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列車駛過重慶長江朝天門大橋時，速度明顯放慢下來。橋梁一邊上下橫梁之間的N字型工字鋼，就像一扇扇異型窗戶，給列車上的行人打開了一個嶄新的世界。身著一身銀灰色西裝，系著一根蔚藍色領(lǐng)帶，站在玻璃門前的陳星掏出手機，對著門外拍起照來。那時，太陽剛好升到南山山脊線上，橋下寬闊的長江像一條淌著水銀的河。長江南岸彈子石片區(qū)那一幢幢高樓罩著自己的影子，而更遠的南坪，淹沒在南山的陰影里。江北嘴大劇院后面那些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玻璃幕墻上折射出成片的光芒；在長江和嘉陵江交匯處的朝天門碼頭上空，來福士廣場那幾幢高樓，像正在迎風(fēng)招展的風(fēng)帆，帶著一艘巨輪在航行。
　　 當(dāng)列車駛?cè)胍粋€幽深的隧道，陳星才收起了手機。
　　 他乘坐的是新開通不久的軌道交通環(huán)線輕軌列車。昨天下午，他從遠郊長壽區(qū)坐客車來到了重慶主城。今天一早，他就在黃泥塝坐輕軌6號線列車到五里店，在那里換乘軌道交通環(huán)線列車，準(zhǔn)備坐到南岸涂山站下車，然后步行到市第五人民醫(yī)院后面的新院巷。小時候，他就隨外公外婆住在那里，直到初中畢業(yè)，才回到了父母身邊，在長壽中學(xué)讀的高中。而今，他已大學(xué)畢業(yè)，在父母的建議下，準(zhǔn)備參加今年下半年的公務(wù)員考試。昨晚上，他輾轉(zhuǎn)難眠，想到了兒時生活過的地方，和一個青梅竹馬一塊長大的姑娘。打聽到她的下落，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自從回到長壽后，他媽幾乎天天晚上在他面前嘮叨，問他為什么不在大學(xué)里耍個女朋友。還常常舉她們單位那幾個大齡男女青年說：“一個個的，都以為自己條件好，挑來挑去挑花了眼，現(xiàn)在都三十多歲了。到了這個年齡，再想找到合適的結(jié)婚對象就更難了。我們單位那幾個老姑娘，都不準(zhǔn)備結(jié)婚了……還養(yǎng)成了一些怪癖，喜歡上了養(yǎng)貓。每天來上班都帶著貓糧，把單位附近那些野貓都逗來了，我天天上班，都聽得到那些貓在叫喚，煩死人了！……陳星，你都快滿二十五了！我二十五歲都生你了，看到你還沒耍女朋友，我和你爸爸不著急嗎？你得趕快給我們找個兒媳婦回來……”
　　 盡管母親的話他不以為然，卻讓他想到了一個適合做自己女朋友的人來。在兒時，他倆在長江邊的河沙灘玩耍時，還假扮過夫妻一塊拜過天地呢。而且，讀小學(xué)、初中，都是一個班的同學(xué)。放學(xué)后，也常常一起在他外公的書房里或她家里做作業(yè)。陳星還記得，只要她爸在長江里釣到了大魚，她就會跑到他外公家來叫他去吃魚。她父親弄的麻辣魚和酸菜魚都特別好吃，那種味道，就像燒紅的烙鐵，已經(jīng)深深烙在了他靈魂深處。
　　 涂山站設(shè)在地底深處，下車后，乘扶梯，幾經(jīng)周折才來到了地上的出口。出口就在多年前建成的東海長洲小區(qū)廣場。陳星還記得他離開時，涂山路邊這個在建的小區(qū)還被一圈鐵皮圍檔圍著，里邊聳立著幾個涂著朱紅色的懸臂塔吊。在早晨，當(dāng)太陽從重疊山巒背后升起來的時候，從石溪路那邊爬上來，映入眼簾的就是一幅好看的風(fēng)景畫?，F(xiàn)在小區(qū)建成了，幾幢高樓已經(jīng)遮住了山巒。
