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春】趕海(散文)
這一片海,像是被籬笆包圍起來的草原。原本以為,那種遼闊的自由會沖破我內心的狹隘,在草原上飛馳,在浪尖上飄蕩??上В礻幊脸?,我舉目瞭望,這里看不到藍色,內心不免有些低落。
防浪堤整齊有序,安置在海岸線上,面朝大海,背靠陸地,像軍人身上背負的田字格般的行囊。海浪一波波依次襲來,退去,它們按時接待,目送。也許是長久以來,習慣成了自然,它也有與軍人一般的意志:潮汐是它的時鐘,海鷗是它哨音,海浪是它的嘯聲。它從未有過懈怠。海與陸地,就這樣在它的阻隔下,親近又遙遠。
我用手在視野里比劃著它的形狀,像個初學漢字的幼童,別扭地拿起鉛筆。它面無表情,用極其深邃的瞳孔,傾訴一種無言的冷靜和孤獨。我停下手指,發(fā)出疑問:該用素描還是油畫?可惜,那毛糙的線條銜接處,看都看不清,我又怎么能用笨拙的手指來完成它的刻畫?我試著改用聽覺去感受它的低語,但它始終語調單一,在毫無規(guī)律的沉吟中譜成一段強烈的白噪音,令我驚悚。
老板提醒,下海,要戴上手套,無論是挖貝殼還是捉海蟹,安全第一。天氣漸涼,現在下海,著實有些難以忍受。
我租了一雙雨靴,腳掌早就打退堂鼓,拒絕與海水的殘兵敗將接觸。海水露出背后煞白的旗幟,這一刻吃了敗仗,絕不戀戰(zhàn)。即使拋在腦后的是一副悻悻的樣子,但它始終明白,恪守生存法則,是一件非常嚴肅的事情。這片海水退去后的沙灘有些凌亂,海水囚禁在一個個凹陷的小坑,像是無數殘缺的碗,卻又盛著滿滿的食物。一整片區(qū)域,底色都是灰黑,讓視覺不會留下太多刺痛感??傆X得沙子該是富足的金黃,帶著高貴的氣質,但實際不然,這里充斥著淤泥和死去多時的貝殼腐臭。
老板穿著不透水的皮衣跟漁民無異。他扛著一根锃亮的金屬桿,在沙灘上踩出鏗鏘有力的步伐。在這場與海的戰(zhàn)爭中,顯然他是最終的獲利者。海灘被漁網框起四四方方的一塊,在漁網邊,還有整齊放置的地籠。我雖然不是在海邊長大,但是從小河里摸魚捉蝦的伎倆還是掌握了不少。地籠,就是一個監(jiān)獄,始終向海水中迷途的戰(zhàn)俘打開。
“找有海草的地方挖。”
老板看我望著這片海灘發(fā)呆,手里的水桶遲遲不見收獲,就好心提醒我。
我連忙表示感謝,對于海,我知之甚少,海里的生存規(guī)則,我更是一竅不通。
地勢匡正海水的走向,即使潮水漸漸退去,但不少沙子混合著遲遲不愿離去的海水,在這里形成淺淺的灘涂。這便是“趕?!痹撚械膱鏊?。按照老板的指導,我仔細摸索沙子表面的海草。海水稍顯渾濁,卻是可以辨認海草的方位。海草不是想象中的樣子。我以為,最起碼是長如小蛇的海帶之類的,能夠一眼就認出來。但是,我順著老板手指的方向,只能看到像是一堆“垃圾”似的東西。這怎么能是海草?我不解,試著用手伸過去感受它的真實形狀。我不知道這種海生植物的學名是什么,它看上去就像是海水大軍慌忙撤退時隨手丟棄的雜物。
它的枝干有些堅硬,像我在老家摘棉花時候的感覺。但又不同,它的堅硬,如同磨鈍的繡花針,能夠刺到皮膚,卻不會穿透。這時候,戴上手套顯得尤為重要。我用力將手指鏟入沙子中,用指尖的神經去探索沙子覆蓋下的世界。很幸運,第一下我的指尖就通知我有新發(fā)現。貝類生物是不是群居我不清楚,這一手下去,的確是摸到了一個大家族。一個肥碩的貝殼挖出來,周圍全是零零星星的小貝殼。我欣喜地以為撿了大便宜,是大海對我這種初來乍到者的憐憫??上В义e了,除了那只肥碩的貝殼,其余都是空的,仿佛獨裁者用盡了一座城池的所有積蓄,供養(yǎng)了自己。不論過程是殘酷的或者是其余原因,現在的結果是它淪為了我的階下囚,并且毫無還手之力。就這樣,我按照這個規(guī)律繼續(xù)摸索,收獲頗豐。
