的“哐當”聲就會把我們吵醒。爬起來掀開塞著的窗洞看外面,漆黑一片。心里叨叨這么黑的天父親能看著走路嗎?想完倒頭又睡,往往在父親走后,我們還能美美睡一大覺天才能亮。
父親被黑騾子踢傷后,他一個人坐在田里呻吟。那天附近也沒個耕地的人。等到中午吃飯,不見父親回來,以為父親是加把勁完工呢!一直等,等到別人家的炊煙都冷了,我家的煙囪還沒冒煙。我們的肚子早都已經“咕咕”叫了。母親就喊來五叔讓去看看,幾個時辰后,五叔攙著受傷的父親出現(xiàn)。
那次父親受傷,黑騾子的名稱也隨之被人改了——踢騾子。都說黑騾子再不能養(yǎng)了,得再換一個,可父親說那是個意外,慢慢調教就會好的。我們知道買個好牲口真不容易,花錢不說,還得打聽好了,跑幾里路才能聯(lián)系到牲口販子。誰知道母親這次也受了大傷,更是受到了驚嚇。
其實,踢騾子被父親買回來時,性格特別溫順。用手逗弄它的嘴巴,蒙住它的眼睛,再搖晃它的耳朵。到順手捋它的鬃毛,甩它的尾巴,甚至巴掌拍響它的屁股,它都一動不動。父親還故意摸它的后腿里脊,它只是把雙腿收緊一下,尾巴也跟著收縮一下,再就是默默配合,根本沒有攻擊人的意思。父親很是自豪地拍拍雙手的土,說它和白騾子一個性子,滿足感不言而喻。
踢騾子鬃毛成黑色,渾身油光锃亮。和我們之前的白騾子成反比。它的毛黑得沒有一點雜質,而白騾子的毛又白得沒有一點雜質。只是黑騾子是屬于苗條類型的,它肚皮收起,身體顯得細長,白騾子則是相反。
白騾子是包產到戶時分的,它陪了父親十幾個春秋。說實話,它比一只貓都溫順,大人小孩都能駕馭得了。它任勞任怨,拉車,耕地,馱垛,馱水,最苦的活都是它。直到老得干不動活了,父親才忍痛將它換掉。
誰都不知道踢騾子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學壞”的。它動不動就踢人,動不動就咬人,給全家人心里造成了很大的恐慌。
父親在院子里用木頭圍了個圈,用來暫時圈牲口用。一次踢騾子突然從一根棒擋住的門里跳出來,追著在院子里玩的小妹,嚇得小妹大哭著往家里跑。母親出去找了個棒子,嚇唬著往圈里趕,它沒有一點害怕的樣子,伸出嘴又追著咬母親。從那時候才發(fā)現(xiàn)踢騾子性情大變,不再是剛買來那么聽話的騾子了。
很多次,父親用皮鞭狠狠地教訓了它,可它依然不長記性,越來越讓人不敢接近。期間,它最怕的人就是父親,只要它獸性大發(fā),父親吼一聲,它會乖乖得掉頭。一次它跑到院子里,倉庫的門大開著,只見它進去了半個身子,津津有味的吃起了麥栓子里的麥子,我們和母親怎么吼都無濟于事。拿來鞭子,棒子嚇唬,它頭也不抬,屁股撅過來,踢人的架勢就來了。我們只有趕忙出去喊父親,直到父親趕來,它聽見父親的聲音才乖乖出來。
再下來就是二妹能哄住它了。每到夏季,綠樹成蔭,草長鶯飛,老家漫山遍野都是花草的香味。這時候,大人為了節(jié)省糧草,都會把放暑假的學生,安排放牲口。時間久了,大伙兒都會合在一起放。一來人多力量大,看管起來不費力氣,二來聚一起還能玩美。
自從我家踢騾子出現(xiàn),都沒人敢和二妹一起合放了。不過踢騾子很奇怪,它在山里從不追著咬二妹。每當二妹吃干糧,順手就給踢騾子一口,慢慢地,踢騾子嘗到了甜頭,只要看到饃饃挎包,就霸占著直到吃完為止。由此距離近的人都不敢大意,饃饃挎包從不離身。更搞笑的是,每每看到二妹吃東西,它就忘記了吃草,遠遠的聞著饃饃味跑過來,二妹也就順手給它喂點。似乎,二妹在干啥,都在它“監(jiān)視”范圍內。