　　 從人行橫道過去，再往前走幾十米，陳星來到了石溪路路口。石溪路在漫坡上盤旋往下，到了半坡有個岔路口，往左走就是新院巷，往右走到底就是南濱路。
　　 來到巷口，看著古老的巷子，感覺就像轉(zhuǎn)換了時空，仿佛又回到了兒時。巷口兩邊長著兩棵梧桐樹，那凌空伸展開來的枝椏上，新長出的嫩葉隨風(fēng)搖曵著。透過樹蔭落在地上的光斑和樹蔭的影子，也隨風(fēng)蕩漾著。拐角處，建在堡坎上的兩間瓦房頂上堆了不少腐葉，裸露出來的瓦片上覆蓋著一層綠茵茵的苔蘚。石灰墻壁斑駁，裸露出來的青磚看上去也風(fēng)化了。鐵窗繡跡斑斑，緊閉著的小木門刷上的那層天藍色油漆已經(jīng)褪色，顯得陳舊荒涼。陳星還記得那兩間屋子是賀鵬家的，和他是初中同學(xué)。
　　 巷子朝右轉(zhuǎn)彎，通到一個三岔路口。
　　 道路左邊的石頭堡坎已經(jīng)風(fēng)化了，坡上濃萌密蔽，和道路右側(cè)小溪旁邊一顆古老的黃葛村蔭交相輝映。聽著潺潺的流水聲，陳星站在黃葛樹下陷入了沉思。小時候，他只愛和她一起玩，小伙伴們都叫他“假女”。有一次，他的指頭被溪水中的螃蟹夾住了，甩都甩不掉，他也因此被嚇哭了。當(dāng)附近玩耍的小伙伴們嘻嘻哈哈取笑他時，還是她替他解的圍。她雙手叉在腰上，像個大人那樣訓(xùn)斥他們。后來，夾在手指上的螃蟹還是她掰開的。她還把他的手指放進自己的嘴里，呼哧呼哧抿了好一會兒，說是替手指消毒……
　　 走到岔路口時，迎面走來了兩個人。中年男人戴著藍布帽，另一個中年婦女背著一個背簍。陳星仔細辨認(rèn)一下，確定并不認(rèn)識。這兩個人或許就是住在南山上的山民，只是路過這里罷了?？吹剿麄兏约阂粯?xùn)|張西望的，看樣子也是很久沒有到這個地方來了吧。從岔路口幾步石階下去，往左走過一段平路再往坡下走，可以到南濱路上的慈雲(yún)寺，往右那條巷子可以到重慶第九十二中學(xué)校舊址。
　　 在右邊那條巷子里，陳星還記得她家院墻外長著一棵高挑的香樟樹，樹干高過圍墻一米的地方，樹瘤上方的一根枝椏，遮住了半個院子。在炎熱的夏天，他和她曾經(jīng)在那枝樹蔭的遮陰處做作業(yè)。她的父親也常常躺在樹蔭下的竹制躺椅里納涼睡午覺。在他倆讀初中時，她的父親下崗了，就在她家對面砌了一間平房做門店，賣起了日常用的副食品。他還記得放學(xué)后常常到那里買冰棍吃，比他還小的孩子們就是在那個時候叫他“冰棍叔叔”的。陳星的外公外婆住在巷子盡頭，一幢四層樓的學(xué)校宿舍樓里。在他開始讀小學(xué)的時候，他的外公外婆已經(jīng)從重慶第九十二中退休，他們是在他讀大學(xué)一年級那年去逝的。在他們?nèi)ナ赖那皫啄?，就在他讀高二的時候，外公外婆被他的父母接到了長壽，和他們住在一起。他兒時曾經(jīng)住的那幢樓，在外公外婆搬到長壽后不久就拆除了。
　　 站在三岔路口，陳星看到她爸以前做生意那個門店的廚窗木板上用白色粉筆寫著二行字，感到好奇，就徑直走了過去。
　　 橘紅的陽光，從門店背后的高空照進了巷子里，屋頂上的石棉瓦上堆了不少落葉，上面還搖曳著幾株枯萎的野草。那間房子背后有個土丘，上面長滿了灌木叢。
　　 走近一看，只見上面寫著：“冰棒叔叔”，我回來看你了。SQ2019.7.19
　　 陳星感到上面寫的每一個字都是石頭，直接擲到他的心窩，讓他熱淚盈眶。正當(dāng)他沉浸在回憶中不能自拔時，一陣開門的咯吱聲，又把他喚回到了現(xiàn)實世界。他轉(zhuǎn)過頭去，看到兩扇木門打開了。一個披著一頭秀發(fā)的姑娘，身著寬松的白色毛衣，紫色緊腿褲，站在門框里。他凝視著她，終于在她閃爍光芒的眸子里找到了當(dāng)年她的影子，他的嘴唇哆嗦起來。
