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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黑下來了，街燈點(diǎn)亮了城市的夜，順了路勢，道路兩旁次第亮起來的一排排街燈，宛若奔泄而下的江水，又如舞動著的長龍，一路呼嘯著向城市的縱深處蜿蜒而去。時令已然是深冬，站在宿舍的陽臺上，望著窗外車水馬龍的街景，止不住的淚水又一次從我的眼眶里流淌下來。十幾年了。十幾年前，當(dāng)我獨(dú)身一人來到這座城市的時候，這里還是一座并不怎么起眼的海濱小城，如今昔日的茅屋村舍不僅被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所取代，更吸引來了東方的西方的各色人種，然而就是這座飛速發(fā)展著的曾經(jīng)令我魂牽夢繞并發(fā)誓為之奮斗的城市，今天的我卻對她產(chǎn)生了厭倦。
　　 “叮鈴鈴，叮鈴鈴……”
　　 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從臥室的方向傳過來，我想一定又是歐洲佬斯大夫打過來的，如果非要做一個統(tǒng)計的話，這應(yīng)該是他打過來的第三十六個電話了。斯大夫是我的頂頭上司。今天上午臨近下班的時候，斯大夫突然推開了我辦公室的房門，然后就徑直走上前來緊貼了我的耳根說馬上就要提拔我了，問我高不高興喜不喜歡，當(dāng)時我只是很隨意地和他說著話，根本就不領(lǐng)會他話里的意思?？墒墙酉聛戆l(fā)生的事情卻給了我一個措手不及，斯大夫先是朝門口的方向瞅了瞅，大概是確定一下那個時間會不會有人走進(jìn)來，然后一把將我摟在了懷里，用一張臭嘴緊緊地堵住我的嘴，嘴里不停地嘟囔著，小寶貝，我喜歡你，我喜歡你。面對著這突如其來的一切，我拼命地掙扎著反抗著，慌亂之中一不留神一只腳就踢在了他的襠部，趁他兩只手緊緊捂著褲襠嗷嗷叫，臉色煞白臉地蹲下身子，我借機(jī)逃脫了……
　　 洋鬼子，道貌岸然的洋鬼子。
　　 待手機(jī)的電話鈴聲再次傳來，我終于忍無可忍，我快步走回臥室，拿起手機(jī)按下接聽鍵對著話筒就是一陣狂吼。
　　 “討厭，討厭，我討厭你?！?br />　　 “鳴鳳——，是鳴鳳嗎？我是媽媽?！?br />　　 豈料，電話的那一頭傳來的卻是一個弱弱的聲音。是媽媽！這怎么可能呢？我一下子愣怔在那里，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噢，鳴鳳，以前都是爸爸媽媽不好，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我這里正吱唔著不知道說什么才好，電話那頭的媽媽又開口說話了，她的聲音雖然很低，但在電話的這一頭依然能聽得見她的低泣?！昂煤⒆?，聽媽一句話，如今你也老大不小了，如果再沒有鐘家華的消息，我勸你就不要再等他了?！?br />　　 “媽——”情急之下，我則是用嗔怪的語氣阻止了媽媽。
　　 “不說了，不說了，什么都不說了，只要我女兒好好兒的，我這當(dāng)媽的就什么都不說了。”
　　 凜冽的寒風(fēng)從陽臺的方向吹進(jìn)來，掛斷媽媽的電話，不爭氣的淚水又一次流了下來。
　　 鐘家華是我的中學(xué)校友，能夠與他認(rèn)識完全是一個意外，那時我們都在鎮(zhèn)中學(xué)讀書，我比他高一個年級，因?yàn)槲覀兌紒碜云h(yuǎn)的山區(qū)，距離鎮(zhèn)中學(xué)比較遠(yuǎn)，那時我們都選擇住校，一個禮拜回一趟家，禮拜六下午回，禮拜天的下午再回到學(xué)校里去。
