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冬】抗臺故事(小說)
一
支帥,是一家工廠的普通員工。他的名字,倒跟他的性格一樣,非?!爸甭省薄_@樣的性格,讓他在普通的工人群體中很容易吃得開,像個“老好人”,跟誰都能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上幾句。
這家工廠,坐落于一個海濱小鎮(zhèn)。雖然規(guī)模不大,年產值驚人。從各大領導經常蒞臨這里,都帶著非常滿意的笑容離去,不難看出,這里深受關“照”。
“有沒有聽說?今年鎮(zhèn)上又換領導了。”老張叼著個卷煙,脫下鞋,擰了一把濕透的襪子,一股難聞的氣味立即飄散開。兩人的臉上沒有發(fā)生任何變化,顯然,這股氣味,并沒有刺激到兩人漸漸失靈的鼻腔。老張是這里的資深工人,二十幾年如一日,勤勤懇懇,奮斗在一線上。
“前任鎮(zhèn)長,高升了!新來的,肯定待不久,也會高升的……”
老張還想繼續(xù)叨叨兩句,被支帥打斷。
支帥擺擺手,說:“張哥,政治上的事,少摻和,跟咱們可沒關系?!?br />
“嘿,你這小子,有覺悟!”
兩人閑扯了一會,就立即從休息區(qū),趕去廠房里繼續(xù)忙活。
今天,天氣預報發(fā)出“臺風黃色預警”,如往年一樣,今年的臺風季,開始了。
鐵皮廠房上掛著“以人為本安全第一”的橫幅,被風吹掉了一角,像一展拉長的紅旗,在風中瑟瑟發(fā)抖。
“今年抗臺是不是得多安排幾個人?去年就那倆人,別說扯遮雨布了,就是扯淡!”老張頭頂僅剩的幾根頭發(fā)在風中激烈地扭動,“今年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覺得會。去年物資損失不少,這應該足夠引起領導們的關注了。再說,天氣預報都說了,今年臺風比往年都大?!敝浺槐菊浀鼗卮鹬?。
“誰知道呢,愛咋地咋地吧!”
兩人作為當班代表,去參加抗臺指揮部的工作部署會議。
二
“同志們,這次臺風來勢洶洶,情況不容小覷。氣象中心已經給我們公司發(fā)出了風險警告,我們務必要嚴守陣地,要像往常一樣,百分百經受住這次考驗……”
領導在會議開始后,拿著“亙古不變”的演講稿,演繹得聲情并茂。
“靠,就這臺詞,聽了多少遍了,現在再聽,還是起一身雞皮疙瘩。”老張低下頭,盡可能壓低聲音,對支帥發(fā)牢騷。
“閉嘴吧,被聽到,你就完了!”支帥只有這句話的口型,并沒有發(fā)出聲音。
以老張的資歷,抗臺部署,他都能倒背如流,而領導換了一批又一批,方案卻依舊如此。他,確實對此感到不滿。但身為一個普通員工,他又覺得沒必要操著領導的心。
“同志們,這次抗臺任務艱巨,承蒙當地政府的厚愛,本次抗臺的總指揮將由鎮(zhèn)長擔任!大家表示歡迎!”
會議室立即暴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這聲勢蓋過了辦公樓下越來越大的風聲。路燈搖搖晃晃,感覺風再大點,就會把桿子吹折。
“怪不得沒見過這個人,竟然是鎮(zhèn)長!難怪,人家肥頭大耳的,像個領導!”老張又低下頭,自顧自嘟囔著。
剩下的時間,就全部被鎮(zhèn)長矮胖的體格所暴發(fā)出的精力給占滿了。他先是對公司的決策和獲得的成就表示十分滿意,又表了自己對這次抗臺風的決心??傊?,這一頓言論,倒是真把會議室的人鎮(zhèn)住了。因為公司開會,還沒見過有人脫稿能說這么久的。
三
“咋樣,我說什么來著?真行,就多給了一個人!還是個新兵蛋子!”
