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走了，福兒不明白，媽媽那么強健的一個人，為什么說走就走了？不就是摔了一跤，說肚子疼下了疝氣，送回去就好了么？為什么不送回去，為什么……她爬到媽媽身邊，她想搖醒她，可是……媽媽緊閉的雙眼始終沒有睜開，眼角的淚也干了。
　　 福兒一邊哭一邊用小手拿破布給媽媽擦著下身。媽媽是個愛干凈的人，她年輕的時候跟劇團唱戲，有一次化妝時把眉毛畫成了立的，大家都笑她，她卻說躺著的眉毛太柔弱，從此別人就叫她“立眉旦”。媽媽一向要強，凡事親力親為，從不假手于人。即使因為這一跤摔摔壞了肚子，以至于大小便失禁，她寧可光著下身，也不讓自己拉到褲子里……福兒的淚打濕了自己也打濕了媽媽。她記得媽媽每次拉了都不讓她靠近，怕臟了她。她每次都是自己吃力的用手把臭臭弄到盆里，再讓福兒叫給院里的狗狗過來舔干凈?？墒墙裉?，媽媽的下身腥臭一片，順著腿流了下來，媽媽卻沒有動一下。福兒拼命地喊著：“媽媽……”她想給媽媽擦干凈，可是福兒挪不動媽媽。她哭著，她只有三歲多，才過完生日，她什么也做不了，她那么小。這一刻幼小的福兒多么希望自己是大人，可以站起來走出去，至少她抱不動媽媽，可以去找哥哥，或者找別人幫忙?？墒?，沒有用，她甚至連站起來都是夢想，她的一個膝蓋是朝后長著的，她和正常人是不一樣的，她注定只能爬著。福兒無力地依偎在媽媽懷里，她抱著媽媽的胳膊放聲大哭。
　　 三年前的一個冬天的早晨，村里人都躲在屋里暖和，連野狗都是在雪停了之后才出來覓食。福兒就是在那樣的天氣遇到媽媽。媽媽說她躺在一個小紙箱里，放在路邊。沒有人注意，紙箱上落了薄薄的一層雪。媽媽從雪地上經(jīng)過，“嘰嘰”腳下一個趔趄，一條野狗突然躥出，大概是在雪地里找吃的，被媽媽踩到了。它這一竄掀翻了雪地上的紙箱，露出小花被包裹成的卷卷，媽媽蹲下去，掀開包裹一角，那是一張凍得紫茄子一樣的小臉蛋。她就是初遇媽媽的福兒。青紫的小臉上，有兩道淚痕。媽媽把手放到鼻尖試了試還有微弱的呼吸，她一邊罵著：“殺千刀的，誰這么狠心！”一邊把她摟在懷里，抱回了家。
　　 那天媽媽本來一大早準備去村委會食堂倒泔水，媽媽養(yǎng)的那頭豬剛下了小仔（可惜就活了一只）餓得一天到晚嗷嗷叫。家里買不起飼料，就靠那點泔水喂了。遇見了她，媽媽把豬也忘了，把她抱回家，打開包裹，把她揣在懷里捂了一天，晚上的時候她才哭出來。那不打彎腔的哭聲，哭出了她所有的委屈，哭出了對親生父母的控訴?？蘼暰咎厶蹕寢尩男?，媽媽也跟著哭了，媽媽哭得是懊惱，這個苦命的孩子她要如何養(yǎng)活？在早晨她打開小花被的瞬間，她就明白了這么可愛的娃娃為什么會被狠心遺棄！她一個膝蓋朝后長著，她是殘疾人，養(yǎng)著肯定是累贅。媽媽心好痛，糾結著……她今年已經(jīng)六十多歲，沒有收入，就靠圈里養(yǎng)的那頭豬，養(yǎng)自己都很緊巴?？墒前迅悍呕卦乜隙〞鏊?，也可能被野狗吃掉。她猶豫了……直到哥哥回來。那一夜媽媽和哥哥吵得特別兇。哥哥是墓生，就是遺腹子。今年二十九了，因為拿不出彩禮錢，處了五年的對象嫁給了別人。
　　 “媽！我的親媽，你怎么看誰都可憐，我才是你親生的兒子，你有那錢不如把小華給我娶回來！”哥哥生氣的跺著腳說。
　　 “你說的什么話，她家要八萬八，那不是八毛八，我一個人養(yǎng)你這么大，現(xiàn)在我老了，八千八我都拿不出?。∧闶俏业挠H兒子，要是有我能看著你打光棍么？”氣得媽媽扶著胸口。