二妹和踢騾子的感情,我是體會不到的,只有事實可以證明。有時父親去耕地,給踢騾子帶嘴籠,父親折騰好久都不行。踢騾子站在圈里,屁股對著父親,根本不敢靠近。這時候,喊來二妹,她伸出手,騾子乖乖就過來了,二妹順手攔住它的頭把嘴籠帶上。又慢慢地,我們都用喂饃饃的辦法,一次又一次和踢騾子周旋。
這次,母親真被嚇怕了。看著她胳膊上大片的淤青,我們都說這物不能留了,再留下來會出人命的。父親卻在沉思,他不明白黑騾子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先前的溫順、聽話,難道都是裝出來的嗎?有人告訴父親,說那早就是踢貨,給你賣的時候被販子下了迷藥了。也有的說可能是你們啥時候打了,這畜生有靈性,記下了。父親說不可能啊,迷藥難道作用那么久?能堅持幾個月?那就是被打的,父親說他沒打過這個騾子,那就是鄰居劉叔有嫌疑了,劉叔家也一頭騾子,和我家的騾子變工耕地。結果后來聽人說,不知道什么原因,劉叔在地里,把套騾子耕地的套繩卸了,用鞭桿狠狠地把我家黑騾子打了一頓。父親聽后氣得不說話。
其實,有些時候,明明是人和人之間的矛盾,有的人就拿不會說話的畜生撒氣。也有些時候,明明是自己犯的錯,卻讓不會說話的畜生頂罪。
有一次,我放學回家,剛推開大門就看到踢騾子在院子里轉悠,嚇得沒想太多,就順手把立在門墻角的木掀拿起來,在踢騾子的屁股拍了一下,木掀頭就被一分為二。我當時傻眼了,我知道這是父親剛買來的新頭,昨天才弄好立在墻角的,父親這會兒正在碾場,估計一會兒就來拿了。想到父親嚴厲的樣子,我六神無主,不知道怎么辦。
果然,父親專門回來拿木掀了,他看到破了的木掀先是一愣,隨后就問怎么回事。父親平時很嚴厲,我們姊妹包括母親都很怕他。我沒加思索回答,是踢騾子從圈里出來,踏破了木掀。只見父親氣的火冒三丈,找鞭桿,把踢騾子拉出來狠狠地打了一頓,一邊打還一邊罵:讓你害人,讓你再害人。打完之后他找來螺絲釘和鐵皮,把木掀固定好,打眼,緊螺絲,木掀又能用了。只是那一道疤,深深地刺在我心里,到如今還是那么清晰。
嫁禍踢騾子的原因無非就是少挨一頓罵,沒想到卻讓脾氣暴躁的父親怒不可遏??粗奶唑呑诱驹诓矍耙粍硬粍?,幽怨的眼神低垂,我忍不住發(fā)酸的眼睛,眼淚一滴一滴掉下來。跑回屋拿了一個饅頭,一點一點撕開,喂到踢騾子嘴里,這算是贖罪嗎?我一遍一遍問自己。
我一直沒敢向父親承認錯誤,我怕在父親眼里我不再是好孩子。由于壓抑,羞愧難當,我更加難以啟齒,對誰都沒敢提起。直到時光沖淡了記憶,才慢慢釋懷,卻始終無法原諒自己。
小學老師教育我們:犯錯誤不可怕,知錯就改還是好孩子。
初中數(shù)學老師李曉乾在課堂談犯錯:試問在座的同學,誰沒犯過錯誤。結果學生都低下了頭。他說,是人就會犯錯誤,試想一下,人不犯錯誤還是人嗎?
我終于得到了一絲慰藉。
和踢騾子的故事,在我上了初中之后就斷了續(xù)集。最后是怎么被父親倒換的,我也不知道。而我們之間的“恩怨”,也跟著跌落在時光里,不再提及。
人有思維意識,卻報復于弱者,可說人不如畜。
好文欣賞,點贊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