會議結束,雨點就像豇豆一樣砸下來,老張的抱怨聲瞬間被雨點吞沒。人數就這么定死了,活還是得照干。老張也知道抱怨起不了丁點作用,但還是忍不住吐槽一番。
雨點打到臉上生疼,砸進眼睛里,很久都緩不過來。支帥趕緊把手擋在眼前,和老張一道兒,像是兩條干涸的魚努力在泥濘中翻騰,飛也似地趕回了廠房里。盡管他倆都帶著傘,但在狂風的助力下,單薄的雨傘絲毫沒用。
老張趕緊脫下濕透的衣服,光著膀子,手臂上古銅色的肌肉,像是一位健美比賽的選手。
“小帥,我早就料定,去年那點物資,根本算不上什么?!?br />
他用毛巾擦著頭發(fā),身上僅剩的褲衩也濕得透透的,這間更衣室的木質凳子腐朽得有點嚴重,爆起來一層皮,刮得老張只撓屁股。
“這點,我倒是沒想到呢?!敝浹杆俨粮缮砩系挠晁?,把濕衣服掛到室內陽臺上,繼續(xù)說:“看來咱們公司還是有錢,那些物資,我看著都心疼,沒想到領導還對去年的抗臺成績拍板叫好。”
“嘿嘿,你這個毛頭小子,知道啥哩,物資的好壞,豈是我們這些人能下結論的?”老張換了條新的大碼紅褲衩,趕緊站起來對著支帥,“瞧,咱這本命年的紅褲衩,帶勁不!”
“張哥,都啥時候了,還有心思開玩笑!一出門,臺風吹進褲襠,不管你啥褲衩還是得濕!”支帥故意白了老張一眼。
“哈哈!濕了再換,紅褲衩今年管夠!”老張說完,壓低聲音,靠近支帥,“告訴你,去年的物資,聽說報損報了挺多的,但是這批貨,后來也被處理了?!?br />
“處理?怎么處理?”支帥瞪著眼睛。
老張把眼睛瞇成一條線,咬著牙,冷笑一聲:“哼,除了消化在這茫茫百姓中,還能有什么方法?”
“產品不是已經失效了,還能用?”
“這種東西,就跟口罩一樣。我的是N90的,打上N95的標簽,也差不了太多嘛。再說了,哪個老百姓會較真,去專門的機構檢測?除非他們有確鑿的證據,否則,花那個冤枉錢,得不償失。”此時的老張,一臉漠然,像是一位早已參透了世間萬象的占卜大師。
“高,實在是高!”
支帥換好了衣服,又裹上雨衣,準備迎接猛烈的臺風。
四
鐵皮廠房被狂風不斷地拍打,老舊的窗戶開始劇烈晃動。支帥趕緊用抹布把一些細小的縫隙堵住,防止雨水滲進來。雖然今年公司已經提前把貨物轉移到更安全的廠房了,但是這間立下過汗馬功勞的生產車間,對支帥和老張這種老員工來說,更有一種情懷。
馬曉飛是今年剛入職的新員工,被分配到值守這間老廠房。
“大哥們,這樣的廠房為啥不改造一番?看銹跡斑斑的,咱們仨可別交代在這里了?!瘪R曉飛一邊幫老張扯遮雨布,一邊憨憨地笑著。
老張“噗嗤”笑了一聲。
“老,才是寶呢!瞧我,是不是你們的活寶!哈哈!”老張麻利地把一處漏雨點給處理好,防止設備被雨水淋濕,“銹跡,是這座廠房的勛章呢。它可是能功成身退的……”老張說到這里,眼神似乎有些恍惚,不知道想到什么了。
突然,廠房的窗戶像是被無數個石子扔到上面,響聲巨大。
“張哥,張哥!”支帥往后退了幾步,“我感覺這扇窗子要散架了,你趕緊往后退一點!”
馬曉飛早就被“噼里啪啦”的聲音嚇得鉆到了后面,望著窗外渾濁的世界發(fā)抖。他是北方人,第一次見臺風。
老張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眉頭緊皺。志帥還是第一次見老張走神走得這么離譜。
“張哥!張……”
支帥的叫聲還沒結束,“嘭”,一聲巨響,隨后冬棗大的雨點夾著窗框破碎的殘渣,一下子涌了進來。玻璃碎得“悄無聲息”,因為那種清脆,被雨聲掩蓋,像在嘈雜里演了一場默劇,玻璃碎成了渣滓。
“?。 ?br />
三個人同時大叫一聲,迅速找掩體。
“張哥,張哥!你沒事吧!”
支帥和被嚇傻的馬曉飛躲在一臺設備后面,朝著窗戶口處的老張大喊。
玻璃碎了,雨水被狂風挾持著,肆無忌憚涌了進來。
“不行,得趕緊處理,否則廠房連帶著我們幾個,都得玩完!”
支帥畢竟是有過抗臺經驗的,他迅速冷靜下來,一巴掌拍醒馬曉飛,示意他給自己幫忙。
幸虧廠房的窗戶并不是為了采光才開設的,所有留的口,并不大。他倆用鉚釘把提前備好的材料固定到窗口,廠房內頓時安靜了許多。
“張哥,你怎么樣?”
處理完,他倆立馬去扶倒地的老張。
“靠,這是什么?”
