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出去旅游，在一處偏僻的地方我偶爾看到了兩間似乎很眼熟的泥墻茅草屋頂的房子。這種房子現在在沿海小城市里幾乎看不見了。
　　 看到這似曾相識的泥房，想起了四十年前我家住過的老屋，想起我去世的父親，想起了那年那月在老屋里發(fā)生的許許多多的事情……
　　 一回到賓館，我就迫不及待地打開了電腦，我想找找當年拍過的那張照片。在眾多的照片中，我找到了那張黑白照片，那是我們一家站在老屋前照的?？粗掌业乃季w飛到了四十年多前……
　　 四十多年前，正是七十年代中期。那是個饑餓的年代。我父親是個裁縫，手藝在當地是一流的，不少地方上的名流都找我父親做衣服。盡管這樣，因為當時農村普遍貧窮，平時做衣服的人還是很少的，光憑借做手藝是不能解決一家人溫飽的。
　　 為了能吃飽飯，父親決定從小街上搬到鄉(xiāng)下去居住，希望能分得幾分自留地，種上一些蔬菜和糧食，緩解孩子們能吃飽飯的艱難局面。離街不遠有個生產隊，條件相對好一點。父親主動聯系隊長，愿意為生產隊里的社員做衣服，只收半價，而且到年終生產隊分紅的時候再收錢。在生產隊長的周旋下，全體社員一致同意。搬到鄉(xiāng)下沒有房子住，生產隊里把擱置多年的兩間養(yǎng)牛的老屋賣給我們家居住。
　　 根據生產隊長的指點，我父親到那里一看，完全懵了！啊？那是怎樣的兩間老屋?。≈車黄臑?，兩間房子好像就長在荒灘中間，要想進去看看屋內的情況都覺得很困難。好不容易才走到老屋門口，進到里面一看，更加糟糕！老屋內的墻上和房頂一片漆黑，那是多年來養(yǎng)牛人在里面用草燒火為牛取暖而熏黑的，地上都是牛糞，因為多年來也沒有人進去過，里面全長滿了草，人進去了，連腳都插不下去。老屋四周的墻是用爛泥加碎草使勁砸而一點一點堆起來的“土坯墻”，墻體大概有一尺五寬，房子沒有窗戶，梁是七根樹棍，屋頂上蓋的是茅草，由于年久失修，屋頂上大洞連著小洞，估計下雨時，一定會漏雨的。老屋的門前還有一個非常大的糞坑，那是用來存放牛糞的。望著這樣的老屋，我們一家人有點泄氣。這哪是人住的地方？
　　 父親蹲在地上，抽著旱煙不言語。倒是母親很積極，也許是窮夠了，下決心到鄉(xiāng)下來改變自己家的面貌。此時母親像個指揮員，她轉一圈后，拿出了初步“規(guī)劃”，對我們全家發(fā)起了總動員：只要我們一家人好好干，肯定能改變這老屋的面貌。她和我們一起商量從哪里下手，開始建立我們自己的家園。大家一致認為先把房子周圍的草全部除掉了。說干就干，父親母親先用鐮刀砍草，我們幾個孩子就把草抱到一起。然后把門前的土堆整平，再把房前屋后的地都整理干凈，把土都翻了一遍。經過幾天的苦干，終于把老屋四周的草清理干凈了。
　　 門前的大糞坑是最難搞的，父母考慮再三，他們認為在房子前面十幾米的地方開一條溝，把泥取出來填平糞坑，那開出的溝用來養(yǎng)魚。這個工作量太大了，就這個開溝取泥，我們就干了一個多月。終于從整體上改變了老屋的模樣。老屋是泥墻，我們把外墻用稀泥巴都抹了一遍，這樣從外觀看上去房子確實還算不錯。
　　 路過的村民都很驚訝，他們不敢想象，我們一家人是怎樣把這么一個大草灘變成這樣一個家園的，這要付出多大的辛苦??！的確，從外面看上去，老屋周圍整齊劃一了。
　　 我們把屋內的牛糞統統運到地里，在屋里地面上又加了一些新土，屋內的墻上和屋頂，又用稀泥抹了一遍。等墻上干了以后，又去買了點白石灰，給內墻和屋頂又粉刷了幾遍，我們還在老屋的墻上開了個大窗戶，這樣一來，屋內亮堂多了。
　　 兩間房，一家六口住明顯小了，老屋一間是父母的房間，一間里壘起了鍋灶，擺上桌子、凳子，算是餐廳。父母又在大房子的旁邊開了個門，新砌了一間土坯小屋，讓四個孩子住進去。那小間里放了兩張床，所謂床就是用泥堆起來的，周圍用磚頭圍起來，上面鋪了厚厚的稻草。一張床上睡著哥哥和弟弟，一張床上睡著我和妹妹。隊長過來看望我們一家，看到此情景，不由得贊嘆，原來不像樣子的地方，現在被我們“打扮”得非?！捌痢薄?br />　　 兩個多月以后的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我們一家六口搬進了“新居”。新居的周圍還有很多荒地，父母決定把地都開墾出來。父親白天上班，下班就和母親一起開墾荒地，晚上再一起為村民做衣服。多少個夜晚，當人們都進入夢鄉(xiāng)的時候，父母還在燈下為人做衣服，我們就在燈下做作業(yè)。每天早上天邊才發(fā)白，父母早就起來干活了。我父親從小就做手藝，從沒做過農活，現在也開始學著干起來了，他們非常非常地辛苦：翻地種莊稼。