　　 “你是不是陳星啊？”姑娘遲疑了一會，用詢問的目光打量著他。
　　 “劉妍！”
　　 像倆個久違的戀人，他們各跑了幾步，面對面站在一起。
　　 “你怎么……”倆人幾乎同時說道，當(dāng)聽到對方說著同樣的話后，又都感到了吃驚。
　　 “我昨晚做了一個夢……”
　　 還沒等對方說完，陳星也說道：“我昨晚也做了一個夢……”
　　 “你夢到什么了？”
　　 “我夢到你頭上扎了兩個馬尾辮……還夢到你的嘴巴長成了水蜜桃……”
　　 劉妍嘟嘟兩張飽滿的嘴唇，然后微微張開，透過那條咧縫，他看到了她嘴里那兩排潔白的牙齒，她呼出的氣息都是芳香的。
　　 “我夢到你被蟹腳夾住了指頭……”劉妍伸出一個指頭，“都被夾出血來了……就預(yù)感到你會來?！?br />　　 “你們家不是搬走了嗎？”
　　 “是啊，搬到江北那邊去了……”劉妍收起了她的指頭，打量著他?！岸嗄瓴灰姡液孟癖饶愀吡它c兒?！?br />　　 陳星看到她穿著高跟鞋，說道：“如果你穿的不是高跟鞋，我們應(yīng)該一樣高吧?！?br />　　 “那你有多高？”
　　 “一米七五。”
　　 “那你要高點，我只有一米七?！眲㈠倘灰恍?，“嘻嘻，剛剛見面就弄得像相親似的……進屋坐吧?！?br />　　 這時，陳星的心繃得緊緊的，他感到呼吸不暢了。
　　 走進院子，劉妍從里屋搬了一張小折疊桌出來，放在太陽壩上。陳星進屋拿有靠背的矮木椅時，劉妍進廚房燒開水去了。
　　 “我都有好幾個月沒回來了，”劉妍在廚房說?！敖裉旎貋砜吹降教幎际腔覊m，做了一個小時的清潔?！?br />　　 劉妍家的房子，就像一個小四合院，正對院子大門的客廳四米見方，廚房廁所就在客廳的后面，客廳兩邊的廂房，都是臥室。從小在她家里耍慣了的，陳星幾乎熟悉她家每一個角落。見劉妍沒說話了，他提著兩把椅子上走到了院子里。
　　 不一會，劉妍拿著兩個茶碗走了出來。那是兩個青花瓷茶碗，還帶有蓋子。
　　 “如果你心中還有我，我就知道你會回來……”劉妍嘻嘻一笑，像和他開玩笑似的。“你來，怎么不帶上女朋友一塊來？”
　　 “還沒有呢?！?br />　　 “都帥成這樣了，讀大學(xué)時就沒有女生追你？”
　　 “我又沒有告訴你，我讀過大學(xué)，你怎么就知道我讀過大學(xué)了？”
　　 “還用你告訴我嗎？讀初中的時候，成績都那么好……對了，你讀的哪所學(xué)校啊？”
　　 “中山大學(xué)?！?br />　　 “哇——這么好的學(xué)校啊?！?br />　　 “那你呢？都長成大姑娘了，追你的人也不少吧？”
　　 “我就在重慶讀的大學(xué)……不和你說了，我進去看開水沸了沒有。”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陳星怎么也想象不出，以前那個長得胖嘟嘟的小姑娘，變成了這樣一個身材苗條，還如此俊俏的姑娘。這時，掩映在院子上空那根香樟樹的枝椏上飛來兩只畫眉，它們翹著尾巴，把頭扭來扭去啁啾著。陳星學(xué)著鳥兒的叫聲，把口哨吹得婉轉(zhuǎn)動聽。那對鳥兒翹翹尾巴，又飛走了。
　　 劉妍提著水壺出來時，陳星正蹲在廂房附近用手翻看一堆鵝卵石。在讀初中的時候，在假期，他常常和劉妍到河沙灘去撿一些好看的石頭回來。
　　 “你心里還裝著那些石頭?。⌒r候撿回來，一直都堆在那里……過來喝茶吧?！?br />　　 陳星蹲著身子轉(zhuǎn)過頭去。