支帥一抹,手心里一陣滾燙。他縮回手,滿手通紅。
“張哥,張哥……”
這會兒,馬曉飛已癱坐在了地上。
支帥飛奔到座機旁邊,迅速撥打廠區(qū)急救電話。
“喂!我這里有人受傷,趕緊來人!”支帥不管對面在啰嗦什么,他一個勁狂喊,“鐵皮廠房,快,快……”
等他嘶喊稍微減弱,那邊傳來一個十分清澈,也十分淡定的聲音。
“你好,按照公司規(guī)定,急救中心出人,必須得由指揮部發(fā)出指令,請先聯(lián)系指揮部吧!謝謝,再見!”
隨后,一陣“嘟嘟嘟”,像是一陣譏笑,在嘲諷著支帥。然后,這臺座機,就再也撥不出去了。
五
支帥管不了這么多了,他簡單給老張包扎一下傷口,交代給馬曉飛幾句話,就從廠房的小門縫里鉆了出去。他的身影,立馬被大雨吞沒,門口的風雨剛想放肆,就被他隨手鎖死在外面。
茫茫一片的世界,在這種大自然的環(huán)境里,他就是游蕩的幽靈。狂風露出瘆人的獠牙,把最丑陋的一面展現在他面前。他是一只弱不禁風的幽靈。
廠區(qū)內因涉及到一些危險源,手機信號是被屏蔽的。座機是唯一能夠溝通的手段。
指揮部設置在辦公樓一樓,窗戶里射出的燈光在老遠處都能看見,像是黑暗里的燈塔。支帥瞇著眼睛,從捂著眼睛的手指縫里瞄著,看準了方向就一個勁頭沖了過去。
窗內,暖色系的燈火洋溢著溫馨。鎮(zhèn)長在一個躺椅上,脖子里夾著電話聽筒,臉上滿是舒適。他手里端著一個十分精致的杯子,上面還冒著熱氣。另一只手拿起一只銀色的小湯匙,在里面攪拌幾下,然后搖著腦袋,慢吞吞吹一口氣,才把杯子湊到嘴邊。
支帥湊到窗戶底下往里面瞄了一眼,嘴里大罵一句。
“真行,怪不得電話打不通,還以為座機壞了!現場快出人命了,指揮部里倒是慵懶得很??!”
他沒敢直接敲玻璃,為了表示尊重,他還是繞了一圈,從正門里閃了進去。
支帥在辦公室門前敲了很久,才把鎮(zhèn)長從電話粥里拉出來。
支帥迅速把情況如實匯報給了鎮(zhèn)長,鎮(zhèn)長也當著他的面,立即答應派出急救隊。然后擺了擺手,就讓他趕緊回去鎮(zhèn)守廠房。
支帥不敢怠慢,他生怕馬曉飛一個人頂不住壓力,就撒腿往回跑。
“耽誤老子好事!”
指揮部辦公室的門猛地被關上,鎮(zhèn)長繼續(xù)拿起電話來,臉上又開始了眉飛色舞。
不同于廠房,這間辦公室為了給鎮(zhèn)長值守用,專門拉設了網線,配備了電腦。鎮(zhèn)長這會兒放下電話,在電腦上點開了微信。
“這破地方,手機還沒信號,還好趙總懂事,安排了電腦!不錯,不錯?!?br />
電腦上有個視頻請求,鎮(zhèn)長點開,一副性感的軀體在里面搖來搖去……外面,依舊狂風大作,雨點緊密的敲打,正是那段舞蹈的節(jié)拍。鐵皮廠房上的橫幅被掀起來,刮得無影無蹤。
六
病床上的老張還未清醒,支帥在一邊來回踱步。他好幾天沒刮胡子,胡茬已經像是顏料一樣,把他下巴涂黑。
“嗯……”
一聲輕微的呻吟,把支帥的心扎了一下。
“護……護士,醒了,醒了!”支帥朝著護士站大喊。
老張終于醒了,他臉色蒼白,兩眼無神。因失血太多,他身體非常虛弱。醫(yī)生告訴支帥,玻璃割碎了他的聲帶,以后應該無法再發(fā)聲。萬幸的是,割破的血管不是主動脈,否則,回天乏術。
老張的身體一向健壯,養(yǎng)了幾天精神狀態(tài)就好轉了許多。他出了院,在公司安排的住處修養(yǎng)。
“張哥,一場臺風,刮了個天翻地覆?。 ?br />
支帥點開手機,一條“某鎮(zhèn)鎮(zhèn)長被調查”的消息映入老張眼簾。
“哼,那晚要不是他耽誤事,你也不至于傷得這么嚴重?!敝泟兞艘粋€煮熟的蘋果,拍成泥,裝在碗里,遞給老張。
老張嘴角抽搐了幾下,沒有任何表示,默默接過碗,才朝支帥點頭表示感謝。
“你知道咋回事嗎?”支帥一臉得意,“聽說是某家媒體的記者要詐騙鎮(zhèn)長,鎮(zhèn)長不信邪,私底下安排人要做掉他。你說狠不狠,這年頭,還有這事,誰知道真假呢!這個記者一看不得了,趕緊把鎮(zhèn)長的丑聞曝了出來,結果上邊一查,這個鎮(zhèn)長的事還真不少呢!看,官場如戰(zhàn)場,一不留神就栽了?。 ?br />
老張眼珠子轉了一下,用手比劃了一個“飛”字。
“曉飛?”支帥一拍大腿,“我還真得說一下,這家伙估計是嚇壞了,抗臺結束第二天就要辭職,非得走。走了也好,大學生,干啥都有前途?!?br />
老張的嘴角又是一陣抽搐,眼神里有一些與他大大咧咧性格不同的異樣。
傷口,會在時間的撫摸下愈合,老張返回了崗位。這家公司也照舊為當地財政貢獻著自己的產值。
七
“該來的還是得來??!自作孽不可活!”