　　 老屋周圍的土地太貧瘠，幾乎長不出莊稼。父母親到離家?guī)桌锫返墓S的公廁買糞。一人挑一擔，半天打兩回。這根本解決不了問題。父親跑到很遠的地方去租了一條水泥船，從公廁里把糞挑到船上，把船撐到家后面的河里，然后再從船上把糞挑到地里。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大哥很早就懂得生活的艱辛，父母每天都在開墾荒地，他也絕不落后，跟在父母的后面，跟他們一起干活，每天天剛蒙蒙亮，人們都還在睡夢中，大哥早已拿著糞兜、糞勺去拾糞了，回到家，把糞放在糞桶里泡，然后澆到地里。
　　 經過一年多的改造，土地上終于能長莊稼了。母親毅然決定種蔬菜。老屋離菜場很近。母親想在地里種蔬菜到菜場去賣。種蔬菜收入比種莊稼可觀，但是很辛苦。種小青菜就要天天澆水，過幾天就要打農藥、施肥。
　　 我非常清楚地記得，那年我剛過十歲，母親種了很多蔬菜，蔬菜品種還很多，特別種了許多小蔥。她總是在前一天就把小蔥單獨拿出來，然后一小把一小把地把小蔥捆起來放在籃子里，讓我拿到菜場去賣。一毛錢一小捆。開始我很不好意思，很害怕遇到熟人。父親很嚴肅地說：“有什么難為情的，自己種的東西，又不是偷的?！蹦赣H也哄我，說我聰明能干。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背著籃子，走到菜場，一放下籃子，就有人圍上來，看到新鮮的小蔥，個個爭著買，時間不長，我的小蔥就被人買了，看著手里一把錢，我高興地跳了，我什么時候見過這么多錢啊。其實也就三塊多錢，都是毛票。
　　 有了第一天的良好開端，我以后就很積極，天天去賣小蔥。一塊地的小蔥竟然賣了幾十元錢。那個年代，這可是大錢啊。不久小街上的人都認識我，人們都叫我賣蔥的小姑娘。時間長了，我不但賣蔥，還幫母親賣其他一些蔬菜。
　　 記得那年我們一家沒有挨餓。因為我母親種了很多馬鈴薯，馬鈴薯大豐收。我們家?guī)缀跆焯焖篑R鈴薯，既好吃又有營養(yǎng)，在饑餓的年代，我們家的人都白白胖胖的。
　　 到了年底，我們開始收賬了——收父母給人家做衣服的錢。從臘月二十四開始，父母還要加班加點給人家趕制過年的衣服，我和大哥就拿著父親給的賬單，一家一家的收賬。所到人家一般都客客氣氣地把錢給我們。一直到三十晚上中午結束。（按照我們這里的習俗，年三十下午，當人家貼上門對就不要賬了。）
　　 三十晚上吃過晚飯，我們一家會把要帳得來的錢放在一起?？粗荒甑氖粘?，父母笑了，我們也都笑了，辛苦了一年，我們解決了溫飽，還稍有結余。父親很高興地笑著說：“這樣下去，過不了幾年，我們就能砌大瓦房了?！?br />　　 幾年過去了，我們和父母的辛苦終于有了回報，我們開始準備砌大瓦房了。在推倒老屋前，父親叫來了照相師傅，為我們全家在老屋前拍了一張全家福。在老屋里我們過了近十年，父親總是教導我們：“孩子，不要怕辛苦，辛苦總有回報。”
　　 老屋的十年生活，最難忘的就是每天晚上，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父母替人家做衣服，我們兄弟姐妹都在做作業(yè)。那場景永遠印刻在我的腦海里，那是多么溫馨的場景啊！
　　 老屋的十年生活，父親經常教導我們兄弟姐妹好好學習，能考上大學，考上了大學就有了定量戶口了，就有供應的糧食吃了，跳出了農門就有好日子過了。我們兄弟姐妹學習上都很努力。
　　 老屋的十年生活，父親說的最多就是：“辦法總比困難多?！睙o論什么時候遇到困難，父親總是鼓勵我們，只要努力，沒有過不去的坎。父親沒有豪言壯語，但父親的話我們都記住了，我們兄弟姐妹都跳出了農門，再也沒有父母親那樣的辛苦。
　　 老屋的十年生活，我記得非常清楚，父母親把他們的勤勞、苦干、不怕困難的精神傳給了我們，雖說這十年的生活是非常辛苦的，但一家人那種積極向上、樂觀的精神境界，給了我們以后的生活很大的信心。
　　 這筆精神財富，永遠值得珍藏和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