　　 劉妍正躬身往茶碗里盛水，她那苗條的腰身和渾圓的翹臀，讓他感到她已經(jīng)是一個十分成熟的女人了。他拍拍手掌站了起來。
　　 “你還沒回答我呢，你長得這么漂亮，就沒有人追求過你嗎？你是不是已經(jīng)有男朋友了？”
　　 “嘻嘻……追求我的男人多了去了?！?br />　　 “那你真有男朋友了？”
　　 “哈哈，你對我們天長地久的友誼就這么沒信心？”
　　 “那個時候我們都還小呢，還在懵懂之中，雖然……”
　　 “雖然我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嘻嘻，難道你對這樣的感情都沒信心，那你還回來干什么？”
　　 “我只是想弄清楚?！?br />　　 “弄清楚了干什么？”
　　 “如果你真的沒有男朋友，我想……”
　　 “你想干嘛？”
　　 “我們從小一塊長大，彼此都了解……你還記得嗎？兒時，我們還在河沙灘拜過天地呢?！?br />　　 “那你怎么到現(xiàn)在才來找我，前幾年都到哪去了？”
　　 “高考過后我回來找過你，但你們家已經(jīng)搬走了?！笨吹絼㈠潞螅苍谧肋呑讼聛?。“我常常做夢都夢到你……”
　　 “小時候，我不是個大胖子嗎，就那么逗人喜歡？”
　　 劉星盯著她的鵝蛋型臉龐，想從中尋找她過去的形跡。她的臉形依然是以前的樣子，只是削瘦了，才變成了現(xiàn)在嫵媚動人的樣子。
　　 “可我們那個時候的友誼是純真的，所以念念不忘……今天看到你，又增添了一種新的感覺?！?br />　　 “什么感覺？”
　　 “性感迷人……我想娶了你?！?br />　　 “哈哈哈……幾年不見，連話都會說了?！?br />　　 “我是真心的?！?br />　　 劉妍咯咯笑著用手捂住嘴巴，轉(zhuǎn)過頭去。劉星把手伸到桌上那邊，摸了摸她披在背上的黑發(fā)。盡管陽光燦爛，可她的頭發(fā)在手中卻是冰涼的。
　　 “小時候就愛耍人家的頭發(fā)，這么多年過去了，還這樣……”劉妍并沒有轉(zhuǎn)過頭來?！澳氵€記得嗎？有一次在我們家做作業(yè)，你捋著我背上的頭發(fā)，還被我媽罵過?？赡氵€是死不悔改，常常捋人家的頭發(fā)?！?br />　　 “因為那時候我感到我們之間沒有隔閡?！?br />　　 “那現(xiàn)在呢？”
　　 “也沒有……不然我就不會來摸你的頭發(fā)了。”
　　 這時，劉妍轉(zhuǎn)過身來，他捋著頭發(fā)那只手還伸著呢。她雙手握住那只手，放到了自己的胸前。
　　 “我生怕你再也不會回來找我了……”
　　 看到她的睫毛上閃爍著淚珠，陳星心中一顫。他沒想到她會這樣。他只是覺醒得太晚了，現(xiàn)在才想到來找她。
　　 “從大二那年開始，每年寒暑假我都要回到這里來住，直到開學(xué)前兩天我才回到學(xué)校去……”說著，劉妍用手背擦了擦雙眼，但淚水還是流到了臉頰上?！拔蚁?，平時你在讀書，只有放假了才有空回來……沒想到你這么狠心，都這么多年過去了才來找我。你還記得嗎，你離開時對我說過什么話？我送你到紅旗河溝坐到長壽的客車……你還記得你當(dāng)時對我說過什么嗎？”
　　 陳星眼巴巴看著她，感到自己的心在顫抖。他好像還有印象，可自己對她說過什么卻想不起來了。于是，他搖了搖頭，把頭低了下去，因為劉妍盯著他眼睛那詢問的目光讓他感到了無地自容。
　　 “在那之前，你從未擁抱過我，在上車的時候把我抱在懷里這事你總還記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