　　 那是一個冬日周末的下午，因?yàn)閷W(xué)校開年度總結(jié)大會耽誤了一些時間，等我搭乘末班小公共走到進(jìn)山嘴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黑透了。我家住在五里寨，從進(jìn)山嘴算起，我要經(jīng)過老虎口和三里崗兩個村寨，我們村子之所以叫五里寨，那是因?yàn)閺倪M(jìn)山嘴算起到我們村子要走五華里的山路。進(jìn)山的路是一條蜿蜒崎嶇的山間小路，因?yàn)樘焐淹恚偌由仙嚼锶思叶加刑旌谠玳]門的習(xí)慣，因此那天當(dāng)我獨(dú)自一人走在回家的那段山路上的時候，目光所及看不到一絲人影，山風(fēng)吹動散落在地面上的殘枝敗葉，發(fā)出沙啦啦的聲響，這讓極少走夜路的我不由得毛骨悚然。也就在這樣的一個時候，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正往前走著，在我的身后突然傳來了一聲狼嚎，緊接著就有一個聲音啪嗒啪嗒地尾隨了上來，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心里犯起了嘀咕：莫非遇上大灰狼了？因?yàn)槲也恢挂淮蔚芈犂先藗冎v過，以前在我們那一帶經(jīng)常有狼群出沒，甚至還發(fā)生過家畜被狼群吃掉的事情，特別是在寒冷的冬日，經(jīng)常吃不到食物的狼們就更加地兇殘了。那一刻，我簡直害怕極了，只將兩只眼睛死死地盯望著眼前不遠(yuǎn)處的一小塊地面，終不敢回頭望。
　　 我疾步如飛。然而無論我走的多快，那個聲音始終緊跟在我的身后，有時我故意放慢腳步試探一下，一聲接一聲的狼嗷又直沖著耳邊來了，膽小如鼠的我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兩條腿再一次飛奔起來，不大一會兒就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再也跑不動了。
　　 當(dāng)有東西搭在我雙肩上的時候，我的心幾乎要從嗓子眼里飛出來了，雖然我緊張的要命，害怕的要死，然而依舊不敢回頭望，因?yàn)槲疫€不止一次地聽老人們講過，如果有狼從你的身后將它的兩只前爪搭在你雙肩上的時候，你千萬不要回頭望，如果你這個時候回頭望，聰明的狼便會伺機(jī)咬住你的喉嚨，讓你窒息死亡，此刻你對付它的唯一的辦法，便是用自己的兩只手緊緊地扣住大灰狼搭在你肩膀上的兩只前爪，猛然彎腰低頭將它摔到你面前的地上去。危機(jī)時刻，雖然我害怕的要命，幾近末路的我也只能孤注一擲效仿一下了，只是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就在我將自己的兩只手扣向肩膀的時候，我觸及到的根本不是大灰狼毛茸茸的爪子，而是人的兩只手。
　　 “哈哈，哈哈……”
　　 我這里正犯著嘀咕，緊貼著我的耳根就傳來了一陣笑聲。我憤怒地回頭一看，不料想?yún)s是鐘家華。
　　 “嚇?biāo)牢伊恕Ｄ阍趺茨荛_這樣的玩笑？”我怒斥他。
　　 “對不起，對不起，鳴鳳同學(xué)，我是和你鬧著玩的。”見我發(fā)了火，鐘家華急忙賠不是。
　　 不瞞你說，雖然鐘家華開了個這么大的玩笑，但那時的我們卻并不熟悉，我之所以能夠知道他的名字，完全是因?yàn)槟翘煜挛鐚W(xué)校召開的年度總結(jié)大會上，他以學(xué)校最差勁學(xué)生的身份被點(diǎn)名批評，又被帶到前臺示眾的。而他之所以受到批評，則是因?yàn)樯贤碜粤?xí)課時，他將一張寫有“我是大壞蛋”的字條貼在了英語教師的后背上，而他能夠知道我的名字，大概也是因?yàn)槟翘斓哪甓瓤偨Y(jié)大會，當(dāng)時我是以年度三好學(xué)生的身份上臺領(lǐng)了獎。
　　 “有你這樣鬧著玩的么？討厭鬼，我討厭你?！彪m然鐘家華一而再再而三地賠不是，可是我依舊不依不饒。怒斥完，我丟下他怒氣沖沖地向前走去。
　　 “鳴鳳同學(xué)，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就權(quán)當(dāng)先進(jìn)生幫帶落后生了?！?br />　　 “鳴鳳同學(xué)，如果您實(shí)在覺得不解氣的話，要不您就打我兩下。”
