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夏天的腳底板(散文)
提及夏天,最先想到的是腳底板。
那時的孩子很少有一雙像樣的鞋。最早穿的都是家里做的布鞋,外觀和老北京布鞋大同小異。上學(xué)后終于穿上了商店賣的黃膠鞋。但是,處于發(fā)育期的孩子穿上黃膠鞋后,對家庭來說往往會是一種災(zāi)難。因為家里人最受不了的,就是膠鞋和汗腳親密接觸而產(chǎn)生的濃烈氣味兒。往往是睡覺的時候,家長會勒令孩子把鞋子送到空氣流通的位置,否則一家人都會在氣味兒的蹂躪下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成眠。
黃膠鞋雖然略顯洋氣一點,但在夏天穿著它并不舒服??赡悄暝虏粫卸嘤嗟男涌蓳Q,所以幾乎整個夏天一對腳丫子都要在黃膠鞋的禁錮中度過。再說了,黃膠鞋是什么?是唯一接近軍人形象的裝備,好像穿上黃膠鞋就必然會走進軍營一般。那個年代的孩子,把當(dāng)兵作為最神圣的職業(yè)。而當(dāng)兵的目的很簡單,就是為了能打仗。男孩子能在世上走一遭,不打仗好像白活一回似的。
那時縣城的柏油路實在是差強人意,在夏日的暴曬下如同橡皮泥一般柔軟。很多成年人都會選擇在路牙石上走。那時縣城還沒有人行道,路牙石和沿街商業(yè)門點的石階緊緊傍依。在路牙石上稍稍走偏一點,就走進了門店里了。進去也好,背陰。很多人就在商業(yè)門店里穿行,一邊點貨,一邊避暑。
但孩子們對商品沒興趣,因為他們不具備商品交換的基本條件——手里沒錢。衣兜里僅有的幾毛或幾分錢,僅僅夠買一串冰棍和一捧山楂。
沒有錢的孩子不會在商店里走,即便是走在商店里,營業(yè)員也不會搭理他們,知道他們成不了消費者。
樂于在驕陽下閑逛的孩子則會把夏天的柏油路當(dāng)成戲謔的舞臺。
時至中午,柏油路變得像面團一樣柔軟。孩子們走在上面,會把自己鞋底的花紋清晰地印在上面。當(dāng)然也有操作不當(dāng)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那是因為柏油化得太厲害了。一腳踩在柏油路上,鞋子被牢牢黏住的。于是路邊就會有一大群人看熱鬧。那時縣城沒有什么娛樂生活,在大街上閑逛算是精神消費的一種。俗話叫做賣呆。賣呆的不怕事大,事越大越有看頭,一個勁地起哄架秧子,各種支招和嘲笑。當(dāng)這個孩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可以把腳拔出來時,鞋子已經(jīng)被扯壞,鞋底也只能留在路面上,成為柏油路的一部分。
記憶深刻的還有上中學(xué)時,班里的同學(xué)會在夏天結(jié)伙去郊外野浴,當(dāng)然是瞞著老師和家長的。
某個暴熱的午后,同學(xué)會和我去山后野浴。
山后的全稱應(yīng)為唐王山后,被孩子們茍簡了,就叫做山后。據(jù)說當(dāng)年唐王李世民征東時曾在此山安營扎寨,故得名唐王山。不過那時候我并不知道這些典故,我只知道山后有條河,河水很深可以沒頂,炎炎夏日里在里面戲水極其美妙。而城邊子護城河則不行,趴在水里還能露出半個臀部,難以施展。
同學(xué)找我的時候,剛巧趕上我那天值日,即同學(xué)放學(xué)后我要留在教室打掃衛(wèi)生。我就對他們說:“你們先去,我隨后就到?!?br />
于是一行人說說笑笑就離開了學(xué)校。
我一個人留在教室干活兒的心情可想而知。大約僅僅用了十幾分鐘,我就把教室草草地清掃了一遍。然后就出門追那些同學(xué)。
當(dāng)時縣城的胡同太多,那些如羊腸一般的小道四通八達,像個迷宮。我也搞不清他們走的是哪條道去的山后??傊胶缶嚯x城里大約十里地,出城之后哈大(哈爾濱至大連)公路是必經(jīng)之路,只要方向不錯總能趕上他們。
夏日的午后熱得人喘不上氣來,那些可惡的知了也會湊趣,隱藏在樹林子里“吱吱”地叫個不停,如鋒利的刀具在切割著人的神經(jīng),每一聲鳴叫都會惹得汗腺劇烈分泌。最可憐的是我的腳底板,盡管年輕氣盛,但依然會感覺到腳底板與熱辣辣的柏油路面相互摩擦而帶來的燒灼感。那種時刻,我會想到物理老師講過的摩擦生電的原理,也會想到原始人鉆木取火的傳說,生怕在某一瞬間鞋底突然火星四濺,鞋子被燒成灰燼并傷及腳面。
想歸想,腳底板的摩擦卻一刻都沒有停留。因為戲水的誘惑大于一切。想到很快就會和同學(xué)們匯聚一起,去暢游山后那條河,任何艱辛都不值一提。
終于遠遠地看到唐王山火車站了。想想吧,唐王山車站距離縣城的火車站足足是一站地的距離,我一個人在炎炎烈日下寂寞地行走需要怎樣的韌性?可是,好奇怪,為什么還沒有看見同學(xué)們的身影呢?
一直走到我們經(jīng)常嬉戲的河邊,看到空蕩蕩的河床和靜悄悄的青紗帳,我才明白:“他們根本就沒有來?!?br />
一種上當(dāng)受騙的感覺瞬間涌上心頭。我一屁股坐在河沿上,欲哭無淚。
很快,在河邊沒有停留幾分鐘,我轉(zhuǎn)頭就往回走。畢竟,面對一片人跡罕至的原野,少年的我內(nèi)心還是充滿恐懼的。
回程遠沒有來時的興奮,腳下像帶著沉重的鎖鏈,每一步都變得格外的沉重和艱辛。由于失望,覺得回程的路像是突然被拉長了,艱辛也被無限放大了。我?guī)缀跏亲咦咄M?,步履踉蹌,一直走到日落才回到縣城。而此時,身子已經(jīng)搖搖晃晃,腳下疼痛難忍,已經(jīng)很難站穩(wěn)。
回到家里,免不了得到母親的一頓責(zé)罵,所幸沒有得到她彪悍的斷掌親切撫摸。當(dāng)我脫下發(fā)澀的黃膠鞋,再看我那可憐的腳底板時,看到了左右腳各兩個白亮亮的大泡,像四只怪獸的眼睛嘲弄我的執(zhí)著和愚蠢。
那一年,我十五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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