　　 “那你沒錢給兒子娶媳婦，就有錢養(yǎng)個小殘廢么？”哥哥瞪著眼睛跟媽媽吼。
　　 “你，你，你……”媽媽用手指著哥哥。
　　 “趕緊把她給扔出去，哪撿扔哪兒！沒錢還盡往家亂拾掇……”福兒就那樣睜著兩只膽怯的小眼睛看著他們吵，看著哥哥摔門走了，媽媽抱著福兒哭了一夜。
　　 一個人邊哭邊念叨著：“我可憐的小人兒，你的命是該有多苦啊，你說這殺千刀的，他說的是人話么，這么冷的天，這么小的人兒，擱外面不是凍死就是被野狗吃了。你說我怎么辛辛苦苦養(yǎng)大這么個孽畜啊……”媽媽傷心地嘆著氣。福兒到底還小，在媽媽懷里找一個舒服的位置進入了夢鄉(xiāng)。她夢到媽媽的乳汁咸咸的，她張大小嘴巴吮吸著，用小舌頭貪婪地舔著……
　　 第二天，媽媽用厚厚的棉被包嚴實了福兒，背著她去倒泔水，回來喂豬。媽媽還趁母豬給小豬仔喂奶的時候，把福兒也抱到豬圈輕輕地和小豬仔放到一塊，媽媽把豬圈打理得很干凈，一點都不臟……看著她跟小豬搶奶吃，媽媽笑著說：“瞧這丫頭，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本瓦@樣媽媽給她取名叫“福兒”。
　　 福兒算是有了名字，有家了。哥哥始終不喜歡她，每次回來只要跟媽媽要錢，媽媽不給，或者給得不滿意，就會拿福兒出氣。他總是叫她：“小破孩兒，滾你豬媽那去。”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吵吵鬧鬧地過著。媽媽每天帶著福兒倒泔水、干活，媽媽不敢把福兒一個人放家里。有幾次哥哥就把她給扔外面了，是別人撿著又給送回來的。
　　 福兒從來不哭不鬧，到哪都是乖乖的。慢慢地福兒開始能吃一點稀粥了，媽媽把白面蒸熟了，加了紅糖，用開水調成糊糊給她喝，她吃得很香。小臉開始有了肉肉，還有兩個可愛的小酒窩。她長出了兩顆小門牙，開始牙牙學語。鄰居都說：“好個乖巧的小不點，將來肯定是個美人胚子，只是可惜了是個有殘疾的，唉！”
　　 每當這個時候，媽媽就會愁眉不展，有時候還會抱著福兒哭。怪自己沒用，弄不到錢給她看腿。
　　 記得福兒三歲生日那天（媽媽把撿到福兒的那天算作福兒的生日）下著大雪，路很滑，天還沒亮，媽媽就把福兒一個人鎖在家里，她說去城里辦點事，二三十里地，帶著她怕把她凍壞了，讓她在家乖乖等著。福兒很聽話，從天亮一直等到天黑，媽媽還沒有回來，哥哥中間回來一次，媽媽換了鎖，他沒進來，罵罵咧咧地走了，三十來歲的人了，不知道找點正經(jīng)事做，就知道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一起吃喝賭博。弄得媽媽有幾個現(xiàn)錢就東藏西藏的，好幾次藏到柴禾里，差點就燒了。不止一次她都看著媽媽抱著桌上的那張發(fā)黃的黑白相片哭訴，說都是她的錯，她沒把他們的孩子教育好。她愧對他。每當這時候福兒都會替媽媽擦淚。媽媽也會欣慰地摸摸她的頭說：“還好，老天又給了我這么個貼心懂事的福兒。”
　　 天越來越黑了，狗狗都跑回屋了，媽媽還沒有回來。餓得福兒睡著了又餓醒，餓醒了又睡著，正迷迷糊糊的時候，聽到有人開門。她蜷縮著，她怕極了，黑乎乎的，她以為哥哥又回來了。她不敢呼吸。她怕哥哥趁天黑媽媽不在又把她扔出去。