　　 ……
　　 雖然我不再搭理他，可是他依舊死皮賴臉地尾隨著我，見得不到原諒，他索性不再糾纏我，而是一屁股在路邊坐了下來。當(dāng)時我正在氣頭上，根本就沒留意他的這個舉措，依舊一味地往前疾走，等發(fā)現(xiàn)他不再尾隨的時候，我已經(jīng)走出去很遠(yuǎn)，回頭望時哪里還有他的半絲蹤影，再望望前方漆黑一片的山路，我心里不由得又打起了鼓，心里后悔自己剛才做過了頭，我不由得放慢了腳步，最后竟不由自主地站在那里，再不敢往前走了。
　　 我這里正遲疑著要不要繼續(xù)往前走，就看見鐘家華又大踏步地攆了上來，及至走到與我平齊的時候，我本以為他會繼續(xù)來糾纏我，我也就借機(jī)饒恕他了，誰料想他竟賭氣似地一路疾走，就像不認(rèn)識我似的，根本就沒有理會我的意思，只一小會就把我甩下好遠(yuǎn)。事情到了這一刻，我哪里還有和他治氣的心思，生怕被甩下一路小跑起來。我這里正追攆著，他竟然又停下腳步不走了，像是故意在等我，又像是故意在氣我，等待著我的超越，以至于看看我的窘迫相。見他停了下來，我不由得也停了下來，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遲疑了半天，到最后一賭氣我還是攆了上來。等我攆上他，就發(fā)現(xiàn)他正用手捂了嘴巴吃吃地笑呢。
　　 我真是服了他了。用心學(xué)習(xí)的想法沒有，歪歪腸子倒有一萬?！扮娂胰A，你這個大壞蛋，我記恨你一輩子?！蹦且豢?，一種被耍弄的感覺突然地襲上了我的心頭，我沖著他大喊一聲，然后就飛快地超越了他。
　　 “別，別，鳴鳳同學(xué)，別，別這樣，有，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見我真的生了氣，他一邊極快地攆上來，一邊又故意結(jié)巴起了嘴。
　　 瞧著他那副窮酸樣，再看他故意裝出的結(jié)巴嘴，我終于沒有憋住，“噗嗤”一聲笑出了聲來?！扮娂胰A，你這個大壞蛋，我真的記恨你一輩子。”我強(qiáng)忍住笑，再一次沖他大喊大叫。
　　 “你要是不記恨我一輩子呢？”不瞞你說，鐘家華還真是一個刺兒頭，他不僅能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找到制勝的好方法，而且還擅長察言觀色，見我被引笑了，又陰陽怪氣地問道。
　　 “我不止記恨你一輩子，我要記恨你兩輩子三輩子?！?br />　　 “你最好記恨我兩輩子三輩子?！闭f完，他又開始“吃吃”地壞笑。
　　 “再胡說八道，我真的不理你了?！?br />　　 “好好好，鳴鳳同學(xué)，我們言歸正傳?！彼K于止住了笑，但也并不閑著，繼又問道，“哪個村子的？”
　　 “五里寨?！蔽覜]好氣地回答他。
　　 “噢?！?br />　　 “你呢？”
　　 “問我？”他拿手朝自己一指，“中華脊梁的?！?br />　　 “中華脊梁的？”
　　 “嗯?！?br />　　 我知道中華脊梁是比我們村子還要深的一個村寨，座落在山里最深處的一道山梁上。聽老人們講過，中華脊梁原本不叫中華脊梁，它原先的名字叫七里坡。至于為什么改為現(xiàn)在的中華脊梁，據(jù)說與我們那一帶的一個風(fēng)俗習(xí)慣有關(guān)。在我們老家那一帶，新郎新娘入洞房都要用一塊潔白的白絲帕鋪在被褥上，第二天一大早就將浸著處女紅的白絲帕晾曬在自己的家門口，以此向村人們展示新娘的貞潔。只是白絲帕與改村名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聽老人們講，那還是在抗日戰(zhàn)爭的年代，我軍的一小股兵力被日軍打分散了，身后是敵人的追兵，頭頂有敵軍的飛機(jī)盤旋，為了保存實(shí)力，我軍的這一小股兵力就往深山里面撤，追兵們一看我軍的這一股兵力撤退進(jìn)深山里了。大概是因?yàn)椴皇煜さ匦危轮辛宋臆姷娜μ自饬朔鼡?，于是便停止了追捕撤了回去。追兵是撤走了，可是天空中盤旋的飛機(jī)也沒有跟蹤轟炸，只是在半空里盤旋了一陣子，然后就飛走了。