漁網邊的地籠只露出來一個尾巴,海水與它在做最后的爭斗。地籠,像一條條躺在沙子上臃腫的豆蟲,牽引著它們的繩子就是尾角。只不過,它們蠶食的不是綠植,在這里,只有壓抑的灰黑。很快,老板就示意我們可以過去翻找地籠里有沒有被困住的海蟹。海水在視野里顯得十分膠著,但退去的速度實際很快。牢籠永遠向著海的深處開口,海蟹如果貪圖地籠里的水草,就會誤入陷阱。如果沒有誘惑,抓不抓得住,只單純的是個概率問題。但是,人類善于利用本能的弱點,給它們制造美好卻危險的假象。就像是這片灘涂,也許本該是海鳥的領地吧,但這里的海鳥,只是防浪堤上的觀眾,望著嬉笑的趕海的人。
海蟹,蜷縮在地籠的一角,它一動不動,認為織得很密的網對它來說是一種保護。的確,看上去原本是綠色的網,顏色被海水漸漸同化,成了灰黑。海蟹拱起背上的硬殼,也向人們展示自己的色彩,試圖蒙混過去??墒?,人類的眼睛很善于在灰黑中挑選色彩,海蟹身上那一丁點的色度差,就是視網膜上掃描出來的目標。這個目標,在老板眼里是游客的歡聲笑語,在游客眼里,是抓到貝殼和海蟹時候的興奮?;液谏埠茫猩室擦T,兩種身份在哈哈大笑的時候,誰都不會在意。除了那只縮在地籠角落里的海蟹,它吐出一連串的泡泡,淹沒在人們的笑聲中。
海水退去了很遠很遠,不禁讓人發(fā)出感慨,究竟裝著海水的“碗”有多大呢?不用刻意去翻看地球儀或者地圖,從上面看到色彩分明的線條分割成海陸,只能是作為一種死板的常識記入腦子里,卻無法把切身的體會融入進去。我望著海天相接的地方,隱約看到幾條小船,一會兒出現在浪尖,一會兒消失得無影無蹤。
老板一直在沙子上踱來踱去,視察游客手里的戰(zhàn)果。時不時自己用那根金屬桿插兩下沙子,熟練地翻出幾個貝殼扔進游客的水桶。他一直盯著手表,耳朵里塞著耳機,應該是與岸上的同伴時時保持交流。
“大伙注意了!注意了!再有五分鐘,咱們就必須要回到岸上去。聽清楚了嗎?一定要聽清楚,五分鐘,只剩下五分鐘。”
游客們都抬起頭,望著老板,有人回答著,有人點點頭沒有作聲。
我連五分鐘都等不了,開始往岸邊走去。靴子里似乎滲進去了一點海水,也有可能是蹲著挖沙子,不小心滴進去的。腳掌冰涼,有些麻木。手套被指尖戳了個洞,手指露出來半截,然而我挖的并不多。這里的手套可能早就和沙子、大海融為一體了,破個洞算是輕的,極有可能絕大多數的游客將手套送給了灘涂。這是肯定的,因為小小的海草根部蝸居著貝殼,也像是貝殼的冢,但更扎眼的是,那么小的根,還纏繞著細長的塑料。
一只海鳥在我的旁邊,和我前進的方向一致。它急走幾步又緩走幾步,腦袋一刻不停變換著角度,但眼神一直沖著我,保持警惕。我的水桶里的確撿了幾個貝殼,它難道是覬覦我的戰(zhàn)利品?貝殼,在我的水桶里,我該挑釁似的向水鳥們炫耀一番。但我立即加快自己的步伐,內心不自覺跟一只海鳥較勁,讓我感覺到恥辱。
我坐在防浪堤的護欄后面,望著灘涂上依舊在奮斗的游客們。倒計時下的戰(zhàn)役讓他們顯得格外熱血,人群中不時爆發(fā)出炸雷般的笑。
就在這時,我把目光由遠拉近。突然,發(fā)現正對著我的防浪堤上,那只海鳥朝向我,腦袋不停地左右搖擺。它就這樣保持著這個姿勢很久,才轉身離去,飛向了一邊。它的舉動讓我不禁好奇起來,目光就再也離不開它。
它開始在漁網周圍試探性地啄著,像一位小心翼翼的工兵,要仔細摸排每一寸土地。一邊時刻保持高度警惕,一邊在灘涂中盡快摸索,這并不是一個高效率的辦法。我盯著它看了很久,一無所獲。偶爾,它望向海水退去的方向,輕輕叫喚幾聲,似乎有些哀怨,有些悲憫。這時候,游客們陸陸續(xù)續(xù)開始遣返岸邊。但凡是仔細“勞動”的游客,水桶都是滿滿的。不少游客因為掀起某些貝殼太小,就隨手丟棄到灘涂上。一行人,在愉悅的氛圍中,分享自己的戰(zhàn)果。這時候,它挺直了身軀,如同一位哨兵,仔細觀察著人們的舉動。在恰到好處的時機來臨,它撲騰著翅膀,從灘涂的表面一飛而過,停在固定漁網的木樁上,嘴里叼著它的收獲。它,駐足的一刻,又朝向我這里看了一眼。
海水漸漸反敗為勝,它們重整旗鼓又要廝殺回來。這片灘涂會重新被灰黑的海水所吞噬,只留下防浪堤上重重的嘆息。
我提起水桶,又快速走向灘涂。
貝殼們靜靜地躺在灘涂上,被那只海鳥盯著,此刻,這是它的戰(zhàn)利品。
“趕海咯!”
會客大廳里的節(jié)目,表演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