　　 燈亮了，是媽媽，只是媽媽怎么是爬著回來的。媽媽的臉色好白。福兒一激靈。“媽媽這是怎么了？”福兒更害怕了。看著媽媽爬到炕上。福兒哭著給媽媽拽過被子蓋上，媽媽笑得很艱難，說她想喝水。福兒夠不到暖壺，她一條腿踩著小凳子，用杯子在桶里給媽媽舀了點涼水。然后黑燈瞎火哭著爬出去敲鄰居嬸嬸的門。嬸嬸找來村里的醫(yī)生，說媽媽是下了疝氣。得想辦法送回去，不然會要命的。天亮的時候哥哥回來了，看著媽媽腫了的雙手，還有那濕漉漉的褲子，福兒求著哥哥帶媽媽去醫(yī)院，哥哥不耐煩地扭頭又走了。
　　 抱著哭成淚人的小福兒，媽媽說她不疼，讓福兒不要哭。她只是摔了一跤肚子疼。福兒就趴在媽媽的懷里給她吹吹，福兒說她給媽媽揉肚子，媽媽哭了，媽媽讓福兒幫著她把褲子脫了，又找來一塊兒很大的塑料布墊著。福兒看見媽媽的肚子一側靠大腿的地方有一個大包。她想給媽媽揉揉，可是一動媽媽就疼。
　　 她讓福兒枕著她的胳膊，她說她今天去城里看省里來的專家在給殘疾兒童義診。她問了，等福兒六歲了就可以帶福兒去省醫(yī)院做手術矯正。她已經(jīng)給福兒預約了。福兒其實不知道媽媽說的是什么，她只想媽媽好起來，快點好起來。福兒喜歡趴在媽媽背上看外面的小哥哥小姐姐玩捉迷藏。媽媽說手術后，福兒就不用媽媽背著了，還可以和他們一起捉迷藏……福兒的淚還沒干，又笑了，她問媽媽是不是真的。媽媽用手刮著她的鼻子向她保證著。
　　 鄰居嬸嬸來看媽媽了，她問媽媽怎么就把疝氣摔下來了。媽媽咬牙不說話只流淚，媽媽一定很疼很疼，沒人的時候媽媽罵哥哥挨千刀的沒良心，回來一次都不知道問問她死活，還好有福兒。福兒爬著把一半黑饅頭喂到媽媽嘴里，就一口涼水，媽媽一邊流淚一邊嚼。嚼碎了再用嘴喂到福兒嘴里，媽媽說福兒的脾胃還太軟，這樣好消化。福兒好餓，可是福兒不能吃媽媽嚼過的東西。她不是嫌棄媽媽臟。只是哥哥好幾天沒回來了，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才回來。她想等他回來求他給媽媽弄點吃的。她太小了，什么都不會，她只有這一點吃的，還是狗狗從隔壁叼來的，她好不容易才跟狗狗要出來。媽媽又哭又笑哄著福兒：“乖，就吃一小口，等媽媽好了給福兒做肉餃子吃，聽話，不然會餓壞小肚肚的?！备菏箘艃簱u著頭，她想告訴媽媽她不餓，可是她的肚子不爭氣地咕嚕個不停。媽媽哭得更厲害了，她大罵那些殺千刀的……
　　 哥哥這次隔了好久才回來，還是福兒的哭聲驚動了鄰居嬸嬸，是嬸嬸把哥哥找回來的。媽媽睡著了，福兒一覺醒來的時候媽媽直直地躺在炕上，被子壓在身下，福兒怎么也叫不醒媽媽。媽媽的身下有很多臭臭，順著腿從塑料布上流下來。福兒怕媽媽著涼肚子疼，她想給媽媽擦干凈穿上褲子，可是怎么也擦不干凈。福兒著急地哭著喊：“媽媽……”大半夜驚動了鄰居嬸嬸過來看，才把哥哥找回來。哥哥一聲不吭，看著滿身臭臭的福兒，這次他沒有叫她小破孩，也沒有讓她滾。福兒突然害怕了，哥哥把她拎到一邊，找人給媽媽穿好褲子。用被子蒙上媽媽的臉。哥哥狠狠地瞪著福兒，讓她換上白袍子，福兒不知道那就是孝衫。屋子里擠滿了人，福兒傻傻地爬著。門外吹吹打打像是在唱戲，可是福兒聽著只想哭。
　　 有人跟哥哥一起把媽媽放到一個很大的木匣子里。他們說那樣媽媽就不會痛了。福兒想陪著媽媽，哥哥不讓。哥哥第一次抱著福兒，不，是抓著福兒的兩肩膀，他蹲下來，讓她看著他，福兒直發(fā)抖。她突然特別害怕。“福兒，”哥哥奇怪第笑著說：“媽媽說你是有福之人，這就是你給媽媽和這個家的福么？她再也不會因為你跟我吵架了，這下你滿意了？”哥哥眼里流著淚。