老張臨走前,寫了張紙條給了支帥,支帥傻傻地站在原地,一臉不可思議。
“搞錯了吧?老張會犯事?老張會犯事?打死我都不信!”
支帥拼命搖頭,手心攥著紙條,握成一個石頭一樣的拳頭。
第二天,電視上全程直播了這場聲勢浩大的抓捕行動,匯報如下:
張某,伙同某鎮(zhèn)長,某公司領導趙某,違規(guī)兜售劣質產品,從中牟取不正當利益,給廣大群眾帶來了深深地傷害……
馬某飛,違規(guī)出售拍攝視頻,繼而造成后續(xù)的詐騙案……
“這是演電視???老張?馬曉飛?”
支帥做夢都想不到,一起抗臺的三個人,有兩個都上了這次的新聞。
八
“小帥,好好干,你是個好小伙!”老張用奇怪的腔調說著。他能恢復成這樣,的確是個奇跡。
“甭廢話,說說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就不信那個整天嘻嘻哈哈的張哥,會辦這種事情!”
老張冷笑一聲,這會兒的他,一臉滄桑。
“我干了幾年了?二十幾年!二十幾年,我依然是個一線小員工。為什么?呵,那我就跟你說說?!崩蠌堁廴τ行駶櫋?br />
“你也知道,咱們不是加班就是值班,把時間和命都交給了公司??傻筋^來,除了嚴苛的制度考核,扣錢,還有什么?誰管你死活?孩子為了得到一個工作崗位,我老婆托人去找關系,結果把自己搭進去了?!崩蠌堃Я艘а?,“這事不光彩,不說也罷。說到底,不就是錢嘛!趙總和鎮(zhèn)長這個勾當,我那天當班,他們來找我的時候,我立馬答應幫忙了。你知道這個鎮(zhèn)長是誰嗎?就是接收我們物資的地方領導。很快物資就分下去解決了。利用公家的錢,賣了個好價錢。這也是為什么我跟你說這個鎮(zhèn)長很快就會高升的原因。他肯定會利用我們公司這塊肥肉去打通他攀爬的路?!崩蠌埖倪@番言辭,拆穿了他占卜大師的稱號,因為他參與其中。
“馬曉飛呢?他又是怎么回事!”支帥有點難受。
“哈,我也沒想到,懦弱的他,竟然有膽子干這事?!?br />
“嗯?什么意思?”支帥又挺起身子。
“那晚,你出去求救,我也是怕自己真不行了,就把這個秘密說給了馬曉飛。因為鎮(zhèn)長答應給的錢,還有一半沒給我。這不是個小數目!”老張繃著臉,“我跟他說,讓他去辦公室蹲守著,錄個音或者拍視頻監(jiān)視一下他,留點把柄。他這個人太高調,本以為能快點升走,我也能睡個安穩(wěn)覺,誰知道讓小馬搞了這么一出,還被一個二道販子給賣了。哈哈,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老張的聲音本就奇怪,這個笑聲一起,頓時讓支帥毛骨悚然。他仔細打量著眼前的老張,究竟是自己在做夢,還是他根本就沒認清老張這個人?
“行了!”老張擦了擦眼角,盡管支帥并沒有看到他流淚,“該說的也都說了,安安分分做人,搞邪門歪道這些,遲早會付出代價的!”
老張笑了笑,轉身離去。
“這才是老張!”
支帥發(fā)現,直到最后一刻,他才發(fā)現老張又恢復到了以前的模樣……
(原創(chuàng)首發(fā))
拜讀佳作,學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