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秋】也曾少年 何懼暮年(散文)
福建平潭縣,是大陸離臺灣最近的地方。
2020年10月,夕陽西下,我站在平潭縣最東端的猴研島,隔著煙水茫茫,波濤滾滾的大海,極目遠眺。秋陽盡處,有我曾到過的鹿港。
位于臺灣西海岸中點的鹿港,是原住居民平埔族人逐鹿馳騁的平原。明朝天啟年間,大陸人跨越海峽而來,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使鹿港從狩獵文明走向農(nóng)耕文明,甚至比臺灣其他地區(qū)更早踏上漢化之路。
15-16世紀,世界大航海時代就像盛夏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把小小的鹿港拋上風口浪尖。荷蘭人遠涉重洋而來,對這片土地開始了長達38年的殖民統(tǒng)治。但同時,又因為鹿皮貿(mào)易興起,使鹿港從農(nóng)耕文明走向商業(yè)文明,最初長成的少年鹿港,從此有了“鹿仔港”這樣一個親切的小名。
1661年的臺灣海峽,千帆競發(fā)、百舸爭流。海盜鄭芝龍之子、江浙名儒錢謙益高足、南明小朝廷冊封的國姓爺鄭成功,率軍兩萬五千人,橫渡臺海,并于次年擊敗荷蘭殖民者,臺灣因此獲得新生,鹿港也終于在受盡磨難后歸于風平浪靜。但由于當局者并沒有發(fā)現(xiàn)其特殊的區(qū)位優(yōu)勢和資源優(yōu)勢,在實行屯田制時絲毫未曾想到要開墾這一片土地,更沒想到發(fā)展港口貿(mào)易,使得少年鹿港仍埋沒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棲的平凡之中。
轉機出現(xiàn)在1683年,與鄭成功恩怨相交了一輩子的施瑯攻取臺灣,為他植入了強大的文化基因,那就是將福建莆田湄洲天后宮的神像留在鹿港祭祀。從此,人們終于見識到了他港闊水深、距離大陸沿岸最近的天資,少年鹿港很快成為一個繁榮的商業(yè)港口城市。
1784年的設口開渡就像一方最強有力的助長劑,加速催化他成為僅次于府城臺南的全島第二大城。少年鹿港完成華麗蛻變,步入了輝煌的青壯年?!耙桓谷慌{”之稱迄今不墜。
盛極而衰的規(guī)律不會輕易被一個小鎮(zhèn)改變。19世紀中期,因為泥沙淤積,鹿港與大海失之交臂,甚至拉開了兩三公里的致命距離。雪上加霜的是,縱貫線鐵路也與他生生錯開。失去了上蒼的諸多偏愛,日漸衰落已成宿命,從此結束了他橫亙200年的“黃金歲月”。
而今,大多數(shù)人聽說鹿港小鎮(zhèn),往往來源于兩個人,一個是鄧麗君,她于1979年演唱的《小城故事》是同名電影主題曲,但歌曲描寫的是鹿港,電影拍攝地卻在“臺灣木雕王國”——三義。另一個則是羅大佑,奇怪的是,他在1982年創(chuàng)作《鹿港小鎮(zhèn)》之前從未去過鹿港。
鄧麗君的歌聲溫婉清麗,羅大佑的嗓音落寞滄桑;《小城故事》柔軟多情,《鹿港小鎮(zhèn)》黯然神傷,卻都沒有力挽狂瀾的力量。直到1986年,暮年的鹿港終于等來又一個機遇,古街區(qū)維護計劃將他再次推向歷史的前臺。
從彰化一路向西南,黃昏時分,我與同伴抵達薄暮中的鹿港。
深秋的夕陽溫柔而憂傷,一如夕陽下的鹿港,蒼老得如同不曾有過青春與輝煌,寧靜得如同不曾被世人放在眼底心上。
在酒店簡單休整一番后,我們步行前往鹿港三大古跡之一的天后宮。