　　 福兒想說“哥哥不哭?！笨墒撬裁匆舱f不了，她只是叫著：“哥哥，哥哥……”她試著把哥哥抱緊，小臉貼上哥哥的臉。福兒用小手拼命給哥哥擦眼淚，可是越擦越多，她也跟著流淚。就這樣她抱著哥哥。
　　 天越來越暗，北風像是有說不完的委屈和訴不完的不甘，嗚嗚地叫著，吹疼了在場每一位的眼睛，都眼角掛著淚。天上飄起了雪，只一會兒地就白了，像她遇見媽媽那天一樣白。哥哥讓人把媽媽圈里那頭瘦豬殺了，做了一大鍋的菜，可是福兒怎么也吃不下。那群人吹打著，抬著那個關著媽媽的木匣子走了，哥哥也跟著走了，留她一個人在屋里摟著狗狗。后來哥哥又回來了，可是那個木匣子和媽媽再也沒有出現(xiàn)。哥哥獨自坐在角落，他沒有讓福兒滾，也沒有跟福兒說話。
　　 這樣不知道又過了幾天。哥哥說帶她去找媽媽，他們坐了好久的車，到了一個有很多房子，還有很多小哥哥小姐姐的地方。“福兒。”哥哥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哥哥是喜歡她了么，她好開心，她小小的眼睛里溢滿喜悅地看著哥哥?！耙院竽憔透@個姨姨去找媽媽吧，哥養(yǎng)活不了你?！闭f著他把福兒遞給一個中年女人。福兒還沒有反應過來，他扭頭就走?？粗绺绲谋秤埃和蝗挥X得哥哥是真的不要她了，哥哥剛才難道不是喜歡她了么，難道哥哥從來都只是討厭她么？她怕及了，她不想再被人扔掉。她掙脫那個女人的懷抱，她忘了摔下來的疼，她爬到剛才進來的大鐵欄邊趴著，拼命地喊：“哥哥，哥哥……”
　　 哥哥再也沒有出現(xiàn)，她有了很多新的哥哥姐姐，她模模糊糊地想著媽媽和哥哥的模樣，長大了。她知道了這里叫孤兒院。她的腿也做了手術，雖然還有點跛，但是能正常行走了，只是不能走太快。她學習很好，小學和初中都是跳級上的，她還考上了醫(yī)科大學，很快畢業(yè)了。她成為了一名優(yōu)秀的醫(yī)生。她上學的時候邊讀書邊打工，靠勤工儉學不僅完成了學業(yè)，還攢了一些錢，她開了診所。她現(xiàn)在不僅不再需要別人照顧，她還可以照顧很多很多人。
　　 又是一個冬天，慵懶的陽光透過光禿禿的樹杈俯瞰著大地。這天她隨紅十字志愿者下鄉(xiāng)給老人們體檢。第一站就到了她以前生活過的小鎮(zhèn)。她突然好想媽媽，好想媽媽掛在嘴邊殺千刀的哥哥。也不知道哥哥現(xiàn)在怎么樣了，媽媽不在了，他應該懂事了吧。他結婚了沒有，嫂子是不是很漂亮，她是不是已經(jīng)有小侄子或者小侄女啦。她越想越迫不及待想見到曾經(jīng)和媽媽還有哥哥生活過的地方。體檢完，她一個人憑著模糊的記憶找到了那個有媽媽和哥哥的小山村。
　　 ?十五年過去，她在村口看著完全變了樣的村子，她的心快要窒息了，那一年，如果不是遇到了媽媽，大概也不會有現(xiàn)在的她了吧。而媽媽如果不是抱回了她，大概媽媽現(xiàn)在還活得好好的吧？她突然好痛，好害怕。她不怪哥哥，她知道哥哥恨她是有理由的，她畢竟分享了他的媽媽，奪走了他的媽媽。他恨她也是應該的。若不是為了給她聯(lián)系矯正專家，媽媽不會一個人走那么遠，不會摔壞，不會因為這一跤丟了性命，媽媽是哥哥唯一的親人。這一刻她決定了，她一定竭盡所能去報答哥哥，那是媽媽唯一的兒子。她這樣想著，憑著模糊的記憶，來到了她曾經(jīng)住過的小屋前，還是那個破舊的院墻，大門緊鎖著。在兩幢大房子中間顯得特別突兀。左右鄰居也都換了。他問了好多人，才知道哥哥不住這里了。他找到哥哥的時候，是在鎮(zhèn)上的養(yǎng)老院。哥哥坐在輪椅上。戴著墨鏡，看著太陽。