　　 解放后的某一天，一位老將軍突然到訪七里坡，望著眼前郁郁蔥蔥的大山，老將軍不由得老淚縱橫，原來老將軍就是當(dāng)年為了躲避敵人的追捕而躲進(jìn)深山里的一員。談到那一次的撤退，老將軍顯得異常激動，他說當(dāng)時身后的追兵沒有追擊他倒是能理解，只是當(dāng)時天空中的飛機(jī)沒有跟蹤轟炸，他真的匪夷所思。于是就有人推測說，當(dāng)時敵機(jī)沒有跟蹤轟炸的原因，可能與我們那一帶的風(fēng)俗習(xí)慣有關(guān)，因?yàn)榘捉z帕是白色的，正當(dāng)心的那片處女紅卻是鮮紅的，經(jīng)風(fēng)一吹呼啦啦地飄，酷似日本兵的膏藥旗，想必那天的前一天剛好有結(jié)婚的新婚男女，天空中的敵機(jī)產(chǎn)生了誤判，怕造成誤炸，以至于我們的部隊躲過了一劫。聽著這樣的解釋，老將軍不由得又是一陣感嘆。他動情地說，在當(dāng)今的中國還有如此圣潔的地方，當(dāng)是中華民族永不塌垮的脊梁。
　　 那天我們一路說著話一路往家的方向走，不知不覺五里寨就在眼前了。我們在我們村口道別。第二天又到了返校的時間，我剛剛從家里走出來走到村口，就看見鐘家華早已經(jīng)在那里等候了。不瞞說，對于鐘家華的等候，我是始料未及的，然而一個人返校終究孤單，我就想著他是他我是我，只要和他保持一定的距離就行了。也就是打那往后，鐘家華這個愛做惡作劇的壞小子就成了我從老虎口到五里寨那段崎嶇山路上的結(jié)伴同行者，每到周末無論多晚他都會等我一起回家，第二天再一起回到學(xué)校里去。然而不知道為什么，也就是從那以后，一向狂妄不羈的鐘家華只要一見我的面，立馬就變成了一只乖巧的馴鹿，久而久之我對他的印象竟一天比一天地好了起來。
　　 轉(zhuǎn)眼間高考時間到了，參加高考的那一年，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沸城大學(xué)，然而當(dāng)我把錄取通知書拿給家人的時候，父親卻陰沉了一張臉沖著我說，女孩子家家的，認(rèn)識幾個字就行了，還非要讀什么大學(xué)??？對于父親的斷然否決，我無力反駁，家里困難是事實(shí)，但我更清楚地知道一向重男輕女的父親這是把寶都壓在正在讀初中的弟弟的身上了。后來鐘家華知道了這件事，沒想到他表現(xiàn)的竟然比我還要憤慨，也是我不爭氣，不知道為什么，一向堅強(qiáng)的我，那天竟當(dāng)了他的面嗚嗚地哭了起來，他先是緊握著拳頭一言不發(fā)地佇立在山前站了好一會兒，然后就彎腰撿拾起一塊石塊惡狠狠地朝山谷里拋去，拋出的石塊驚起一只棲鳥，呼啦啦地從樹林里飛將起來，驚愕地在天空里盤旋了好久。
　　 “鳴鳳姐，別擔(dān)心，有我在。”
　　 沉默中，他一下子將我摟在了懷里，用一種近乎兄長的口吻對我說。
　　 “不——，你是幫不了我的?！?br />　　 那一刻，我完全被他的舉動驚呆了，我一直把他當(dāng)作小弟弟，從來不曾想過他心底里竟然埋著了一座火焰山。
　　 “相信我，我會盡我所能的?！?br />　　 他生怕一放手就會失去我似地緊緊地?fù)Пе?，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他劇烈的心跳。那時的我們雖然還小，但在那樣的一個時刻，我覺得他就是我的依靠，一如身旁養(yǎng)育了我們祖祖輩輩的巍巍群山。
　　 事情的結(jié)果，我想大家一定猜到了，他是幫不了我的，因?yàn)槟菚r我們還都是小孩子，我們徒有的只是一腔的純真與熱情。事后的一天，鐘家華是哭著來找我的。“鳴鳳姐，我真的沒有用，我去過很多地方借錢，他們都不相信我?！彼煌５啬ㄖ蹨I，哭得很傷心，就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