沿街而行,晚風拂面,滿目所見,都是騎樓、紅磚大厝、生土建筑,深深淺淺、參差錯落的復古紅竟艷過我平生所見的艷麗顏色。
“紅磚白石雙坡曲,出磚入石燕尾脊?!贝u與石兩種不同材料的混砌是閩南建筑的主要特征,用現(xiàn)在流行的語言表述就是混搭,以石為面,以磚為線,通過青石與紅磚這兩種不同質(zhì)地、不同表面、不同色彩的鮮明對比,再加上一些簡潔的邊線圖案,在沖突中達到神奇的和諧,使鹿港成為最能代表臺灣歷史風貌的小鎮(zhèn),從而有了“繁華猶似小泉州”的美名。
鹿港真的只是一個小鎮(zhèn),從龍山街轉新盛街再走中山路,半個多小時就幾乎橫穿了整個小鎮(zhèn)。可惜暮色中的天后宮重門深鎖,只給我留下了秋月下一抹濃重的剪影,石牌坊巍峨聳峙成一個小鎮(zhèn)的精神支柱,斗拱飛檐依稀勾勒出三百多年的歲月滄桑,蠟炬香火悄然繚繞著護佑千萬蒼生的梵音法鼓。而對于這座全臺“四大媽祖廟”之一的天后宮,關于他三進、二廊、二護龍的四合院建筑,以及三川殿之八卦結網(wǎng)藻井的細致與華麗,我卻無緣得見。
好在吃了閉門羹的我們很快得到了補償,填補這一缺憾的,是天后宮牌坊邊上的小吃店。蚵仔煎、蚵仔湯、螻蛄、魷魚羹、蝦丸、烏魚子、粄條、面線糊等配上臺灣本地啤酒,食物的溫暖從胃部上升,直達心頭,最終形成實實在在的秋膘。
與我們這一桌的喧鬧格格不入的,是這家小吃店的門庭冷落,僅有的另一桌客人是一對本地小夫妻,正坐在空蕩蕩的角落里埋頭而食。
不僅小店如此,整個小鎮(zhèn)都處在蕭瑟秋風中。街上幾乎沒有幾個游客,路過的多是開著機車或電動車的本地人。仍然營業(yè)的商店以售賣鳳眼糕、牛舌餅、豬油醪等特產(chǎn)為主,最深印象就是門可羅雀,但對于多問少買的我們,大部分店主禮貌而淡定。也許正是他們的佛系生存法則成就了今天的鹿港,沒有急切拋開自己的傳統(tǒng)文化密碼,沒有主動卷入現(xiàn)代制造業(yè)的巨大風潮,沒有強行加入亞洲四小龍的發(fā)展軌道,而是依舊保留著因九降風特殊氣候影響而建的曲折古道,紅磚鋪地的平整街巷,家家戶戶祈愿平安幸福的紅色春聯(lián),媽祖廟里裊裊不絕的虔誠香火……
鹿港的另兩大古跡是文開書院、龍山寺,而我正好住在龍山寺旁。當天的行程是返回臺中,我唯一游覽龍山寺的機會在早餐前。
趁大家還未起床,我獨自闖進了龍山寺,這里的一磚一石一樹皆由泉州運來,并以巨資延聘閩粵名匠來臺興建,格式規(guī)模仿照泉州開元寺,深具泉州建筑藝術精華。碧瓦飛甍的古寺前,兩棵榕樹盤根交錯、枝葉糾纏。晨風微拂的院落里,有幾位當?shù)氐睦先嘶蚴袒ú荩蚱非遘?,或調(diào)管弦……
一座城恰如一個人。
上車離開,鹿港與我漸行漸遠,但他老而彌堅的形象卻愈發(fā)清晰,久久激蕩在我心里。
以前快,現(xiàn)在慢;曾經(jīng)繁華,當下滄桑;過去風云際會,而今云淡風輕;彼時木秀于林,此時泯然眾人……
海邊的那個少年,終于消磨了素光錦年,褪卻了俊顏華發(fā),喑啞了弦歌婉轉,銹蝕了意氣風發(fā)。
但即使進入不可逆轉的深秋,依然有堅守傳統(tǒng)文化的淡定,有海納閩南、客家及原住居民等族群的包容,有濃縮百年變遷的襟懷,就像一位經(jīng)歷了人生滄桑、看淡了世間榮華的老人,變得更加寵辱不驚、得失不論。
城能如此,人又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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